经典之作:《卫斯理系列132――异种人生》共144本加9本伪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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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号           132
书名           异种人生
连载日期      1999.10.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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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个故事想像的成份极高,甚至于可以提出一个疑问:这算不算是一个故事?
  
  然而这当然是一个故事,一个可以提供无穷想像的故事。
  
  希望这故事可以成为实实在在的事实──不论是在多少年之后都好。
  
           倪匡
        一九九九、十、三十一 三藩市
  
  西洋鬼节,满街上都是把外表扮成鬼的人,不知道内里也是鬼的人有多少。
  
  
第一章 似曾相识
  
  
  人和人交往久了,互相熟悉,很多时候不必通过语言,就可以知道对方的心意,就算不能知道百分之百,也可以知道大概。
  
  这种情形当然不属于“心灵交通”,而只是通过对方的身体语言和表情,而揣测到的结果。当然是双方越是熟悉就越是见效,陌生人之间就很难有这种现象。
  
  所以当我看到温宝裕从进门开始就显露出那种古古怪怪的神情时,我就知道他这次来必然又是有甚么事情来求我了。而且这事情一定是我不愿意做的,所以感到难以开口。
  
  在开谈了一会之后,他虽然甚么也没有说,可是我已经可以进一步肯定事情必然和他的令堂大人有关,九成是他的令堂大人又有了甚么异想天开的要求,要他来找我去做,温宝裕明知道必然会在我这里大碰钉子,可是却又慈命难违,所以就算尴尬,结果还是会硬着头皮说出来,在这段将说未说的过程中,他的身体语言清清楚楚在告诉我他心中的无奈和矛盾。
  
  他的这种情形,从最早温妈妈要他来找我去替一家少年芭蕾舞学校开幕剪彩算起,至少有三次以上。
  
  看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的尴尬情形,实在十分有趣──此人平时完全不受任何规范限制,口没遮拦,说话老气横秋,没有上下大小,上海人打话,叫做“老茄茄”,广东人说法,叫做“牙擦擦”,也只有在这种情形下,才会使他感到为难,而他又竭力在掩饰,所以格外好看。
  
  我看了一会,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温宝裕苦笑:“幸灾乐祸是很坏的行为。”
  
  我笑道:“不能一概而论,也要看这灾祸发生在甚么人的身上!”
  
  温宝裕悻然:“如果我面对的是真正的好朋友,我根本没有任何困扰!”
  
  他显然知道我已经看穿了他的心意,而居然还敢口出恶言,其居心当然是在使用“激将法”──古语有云:“请将不如激将”,只要我上当,他就得其所哉了。
  
  我伸了一个懒腰:“说得很对,你应该报到你真正的朋友那里去,而不应该来我这里。”
  
  我这一记“闷棍”打得他半晌说不出话来,不断眨眼,想哭又不好意思,想笑又笑不出来,表情之生动,使我再度大笑。
  
  温宝裕连声音都变了,他终于想到了一句话,叫了出来:“我以为你是我真正的好朋友!”
  
  我笑道:“真正的好朋友是双向的,我是你真正的好朋友,你也一定是我的真好朋友,明知道我不愿意做的事情,就不应该勉强我去做。”
  
  温宝裕神情苦涩,摊了摊手:“不但你不愿意,不但我知道你不愿意,连我也不愿意,可是吩咐下来不能不听不能不答应不能不做不能不来试一试啊!”
  
  我从来没有听过一句话之中有那么多“不”字的,而温宝裕居然一口气说下来,流利之极,真不容易。
  
  我知道他故意这样说,有扰乱视听的作用,我只要接上口,说他确然应该试一试,让他有机会把他的要求说出来,我再要拒绝就变得困难了。
  
  所以我不能给他这个机会。
  
  我很诚恳地道:“小宝,为人儿女,应该孝顺,可是令堂花样实在太多,而且全部既无聊又无趣,你应该在她吩咐你的时候就告诉她,而不是盲目顺从她的意思。”
  
  温宝裕一面听一面很快的眨眼睛,神情古怪之极──我立刻知道我一定说错了甚么,可是一时之间又实在想不出我的话有甚么说错了的地方,所以说完之后,我的神情也不免古怪。
  
  我们各以古怪的神情相对,温宝裕忽然手舞足蹈哈哈大笑,叫道:“事情和我母亲无关!”
  
  我一听,知道自己料错了,可是却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只要事情和温妈妈无关,总好办。
  
  我笑道:“事情和令堂无关,不妨说来听听。”
  
  温宝裕大喜,不过立刻他又装出小心翼翼的样子,道:“不过事情和我父亲有关──”
  
  他像是怕我听了和他父亲有关之后也立刻拒绝,所以不等我有反应,就接着道:“──他要见你,说是有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温宝裕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可是一时之间却会不过意来──实在是由于温宝裕父亲这个人在我的印象之中太模糊了,模糊到了接近不存在的程度,所以我自然而然冲口而出,道:“他会有甚么重要的话要说?”
  
  这句话出口,我不禁很不好意思,我自问毫无看不起温爸牧的意思,可是这样说,当然十分欠缺尊敬的成份,当着温宝裕这样对待他的父亲,很是无礼──朋友之间尽管熟悉,可以开玩笑,可是不能无礼,所以我立刻表示歉意:“请令尊来,我随时恭候。”
  
  我答应得如此爽快,温宝裕应该大大高兴才是,可是他听了之后却更加愁眉苦脸,欲言又止。
  
  我这时候真是无法知道他在想些甚么了。
  
  过了一会他才叹了一声:“就算是我妈妈,我带她来看你,你也不至于闭门不纳吧!”
  
  我刚想说“千万别试,真有可能”,话还没有出口,陡然想起:温宝裕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难道──
  
  我想到这里,疾声道:“难道令尊是要我去见他?”
  
  温宝裕的神情尴尬之极,可是尴尬还尴尬,他还是很肯定地点了点头。
  
  我又好气又好笑,普天下都说我卫斯理架子大,可是比起那位温先生来,显然差之远矣。他有事情要见我,还要我去找他,真是悖于常情。对于温宝裕有这样的父母,我不禁寄以十二万分的同情。
  
  温宝裕双手掩脸,像是没有脸面和我说话。
  
  我趁这时候,迅速地在想:温宝裕的父亲,究竟是甚么样的一个人?
  
  结果很令人吃惊──我和温宝裕这样熟,可是对他父亲的印象却模糊得像一个淡淡的影子。
  
  我当然应该见过他,可是记不起是一次还是两次。温宝裕当然介绍过他的名字,可是我忘记了。他的样貌如何,除了可以肯定有五官之外,其他完全说不上来。
  
  我也只知道他有一家祖传的中药店,可是看起来他完全不理业务──管理店务的理所当然是八面玲珑到了无所不能地步的温妈妈。
  
  当一个本来就很平凡的男人有了一个出色精明能干的妻子之后,他自然而然就会渐渐在他人心目中变得模糊,甚至于自然而然不觉得他的存在。
  
  这就是我一听到温宝裕说他父亲有重要的话要对我说,我自然有那种反应的原因──重要的事情都落在温妈妈身上了,他还会有甚么重要的事情。
  
  他甚至于甚么事情都不必做,而事实上温宝裕对我说过,他父亲确然是甚么事情也不做。
  
  想来想去,印象最深的一点,是温宝裕曾经告诉过我,他父亲自己取了一个号,叫做“伯如”,很是自得。温宝裕来问我有甚么特别的意义,我也说不上来。只是有一次和白老大闲谈,说了起来,白老大道:“好!有意思,伯如,温伯如,倒过来读就是如伯温。那意思就是他如同刘伯温,上自天文,下至地理,无所不知,此君很是自负。”
  
  当时我觉得很难将这位温伯如先生和“自负”这样的形容词联系起来,所以一笑置之,完全没有放在心上。
  
  这时候,他要召我去见他,又岂止是自负而已,可见白老大很有知人之明。
  
  在我想那些的时候,温宝裕慢慢地把双手放下来,缓缓地道:“我和我父亲不算很亲近──父亲和儿子之间的感情,大多放在心里,我只知道他从来也没有不顺过我的意思,也从来没有向我提出过甚么要求……所以这次他要这样……我冒死也要替他做到。”
  
  温宝裕说话之夸张,真是无以复加,我又好气又好笑:“何致于要冒死!”
  
  温宝裕长叹一声,看起来真有些死到临头的样子。
  
  我道:“令尊一直在做甚么?”
  
  虽然这样问也很不礼貌,可是我必须知道这位温伯如先生究竟在干甚么,才能决定是不是去看他。
  
  温宝裕也知道这个问题很重要,所以他认真地想了一想,才道:“他这些年来,一直隐居在郊区别墅之中,在研究学问。”
  
  温宝裕回答得很认真,所以我也不便取笑,不过“研究学问”这样的说法,可大可小,爱因斯坦研究出“相对论”是研究,小孩子研究如何使蟋蟀善于战斗也是研究,我当然要进一步弄清楚。
  
  于是我问:“他在研究甚么?”
  
  温宝裕想了一想:“他在研读大量的中医、中药的书籍,所看的书,范围极广,难以想像──”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说干脆一些,他究竟在研究甚么?别对我说你不知道!”
  
  温宝裕见打不过马虎眼,只好长叹一声,回答了我一个字:“梦。”
  
  我怔了一怔,望着他,等他做进一步的解释。因为一时之间我实在不是很明白。
  
  当然我明白研究梦是怎么一回事。
  
  从实用科学的观点来看,梦是一种生理现象,可是实用科学对梦这种现象的研究肤浅之极,完全无法解释梦从何而来,也不知道为甚么要做梦,更不明白梦和人之间的关系如何,可以说是一片空白,所以有很多科学家正在从事梦的研究,至今还没有听说有甚么结果。
  
  而从玄学的角度来看,梦这种现象变得神秘之极,有各种各样的说法来阐设。有的说是前生的残余记忆,有的说是预感的一种方式,有的说是和灵界沟涌的一种方法(托梦),有的说是人生的另一种境界(梦蝶)……
  
  许多说法之中,文学的、浪漫的、想像的成份居多,纷纷扰扰,也没有一个人可以说出所以然来。
  
  当然也有很多人从玄学的角度在研究梦,可是想来想去,温宝裕的爸爸都不像会是一个研究梦的人,所以我很不明白。
  
  温宝裕在我的注视之下苦笑:“我也不知究竟,只是有一次他告诉我他在研究梦而已。”
  
  我摇头:“听到了他这样说而你不进一步发问,这太不像你了。”
  
  温宝裕道:“我是问了,可是他说我程度不够,说了我也不懂,不必对我多费唇舌……或许他认为你的程度够,所以他才有话要对你说。”
  
  这小子趁机拍马屁,我笑了一下:“这样说来,是完全不关你的事情的了?”
  
  温宝裕举起手作罚誓状:“我只是奉父命行事而已。”
  
  我笑道:“看在你这个二十五孝的孝顺儿子份上,我就走一遭又有何妨。”
  
  温宝裕大叫一声,直跳了起来,他还未曾落地,红绫一阵风似卷了进来,一把把他凌空抓住。
  
  温宝裕个子虽然不矮,可是红绫比他更高,又是高举着手,所以温宝裕双脚离地,手脚一起挥动,样子滑稽之极。
  
  我正想喝红绫放温宝裕下来,忽然看到了红绫的神情相当古怪,刚才她还是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而在突然之间,笑容消失,皱着眉头,像是突然想起了甚么事情,也不等温宝裕再叫,就将温宝裕放了下来。
  
  温宝裕向她怒目而视,她却一面侧头想着,一面很正经地问:“小宝,我以前有没有这样抓过你?”
  
  温宝裕苦笑:“当然没有──要是有的话,我肯定记得!”
  
  红绫仍然神情疑惑,我和温宝裕齐声问:“为甚么要这样问?”
  
  红绫抓头:“很奇怪,刚才我一伸手抓住了小宝之后,就突然有一种感觉,感到对这种情景非常熟悉,像是以前曾经经历过一样,可是感觉却又很模糊,不能肯定是在甚么时候有过这样的情形。”
  
  我和温宝裕本来看到红绫神情有异,还以为事情很严重,听得她这样说,都感到好笑。
  
  像红绫刚才所说的那种情形,其实并不特别,很是普通,几乎每个人都曾经有过同样的经历:会忽然之间感到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识,好像曾经发生过,可是却又完全说不出所以然,这种恍惚的感觉,很是古怪,可是却又经常发生。
  
  我也当然有过许多次这样的经验,究竟为甚么会这样,也从来没有深究过。
  
  这时候红绫还在疑惑,我就告诉她这种情形很普遍,她立刻问:“为甚么会有这样的情形?”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因为这种现象虽然普通,在人人身上都会发生,可是何以会如此,却从来没有人说得上来。
  
  当然可以肯定的是这种现象和脑部活动有关,或许人类脑部有一定程度、很微弱的预知能力,在芋种情形下,感到过日后会发生的事情,所以当事情真正发生的时候,就会有很熟悉的感觉。
  
  而由于这种预知能力十分薄弱,而且只是偶然发生,并不能掌握,所以甚么时候发生、发生了甚么事情也完全无法知道,只不过是一种恍惚的感觉而已。
  
  我把想到的这些说了出来,红绫虽然一面听一面点头,可是神情显然不是很满意。
  
  温宝裕补充道:“我个人的经验是:有时候发生了这种似曾相识的情形,大都是以前不知道甚么时候做梦做到过的。而对当时的梦境记忆模糊,所以也不能肯定。”
  
  红绫神情更是疑惑:“这种情形人人都有?”
  
  我知道红绫追根究柢的态度一向十分认真,所以我也回答得很小心,我道:“不能说人人都有,而是很多人有过这种情形。有的人经常有,有的人有过一次之后,就没有再发生过,不一而定。”
  
  ( 我的这一番话,绝对成立,并非小说家言,读到这一段话的朋友,不妨问一问自己是不是有过这种情形,如果自己没有,再不妨问一问身边的人是不是有过这样的情形,相信必然可以得到肯定的答覆。)
  
  红绫惊讶之极,大声道:“这种现象,不论是如何发生的,都证明人有一定的预知能力!”
  
  我道:“如果提高到原则上来说,可以这样说。”
  
  红绫怪叫:“这样重要的事情,难道从来没有人做过深入的研究?就一直只当那是一种模糊的感觉?”
  
  就我所知,好像真的没有人对这种现象做过正式的研究,因为这种现象始终只是一种非常模糊的感觉,即使是当事人本身也完全无法捉摸,何从深入研究?
  
  红绫看到我的神情,就知道真是没有人专门在进行这方面的研究,并不重神这种普遍存在的现象,她连连叹气:“怎么会这样!这种感觉证明人有预知能力,怎么可以不深入研究──这项研究如果有了成就,人类就能够确切掌握未来的发展,人类的生活将起天翻地覆的变化,实在太重要了!”
  
  红绫的话不能说是没有道理,可是这种模糊的感觉到底能不能算是“预知能力”,还值得商榷。
  
  我道:“这种只是很模糊的一刹那间的感觉,其实还不能算是预知能力──”
  
  我还没有说完,温宝裕已经站到了红绫这一边──他一向能够毫无保留地接受所有新的想法,越是匪夷所思的想法越好,如果他不同意红绫的说法才是怪事。他提高了声音道:“这种现象虽然微弱之极,完全无从捉摸,可是有这种现象,就是有这种能力。想当年居里夫妇为了发现镭这种新元素,化解了超过二十吨的煤,结果只在陶皿的底部有了一些痕迹,他们以为失败了,甚么也没有得到,却原来那些痕迹就是极微少的新元素!”
  
  温宝裕侃侃而谈,又举出了这样的例子,红绫立刻鼓掌,我笑道:“好,算是全人类都忽略了这个重要的现象,深入研究现在就应该开始──就由你们来开始如何?”
  
  温宝裕望向红绫,红绫很认真的在思索,过了一会,她才道:“我一个人无法进行,不过我会去联络有兴趣、有能力研究的人,去进行研究。”
  
  温宝裕兴高采烈:“好极,我参加──虽然我没有能力,可是很有兴趣!”
  
  看两个小家伙如此兴致勃勃,我当然没有必要去泼他们的冷水,所以并没有再说甚么。
  
  这件事虽然我记述得相当详细,可是事实上和整个故事并没有关系,只属于题外话而已。如果硬要说有关的话,那就只有一点:这种感觉有时来自做梦。
  
  而整个故事,和做梦有关,如此而已。
  
  在这里我要趁机说明一下,这说明倒十分重要。这个故事十分奇特──这样的说法以前或许说过许多次,可是这次是真正的持别,我的意思是,这个故事和以往记述过的上百个故事绝不相同,并不是故事的情节不同(那是应该的),而是根本上不同,我现在只能这样说,因为这个故事是不是可以算是故事,我都不能十分肯定,更无法用三言两语来说清楚。各位看下去自然会明白──不过我也不保证一定明白。
  
  是不是有越说越糊涂的感觉?
  
  确然如此──这也正是这个故事与众不同的奇特之处。
  
  却说当下看温宝裕的情形,像是立刻就要去成立研究所一样,反而要我提醒他:“还去不去看令尊?”
  
  温宝裕伸手打自己的头:“当然去,立刻去!”
  
  红绫听说我们要去看温宝裕的父亲,她当然不会有兴趣,就一面摇头,一面上楼,看来还在思索那个问题。
  
  我和温宝裕上路,由他驾车。
  
  就快和那位温伯如先生见面,而且他显然有事情要和我商量,我想对他有多一点了解,于是在途中向温宝裕问起有关他父亲的事情。
  
  却不料温宝裕对他的父亲,所知道少之又少,大约一小时的路程,甚么也问不出来。
  
  温宝裕自己都觉得说不过去,叹道:“我和父亲相处的时间实在太少了,我会尽量抽时间去陪伴他。
  
  我道:“如果他像你所说那样喜欢一个人独处,必然天性十分好静,有你这样鲜蹦活跳、不断发出各种声音的人在旁边,是极大的痛苦,还是少去打扰他的好。”
  
  温宝裕现出很为难的神情,而说话之间,车子转进了一条小路,开始还不觉得怎样,行驶了一阵,小路两旁,全是苍翠的竹子,竹子很高,到了上面,向路中心弯曲,使小路成了一条由竹子组成的长廊,看起来非常幽深,像是与世隔绝一样。
  
  本来我听说温宝裕父亲“在郊外别墅隐居”,以为那别墅一定是那种千遍一律、俗不可耐的房子,说不定还布置得金碧辉煌,门口有两只石狮子再加上一面大八卦镜子之类──这正是温妈妈的口味!
  
  而现在,单是这些竹子,就已经令我大大改观。
  
  不一会,到了小路尽头,我先看到了一排用天然荆棘编组而成的围墙,高约三公尺。
  
  荆棘这种植物,在亚热带并不多见。这种植物不但枝干上长满了尖锐又坚硬的刺,连它形状奇特的叶子上,也有许多尖刺,这些尖刺,刺中了人,极其疼痛,所以形容极度困难、无法前进,有“荆棘满途”这样的话。
  
  在中国北方用这种植物来做篱笆是很普通的事情,只要种上一排,让它生长,在生长的过程之中它自然会纠缠在一起,形成围墙,起到保护作用。
  
  不过像眼前那样如此高如此厚的情形却也不多见──这种值物生命力极强、生长速度极慢,估计要长成这样的围墙,至少要一百年以上。
  
  我问道:“这别墅有多久历史了?”
  
  温宝裕道:“确切的时间不知道,我父亲是大约十年前买的,为了买这里,和我母亲大吵一场──这是我所知道他们唯一的一次吵架,当时我站在父亲这一边。”
  
  我由衷地道:“你做得好!”
  
  车子停 在看来很旧的木门前,我们下车,温宝裕取出一柄很大的古老钥匙,打开了门,就看到了一个相当大的院子,要通过一道月洞门,才能进入另外一个院子,然后才是房子,院子之中,花木扶疏,还有好几棵大树,缘荫蔽日,幽静无比。
  
  一切全是如此古色古香,仿佛时间倒流,回到了古代。
  
  我真的没有想到过离城市不远,会有这样的好地方,温宝裕的父亲真懂得享清福。
  
  在经过那月洞门的时候,我抬头看了一下,门上有“大梦草庐”四个字的横匾,不知道是原来就有的,还是温伯如先生成了这里主人之后加上去的。
  
  这自然是取诸葛孔明先生的典故:当年刘备三顾草庐,孔明先生就曾长吟“大梦谁先觉,窗外日迟迟。”
  
  在月洞门两旁,还有一副对联,用狂草所书,写的是:壶中日月长,醉里乾坤大。
  
  这样的对联,加上大梦,主人又专门研究梦,真有意思,我从来也没有想到过温宝裕父亲会是这样的人。
  
  我指了指对联:“不知道令尊喜欢喝酒,不然带红绫一起来,他一定高兴。”
  
  温宝裕大摇其头:“他不喝酒,这样的对联,属于典型的无病呻吟,或许是他觉得醉后的感觉和做梦差不多吧。”
  
  说话之间,跨进了月洞门,只见里面的院子更大,大树也多,在其中一棵枝叶婆娑的大树下,有一张竹榻,榻上躺着一个人,那人躺着一个人,那人躺在树下可能有很久了,细小的树叶洒满了他一身。
  
  这种情景,更不像是现代人的生活,看来这位温伯如先生还真的有些门道。
  
  温宝裕抢步走向大树下,去摇他的父亲──那位在树下睡觉的当然就是他的父亲了。
  
第二章 着了道儿
  
  温宝裕一面摇,一面大声道:“爸,卫先生来了!卫先生来了,你醒醒。”
  
  照这种情形看来,这位温伯如先生像是一天二十四小时不断地处于睡眠状态之中一样──本来也是:他要研究梦,不睡觉哪里来的梦,而没有梦,又如何研究梦。
  
  我在这样想的时候,多少带着调侃的意味,因为我实在想不出“研究梦”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着,向前走去,只见温宝裕越摇越大力,也叫得更大声,可是他父亲却并没有醒过来。
  
  这种情形,看起来很是诡异──人再睡得沉,在这样的摇动和叫喊之下,也没有不醒过来的道理。
  
  这时候我来得近了,看到温宝裕父亲显然没有醒,可是脸上的神情却在起剧烈地变化。
  
  当温宝裕还没有开始摇动和叫喊他的时候,我注意到在沉睡中的温伯如神情非恬静平和,带着很难发觉可是确然又存在的微笑,人只有在心境极度舒畅愉快轻松的情形下,脸部肌肉才会自然而然出现这样的表情。
  
  不但如此,而且他的脸色看起来十分红润。而在温宝裕开始要唤醒他的时候,他的神情开始起变化,先是紧皱着眉头,脸上肌肉开始抽搐,转眼之间,和刚才那种恬静愉快的神情完全相反,现出很痛苦的样子来。
  
  而当温宝裕继续摇动和叫唤的时候,他的神情不但痛苦,而且恐惧之极,甚至于在整个脸上,都有汗珠在沁出来。
  
  这时候温宝裕也看出情形不对头了,可是他却并不停手,反而更着急地想要弄醒他父亲,而他父亲也就变得更加痛苦和恐惧,简直令人看了心惊肉跳。
  
  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可是却直觉地感到这种情形不能再继续下去,所以我以极快的动作,一下子把温宝裕和他父亲分开。
  
  温宝裕神情骇然,我向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不必着急。这时候我想到的是:他父亲原来在沉睡中正在做一个好梦,所以神情才会如此愉快。而温宝裕去摇他叫他,分明惊动了他的好梦,他没有醒来,却由好梦变成了噩梦,所以模样才变得如此可怕。
  
  我不知道如果继续下去会有甚么样的结果──如果温伯如这时候是在练甚么内家气功的话,那么这种情形就会形成极度危险的“走火入魔”,所以最好的办法是立刻阻止温宝裕的行动。
  
  温宝裕被我推开之后,不由自主大口喘气,而温伯如还是没有醒,只是神情已经迅速地恢复平静,并且吁了一口气,我们也跟着一起松了一口气,仿佛和他一起经历了极度的凶险,而现在一切危机都已经过去了一样。
  
  我和温宝裕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一个人竟然可以沉睡到了这种程度,虽然睡觉是人类最最普通的行为,可是这种情形,也使人感到难以形容的诡谲。
  
  看着温伯如神情恢复平静,脸上的汗珠在向下流,由此可知他刚才虽然在睡觉,可是所感到的死惧和痛苦是如何之甚!
  
  温宝裕取出纸巾,过去替他父亲轻轻抹汗,情景看来相当温馨动人。
  
  温宝裕转头向我望来:“发生了甚么事?”
  
  我也正在想这个问题,而且有了答案,所以立刻就有回答:“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温宝裕道:“那……那我父亲怎么会这样?”
  
  我道:“他没有怎么样,他只是在睡觉、做梦,给你一把扰,从做好梦变成了做噩梦,现在又回到了好梦而已。”
  
  我这时候说来轻松,可是想起刚才的情景,还是不免心中有很古怪的感觉。
  
  温宝裕虽然不能否定我的话,可是他显然心中还充满了疑惑,所以他不断摇头。
  
  这时候温伯如反而像是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又显露出心情极度愉快的神情。
  
  温宝裕却又担心:“他怎么睡得如此沉──人怎么可以这样睡觉,要是叫不醒他,那怎么办?”
  
  我也感到情形很怪异,不过我还是觉得温宝裕紧张过分,笑道:“等他睡够了,自然会醒来──他经常这样子沉睡吗?”
  
  温宝裕很不好意思,伸手在自己脸上摸了一会,才苦笑道:“我一直……对他……不是很亲近,所以对他的了解……少之又少……真是……真是愧为人子!”
  
  我认识温宝裕许多年了,从来也没有听到过他说这样感性的话,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只好在他背上用力拍了几下,道:“看来令尊暂时还不想醒来,我们别打扰他,由得他睡个够。”
  
  温宝裕叹了一口气:“我是怕你来了,他却睡觉,你一生气走了,再要你来可就难了!”
  
  我苦笑:“哪有那么容易生气。”
  
  温宝裕居然瞪了我一眼,我念在他是为了父亲的事情,所以不和他计较,只当看不见。
  
  我向屋子指了一指:“先进去看看。”
  
  一走进月洞门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那一列屋子,屋子完全是古代的建筑方式,我也不必细表,总之是在中国古装电影中可以看到的那种屋子。
  
  温宝裕点了点头,和我一起走进去,他一步一回头,看还在沉睡中的父亲。
  
  我自行推开门,还没有走进去,一股药香扑鼻而来,看自然而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煎中药的香味,十分特别,没有另一种气味能够有这样丰富的内容,一口气将香味吸进去,脑部立刻可以分析出中国上下五千年、纵横十万里所包含的一切,其中更混合著甜酸苦辣喜怒哀乐生老病死众生苦爱。
  
  受中药香味影响,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正中间的一只红泥小火炉,炉中炭火融融,炉上是一个比火炉还要大的药罐,罐嘴热气氤氲,香味正是从此而来。
  
  在火炉旁边,是一张因为年代久远而得发红的竹椅,椅上有一柄鹅毛扇,看来是煸炉火之用。
  
  那是一个相当宽敝的厅堂,而当我的视线从火炉移开之后,看到的就是书架和书──有的书在书架上,而更多的书不在书架上,而在各处:地上、茶几上、椅子上、桌子上……
  
  其中不但有一半以上是线装书,而且也有大部头的洋装书。
  
  可以看出这些书绝非用来装饰,而是真正经常在翻阅的。
  
  除了书架之外,有一边墙壁全是药柜,放置中药的柜子另具一格,由许多小抽屉组成,上面都写着药材的名称。
  
  很难形容这是甚么样的环境,说它是书房,说它是药室,都可以。温宝裕却道:“这是我父亲的研究室。”
  
  当然要称它为研究室,也并无不可。
  
  本来在这样环境和气氛中,我无论如何没有发笑的道理,可是我一抬头,看到了悬着一块匾,我却忍不住哈哈大笑了起来。
  
  那匾上题的是三个字:“五香斋”。
  
  温宝裕显然不知道我为甚么会发笑,可是他也知道我不该这样大笑,所以他瞪着我,等我解释。
  
  我一面笑,一面指着那块匾,道:“我只知道你们家开中药铺,不知道还开卤味店!”
  
  温宝裕看了一眼,也觉得好笑,可是他却哼了一声:“你知道甚么!”
  
  我开玩笑道:“这五香不就是花椒──”
  
  我话还没有说完,温宝裕就大喝一声:“当然不是,这五香父亲告诉过我,是:药香、书香、花香、茶香和梦香!很有雅致的文化气息!”
  
  我笑道:“确然如此,不过就算是卤味店,五香茶叶蛋,也不见得没有文化。”
  
  温宝裕没有再和我争下去,只是用力吸气,我笑道:“这五香之中,除了梦香只可以意会之外,其余的都是淡香而不是浓香,哪里有像你这样闻法的!”
  
  温宝裕伸了一个懒腰,在一张榻上躺了下来,声音懒洋洋地:“这样的环境,最好是美美地睡上一觉。”
  
  我正想取笑他莫非好睡觉也有遗传,却突然自己也感到了一股倦佣,那种懒怠之感,从身体之中,五脏六腑之内直涌出来,如万马奔腾一般,一发不可收拾,迅速传遍全身,五我不由自主大大地打了一个呵欠,恰好我身边也有一张榻,我就顺势坐了下来,心想先坐一坐再说,却不料才坐下,睡意更浓,我心想要回答刚才温宝裕所说的话,同意这样的环境最好是睡上一觉,可是转眼之间却连开口的气力都没有,只是向温宝裕看了一眼,看到他已经合上了眼睛,而我自己眼皮也变得沉重无比,身子一歪,自然而然进入半睡眠状态。
  
  从这样的半睡状态,到完全沉睡,最多只有一秒钟的时间,就在这一秒钟之中,我想到这种情形大大不对劲──我绝对没有如此渴睡的理由,如今的情形,倒像是中了甚么蒙汗药被迷昏了过去一样。
  
  我也只能这样想了一想,随即就全身都舒服无比,就此沉沉睡了过去。
  
  我睡觉一向多梦,从小如此,有的梦醒来之后记得很清楚,有的梦醒来之后,了无踪影,其间完全没有规律。
  
  这时候我睡了过去,就立刻做起梦来,杂七杂八,也不知道做了多少个梦,后来没有一个记得,只记得最后一个梦,是躺在一只小船上,在一条沿岸风光极好的小河上顺流而下,正在感到心旷神怡之际,忽然之间小河的河水起了波浪,同时河水得其臭无比,臭味攻进了鼻孔,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就此醒了过来。
  
  那时候我意识之中知道自己已经醒了,可是由于还是可以清清楚毽感到那股强烈的气味,所以一时之间又陷入了很迷惑的境界,不知道自己是醒了还是仍然在梦里。
  
  我下意识地挥动手,努力睁开眼,看到就在我眼前有一张脸,正是温伯如。
  
  温伯如手里拿着一只喷壶,强烈的气味正是从那里发出,他看到我睁开了眼,就向后退,道:“卫先生醒了,请去洗一把脸。”
  
  我一生之中经历过许多怪事,可是像这次那样,去拜访人家,主人在睡觉,忽然自己也睡着了,还要主人叫醒,却还是头一遭。
  
  虽然事情没有甚么大不了,可是却有莫名的怪异。
  
  我吸了一口气,那股气味还是很强烈,我看到温伯如走开去,走向温宝裕,温宝裕还倒在榻上,睡得很香甜。
  
  温伯如走到近前,将喷壶向着温宝裕脸上喷了一下,温宝裕立刻现出很古怪的神情,接着就大大地打了一个喷嚏,再接着就挥手,睁开眼来。
  
  我知道刚才我醒过来的情形也是一样。
  
  我立刻想到的是:既然要药物才能令我们醒过来,那我们之所以突然沉睡,当然也是药物的作用。
  
  可是我们是在甚么时候着了道儿的呢?
  
  我心中很是茫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只见温宝裕坐了下来,和我互望了一眼,也是神情茫然。
  
  我这时候当然已经可以说话,可是实在不知道该说甚么才好,温宝裕情形显然和我一样,看起来像个傻瓜。
  
  温伯如却像是甚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向温宝裕道:“小宝,你是甚么时候来的,先去洗一把脸。”
  
  在我们来说,是经过了一场怪异的经历,可是温伯如却在这种候把洗脸当大事情。
  
  而由于他问温宝裕是甚么时候来的,我自然而然向窗外看了一看,一看之下又吃了一惊:我们到的时候是中午,可是现在已经是夕阳西下,漫天晚霞了!
  
  这一觉竟然睡了超过五小时,而且如果不是被那股臭味薰醒的话,更不知道会睡到甚么时候!
  
  这更可以肯定我们之所以会沉睡,一定是受了一知道甚么药物影响的结果。
  
  在肯定了这一点之后,我虽然没月立刻发作,可是脸色却也难看之极。
  
  温宝裕显然和我的想法一样,然而他的感觉和我不同──如果我们受了药物影响而昏睡,那么做手脚的当然是他的父亲,父亲和儿子的关系亲密,做甚么都不要紧。而对我来说,温伯如几乎是陌生人,被陌生人在我完全不知道的情形下,弄得昏睡过去,无论如何都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温宝裕当然明白我的心情,他急急忙戌向我做了一个手势,一面向他父亲道:“我们是中午时分到的,那时候你止在大树下睡觉,睡得很沉。”
  
  他在回答了问题之后,立刻就追问:“我们──我和卫先生,我们好端端地,为甚么突然之间会昏睡过去,而且一睡睡了那么久?”
  
  这正是我们想问的问题,温宝裕既然问了,我当然不必再重复,只是哼了一声,表示我心中对被人做了手脚的不满。
  
  温宝裕唯恐我发作,和他父亲起冲突,所以又向我连连做手势。而在这时候,温伯扣却并没有回答他儿子的问题──事实上从他的情形来看,他是不是有将温宝裕的问题听入耳,都成疑问。因为在温宝裕说了我们来到时的情形之后,温伯如就眉心打结,像是自顾自在想些甚么。
  
  温宝裕也看出了他父亲并没有在意他的问题,正想再问,可是他没有开口,温伯如的神情突然变得十分紧张,一伸手,抓住了温宝裕的肩头,疾声问:“你看到我在睡觉,有没有想弄醒我?”
  
  他心中的紧张,旁人完全可以从他的行动之中看出来──他一面问,一面竟然用力摇温宝裕,倒像是温宝裕做了甚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他这个做父亲的正在拷问一样。
  
  看到了这种情形,我立刻感到温伯如的精神状态很有问题,至少不能说正常。
  
  事实上,一个人活在现代社会,却采取了这样离群独居的生活方式,就已经证明他很有问题了。
  
  这时候他追问温宝裕是不是曾经企图弄醒他,更是紧张得没有道理──有客人来了,主人在睡觉,好不容易把我请来的温宝裕,当然要唤醒他。
  
  温宝裕被他父亲摇晃着,点头道:“是──”
  
  他才说了一个字,温伯如更是紧张,连声音都变了,进一步追问:“你做了些甚么来弄醒我?”
  
  他在极短的时间内,把这个问题重复问了三遍,温宝裕根本连回答的机会都没有。温宝裕这时候也看出情形有些不对头,他关切地问道:“爸,你怎么了?”
  
  温伯如大叫一声:“回答我的问题!”
  
  温宝裕吓了一跳,连忙道:“我……摇你……叫你……”
  
  可怜的温宝裕,平时何等伶牙俐齿口若悬河,可是这时候被他父亲吓得连讲一句话都断断续续,几乎难以为继!
  
  温伯如居然也还知道自己吓倒了人,他道:“你别怕,来……你做给我看,当时你是怎样想弄醒我的。”
  
  他说着,就走过一边,在一张榻上躺了下来──这个厅堂之中还有一个特色,就是至少有七八张榻,看来是为了不论在何处,想到躺下,就立刻可以在最短时间内就找到有躺下之处。这种情形当然也不能说是正常。
  
  温宝裕向我望――我向他点了点头,表示我现在没有问题,正在静候事态的发展。
  
  温伯如躺了下来之后,还闭上了眼睛,装成在睡觉。温宝裕走了过去,摇他、叫他。
  
  这时候我要努力克制自己,才能不出声,而主要克制的力量,来自对温宝裕的同情。温宝裕的母亲,是如此特别,熟悉我记述的故事者一定不会陌生,而他的父亲,行为又如此这般,难以形容!
  
  温宝裕有这样的父母,他居然十分正常,真是难得之极。由此可知人还是要靠自己,遗传固然有一定的影响,可是决定做怎样的人,主动权还是在自己的身上。若是遗传决定了一切,人类如何还能够有进步。
  
  温宝裕做了一会就停手,温伯如睁开眼:“就那么一阵子?”
  
  温宝裕苦笑:“或许那时不只这一阵子……不过究竟多久,我不记得了。”
  
  温伯如瞪了他一眼,像是对他的回答不很满意,挥了挥手,坐起来,双眼翻向上,自顾自在思索,很是用心。
  
  我和温宝裕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才好,温宝裕来到了我的身边,向我鞠躬行礼,我拍了拍他的肩头,温宝裕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正在这时候,温伯如突然大叫一声,满脸喜容,站了起来,疾步走到书桌之前。
  
  那是一张极大的书桌,比乒乓球桌子还要大,桌上凌乱之极,要详细形容,至少要好几百字,所以只好笼统说有关中医中药的东西,桌上几乎全有。
  
  温伯如来到桌子前,很是忙碌,又是翻书,又拿一些药闻、尝,忙个不停。
  
  温宝裕在这个时候居然不忘幽默,向我低声道:“你看我老爸像不像那种怪博士?”
  
  我忍住了笑:“简直就是──不过是纯中国式,而并非洋式。”
  
  温宝裕苦笑,我道:再问他我们为甚么会突然昏睡──问他究竟做了甚么手脚。”
  
  温宝裕非常维护他的父亲,立刻道:“公平一些,我们入睡的时候,他正在熟睡,不能对我们做任何手脚。”
  
  我没好气:“难道你认为我们是自己睡着的?”
  
  温宝裕也知道这说不过去,他迟疑道:“或许是环境实在太适宜睡觉了,受到了这种适合睡觉的环境的强烈暗示,就等于受到了催眠一样,会不知不觉进入睡眠状态。”
  
  对于他能够在急切之间想到了这样的解释,我虽然知道事实并非如此,对他的急智也相当佩服。
  
  我摇头:“还是等令尊来回答这个问题吧。”
  
  温宝裕走向书桌,叫他父亲,可是温伯如根本不理会他,温宝裕提高了声音:“是你要我去请卫先生的,我好不容易请了,你怎么这样子待客!”
  
  作为儿子对老子说话,说到这种程度已经算是到顶了,总不能骂老子混蛋吧。
  
  可是事实上不论温宝裕这时候说些甚么,都不是问题,因为他父亲根本没有听进去。
  
  温伯如全神贯注在他自己的工作上,很显然他的工作有了成绩,因为他不但神情高兴,忍不住笑�x而且越笑越是大声,以至于手舞足蹈,碰凳拍桌。
  
  我示意温宝裕不理他,等他自行发作完毕,再作打算。
  
  因为这时候我发现这位温伯如先生,醒的时候和他熟睡的时候差不多──他睡的时候叫不醒,醒的时候同样叫不听。
  
  只见温伯如高兴了好一阵子,才心满意足地吁了一口气,坐了下来。
  
  真到这时候,他总算向我们望了过来,也像是到这时,才又想起了我们的存在。
  
  那时他的行为又很正常,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忽然有了新的发现,解决了我许久以来的疑惑,所以怠慢了贵客,真不好意思!”
  
  我有点啼笑皆非,只好道:“我们来了之后,忽然睡着了,一睡就睡了一个下午,却不知道是甚么缘故?”
  
  我必须抓紧时间发问,要不然他忽然又有了甚么新的发现,又去忙他自己,不知道甚么时候才轮到和我们说话了。
  
  虽然这个问题,我们已经问过他许多次了,可是显然只有这次他才听进去。他一听之下,呵呵笑道:“你们不知不觉之间,着了我的道儿也!”
  
  听他的语气,倒像是开黑店的用蒙汗药昏了客人一般,真正岂有此理。
  
  我立刻向温宝裕瞪了一眼,温宝裕苦笑:“当时你在外面睡觉,如何下手?”
  
  温伯如笑得更欢:“何劳山人亲自下手!”
  
  我又好气又好笑,索性忍住了气:“愿闻其详。”
  
  温伯如笑嘻嘻地向那个小火炉上的药罐指了一指,我怔了一怔,道:“你是说,我们闻到了药香,就会昏睡过去?”
  
  温伯如点了点头:“不但是闻到了药香,而且药在沸滚,药气攻心,就令人立时三刻想要睡觉。”
  
  (在这里我需要作一些声明,声明可能相当长,请大家给一些耐心,因为这些声明属于必须。)
  
  (在这个故事中,虽然不属于主题,可是牵涉到许多有关中医和中药的问题。这些问题如果要认真讨论,十分复杂烦冗,而且很枯燥乏味,只好约略说一说。)
  
  (我主要想说明的是中医自有一套完整的理论,而根据这套自成系统的理论来解释人体、医治疾病。这套理论和西医的理论完全不搭家,一点关系都没有。最原则的分别是中医理论根本不认为疾病是由病菌引起,中医理论中没有细菌这回事,病因只和身体内的阴阳五行金木水火土有关。)
  
  (所以中医并不属于实用科学的范畴,而属于玄学的范畴──这样说绝不是贬低中医,只是指出事实。)
  
  (由于中医自有理论,所以也有它自己的语言和表达方式,像温伯如刚才所说“药气攻心”,实际上就是说我们吸进了药在沸滚时冒出的蒸气。)
  
  (而在下面的叙述中,无可避免地会涉及很多中药的名字,更和故事无关,所以也尽可能略去。)
  
  当时我听温伯如如此说,并不相信,大摇其头。温伯如道:“闻香入睡,睡得香恬,对心神大有好处。”
  
  我只好道:“尊驾这是甚么药,能有这样的安眠作用。”
  
  我在这样说的时候,其实很“不怀好意”,意存讽刺。因为世界上很多人苦于失眠,各种各样的安眠药是一门生意额十分巨大的事业,而大多数都效果并不良好,有副作用,而在服药之后睡过来之后,会感到不舒服。
  
  像我们刚才那样,只是吸入了一些蒸气就睡了一个下午,硬被弄醒也毫无不舒服之感,只怕如果喝上一些药,可以睡得更好,岂不是世界上最好的安眠药了?他家现成开药店,为甚么不生产制造,可以有极大的利益。
  
  我这样说了之后,温伯如反应很怪,完全出乎意料之外。
  
  
第三章 胡说八道
  
 
  温伯如他先是完全没有听出我在讽刺他,神情得意洋洋,像是受到了夸奖的小孩子,摇头晃脑的道:“我这一剂药,叫做──”
  
  可是他说到这里,立刻停了下来,回头向门口望了一眼,神情紧张,不再往下说,却去问温宝裕:“你妈有没有来?”
  
  温宝裕摇了摇头,温伯如再问:“她会不会来?”
  
  温宝裕再摇头,温伯如很烦躁:“你别只是摇头,开口说话啊!”
  
  温宝裕样子很无可奈何,只好道:“妈她不会来。”
  
  温伯如还是不满意,一面摇头,一面道:“我在这里做的事情,等一会我要和卫先生说的话,万万不能让你母亲知道……小宝,你到大门口去守着,要是你母亲万一出现,你立刻大声叫嚷。”
  
  这位温伯如先生防范自己的妻子到了这种地步,真是匪夷所思至于极点。
  
  温宝裕当然不愿意去当守门大将军,他道:“不用了吧,妈无缘无故怎么会来这里。”
  
  温伯如大是恼怒:“叫你做些事情,你就推三阻四!”
  
  我忍不住笑道:“请放心,我肯定尊夫人莲驾不会光临。”
  
  温伯如瞪了我一眼,我道:“尊夫人最怕我,见我如见鬼,有我在的地方,她绝不会出现。”
  
  我这样说,实在白痴也可以知道我是在“胡调”,目的只不过想替温宝裕解围而已。可是温伯如却立刻望向我,神情羡慕佩服之极,像是能够使温夫人感到害怕,是世界上最伟大最了不起的事情一样。
  
  他望了我一会,才道:“她不会来就好!”
  
  一连说了两遍,问我:“刚才我们说到哪里去了?”
  
  这次不但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连温宝裕也笑了不停。这位温伯如先生怕老婆的程度,远在历史上著名怕老婆的陈季常先生之上。有诗嘲笑季常怕老婆,诗云:“忽闻河东狮子吼,柱杖落地心惘然。”
  
  现在温伯如根本没有听到温妈妈的任何声音,只是想到了她可能出现,就惘然到了连我们刚才的话题都忘记了!
  
  虽然我承认温妈妈确然相当可怕,可是却也不至于到了这种程度,真是太过分了。
  
  我不想节外生枝,所以不和温伯如诗论这个问题,只是道:“刚才我们说到了这汤药能使人入眠。”
  
  一提到汤药,和提到他妻子的时候,温伯如判若两人,立刻生动活泼,说话加上手势:“当然,所以我把它命名为‘黑甜汤’,这剂汤药用四十九味药材,取大衍之数,再用百年老桑树所结的黑桑椹以及处头蜂所采的老槐花蜜为引,取其阴阳调和之意,引人入眠,效果如神。”
  
  需要补充的是,温伯如在说了四十九味药材之后,一口气将四十九种药材的名字,全部背了出来,其纯熟流利的程度,使人目瞪口呆。
  
  我吸了一口气,这时候已经不敢再有半分轻视之意,我问道:“我们只不过被……药气攻心,就睡了一个下午──”
  
  温伯如大笑:“要不是我用‘醒神散’把你们弄醒,只要黑甜汤一直在沸滚,有药气上升,你们就会一直在黑甜之乡,不会回来。就算取走了黑甜汤,你们也至少睡上三个对时!”
  
  我虽然毫无轻视之意,可是在听了之后还是不由自主摇了摇头,不能相信。
  
  温伯如说话的时候用词很古怪,睡觉他不说睡觉,而说“在黑甜之乡”,这是古代的说法,而更古怪的醒来他不叫醒来,而叫“回来”,听来相当诡异。我笑了一下,道:“苏东坡有诗:三杯软饱后,一枕黑甜余。看来尊驾这汤药不必三杯,就可以使人长住黑甜乡了。”
  
  我学着他的说话方式,果然大大对了他的胃口,他笑得很开心,道:“三杯还得了,只要一滴,开水一升,再加一滴,就能令人熟睡一个对时。”
  
  所谓“一个对时”,就是二十四小时,我向温宝裕望了一眼,做了一个鬼脸,意思是他父亲说话的夸张程度,远远在他之上。
  
  温伯如一点不笨,看出我不相信他的话,补充道:“古人常有一睡经年的,我就是由研究古人长睡的纪录着手,发明了这黑甜汤的。”
  
  我无意和他再讨论下去,一来我对中医毫无认识,二来万一他要我试上一试,更不好玩。所以我想就此结束,就顺口说了一句:“这汤药效验如此可观,若能装瓶出售,必能风行全球。”
  
  这句话并没有任何不对之处,可是温伯如一听,却如见鬼魅,直跳了起来!
  
  他神情紧张之极,叫道:“这是谁告诉你的?”
  
  对于他这种白痴一样的问题,我一时之间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才好。温宝裕在一旁,也看不过眼,道:“人人都可以想到这一点,何必有甚么人告诉他。”
  
  温伯如望了望温宝裕,又望了望我,仍然满脸疑惑,问温宝裕:“你没有将这里的事情告诉你母亲吧?”
  
  温宝裕叹了一口气:“你千叮万嘱叫我万万不能对母亲说,我怎敢提起半个字!”
  
  温伯如听了之后,才算是松了一口气,尴尴尬尬地向我道:“我就是怕让她知道了之后,一定会逼我将方子交出来去做生意,所以万万不能让她知道。”
  
  这话更听得人莫名其妙──他家是祖传开药店的,有了这样的好药,为甚么不能拿出去卖?
  
  我本来只感到温伯如的为人很怪,这时候我可以肯定,这人是精神状态出了问题。我已经打算在离开这里之后,把我的结论告诉温宝裕,叫温宝裕替他父亲去找医生。
  
  在我这样想的时候,温宝裕也皱着眉,可是温伯如的表现,接下来却又很正常,他显然想逃避我进一步的发问,所以采用了“乱以他语”的方法,忽然岔开了话题,道:“你们是谁开车子来的?”
  
  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他的做法简直幼稚之极,我心中虽然很奇怪为甚么他不愿意在这个问题上继续讨论下去,但我也没有追问,因为我并不想在这里多逼留,而且温伯如然不是可以长谈的对象。和他除了中医中药之外,好像再也没有别的话题了,我也想速战速决,弄清楚他有甚么话要对我说之后就离去。
  
  我和温宝裕都没有回答他这个幼稚的问题,我道:“尊驾想见我,有何指教?”
  
  温伯如忙道:“不敢当,阁下最近有一个叫做《天打雷劈》的故事,我拜读了,想告诉你一些事。”
  
  他这几句话,听得我和温宝裕目瞪口呆,因为随便我们两人怎么想,都绝对想不到温伯如要见我,是为了要和我讨论我记述的故事。
  
  甚至于这时候明明听到温伯如这样说了,我还是不能相信。我觉得如果要我列举三件世界上最风马牛不相于的事情,我记述的故事和温伯如,必然在其中。
  
  而他竟然就是为了要讨论《天打雷劈》这个故事,而特地要温宝裕把我找来说话。
  
  这事情虽然一点惊险程度都没有,可是却不可思议至于极点。
  
  我完全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第一时间想到的是温伯如神经不正常,所以才会有这种情况出现。
  
  于是我的反应是向温宝裕望了过去。温宝裕也显然想不到他父亲要见我的目的是为了这个,所以向我摇了摇头,同时他解释他父亲居然会知道我的故事的原因,他道:“上次我来的时候带了几本书来,走的时候忘了带走,其中有你的故事,爸一定是这次看到的?”
  
  他最后一句话是问他父亲的,温伯如点了点头:“正是,其中有三本是卫先生的故事,我闲来无事,随便取了一本来翻,正好是《天打雷劈》。如果是另外两本,我看了那种胡说八道,就不会看别的,也就看不到《天打雷劈》了。”
  
  这一番话,令得温宝裕双手抱住了头,怕我生气之后不会去打他父亲而去对付他。而我也当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正合了“又好气又好笑”的形容,更感到温伯如此人真是有问题,所以没有必要和他计较,反倒很欣赏他的率直──他虽然说我别的故事都是胡说八道,但至少还有《天打雷劈》可以使他和我讨论。
  
  所以我定了定神,这样回答:“能够使温先生在药书之外看其他的书,已经很不容易了。请问对这个故事,有甚么高见?”
  
  温伯如的样子,看来一点都不像开玩笑,他道:“你在这个故事中所说的情形,真是有的。”
  
  我怔了一怔,一时之间难以明白他这样说是甚么意思。
  
  温宝裕比我先有反应,主要是由于他对《天打雷劈》这个故事十分有兴趣,他曾经说过这个故事中的情形“连想想都过瘾”,所以一听得他父亲这样说,大感兴趣,忙道:“爸怎么可以肯定真的有这种情形?”
  
  温伯如立刻回答:“我见过。”
  
  由于他回答的语气是如此肯定,我不禁耸然动容!因为在《天打雷劈》中记述的故事十分奇特。
  
  接触过这个故事的朋友,明白故事的内容,相信在听了温伯如的话之后会和我有同样的反应。
  
  在《天打雷劈》这个故事之中,最主要的是记述了一种“思想逆转”的现象。这种现象由某一种外星人的力量形成,主要是针对地球人的罪恶思想。也就是说当地球人产生罪恶思想,由罪恶思想指导要发生罪恶行为,主要是侵犯、伤害他人的时候,思想会逆转。
  
  听起来好像很复杂,举一个例子就很容易明白:当一个强盗用刀刺向被害人的时候,强盗的行为由他的思想指导,当他的思想逆转之后,就和原来的意图恰好相反,原来强盗要去杀伤他人的意图,变成了他要杀伤自己,所以结果就是他用刀砍向自己。
  
  这是一个小例子,而思想逆转的情形,也可以有大例子:当残暴的统治者要镇压人民,悍然下令用坦克车机开枪去屠杀手无寸铁的老百姓时,发生了思想逆转,结果机关枪的子弹,反而射向统治者,坦克车的履带,反而将统治者压扁!
  
  这就是温宝裕所说“想想都过瘾”的情形。
  
  确然是想想都过瘾──在有力量可以令罪恶思想逆转的情形下,所有侵犯伤害他人的行为,都立刻成为罪犯伤害了自己。
  
  这种立刻就降临的报应,比起等匪徒做了坏事之后,再等上天不知道在甚么时候给他报应要好得多。
  
  在这种令罪恶思想逆转的情形下,就不会再有任何侵犯伤害他人的罪恶行为,也只有在这种情形下,地球上才会有真正的和平,地球人才能够晋身于高级生物的行列。
  
  虽然白素曾经对我的这个结论略有异议,她说:如果地球人靠外来力量控制思想,才能避免罪恶行为,那还是不能算是高级生物。
  
  而我的意思是,思想逆转能够使罪犯毫无例外的自食其果,穷凶极恶的杀人犯都杀死了自己,伤害他人的也都伤害了自己,久而久之,地球人自然会知道不能做任何侵犯伤害他人的事情,虽然开始是受外来力量控制,可是在经过了一个进化过程之后,地球人还是可以有希望成为高级生物。
  
  白素对此倒没有意见,只是感叹:“那种外来力量,曾经出现过,不知道是不是终于对地球人感到失望,所以又离开了。”
  
  我道:“没有完全离开,我们还可以努力去寻找,把这种力量找回来。”
  
  我这样说,也不是完全没有根据。在《天打雷劈》中,发生在巴拿马,就有三个强盗在抢银行的过程中企图滥杀无辜,结果打死了自己。
  
  又有一帮强盗,想拦路抢劫一个探险队,结果在乱枪扫射中,也变得他们自相残杀,全部遭到了报应。
  
  经过追究,发现强盗的这种不可思议的行为,就是有外来力量使他们思想逆转的结果,又发现这种力量来自一艘神秘的天空飞行物体,我们的推测是:现在还偶然在发生这种力量的飞船,已经失去了控制,可能是被原来的主人放弃了,可是发生力量的能力还在,在某种天象(雷电交加)的配合之下,会忽然起作用,使犯罪者思想逆转,自食其果。
  
  我感到在我所有离奇古怪的经历之中,最有意义的就是这一件了。别说人类可以由此进化成为高等生物,能够和宇宙间其他的高级生物相往来,就单是凭此就使人和人之间,再也没有侵犯伤害他人的罪行,就可以想像人类的生活会变得多么美好。
  
  真是想想都过瘾!
  
  所以在《天打雷劈》之后,我一直没有放弃继续追究,希望能够有进一步的发展,也因此做了不少事情,可惜一点成绩都没有。
  
  而这时候听得温伯如这样说,虽然我并不感到温伯如能够提供甚么真正的帮助,可是我还是十分有兴趣听他怎么说。因为这件事情如果能够成功,对人类生活的影响实在太大,有万万分之一的希望,都不应该放过。
  
  所以当我和温宝裕,在被温伯如突如其来的话震撼,恢复了镇定之后,就急不及待地问:“你见过?”
  
  在我们这样问的时候,还以为事情和在巴拿马发生的相类似,他曾经看到过有坏人在作恶的时候当场自食其果。
  
  可是接下来温伯如所说的一切,简直令我们如同腾云驾雾一样,不知道身在何处。
  
  温伯如先又肯定了他的说法,道:“是的,我见过。”
  
  接着他又道:“那地方本来充满了罪恶……”
  
  他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感叹了一句:“地球上实在每一个角落都充满了罪恶!”
  
  说了之后,他总算没有继续发挥,就接着说下去:“我到那地方的时候,情形刚开始转变──”
  
  请各位注意,以下是温伯如大段大段的叙述,我在经过了一定程度的精简之后,记述下来。
  
  在他的说话过程之中,我和温宝裕都问了很多问题,我也选择主要的记述在下面。
  
  这些问题和温伯如的反应,我都加上括号,以免紊乱。
  
  而温伯如当时在说的时候,他说的情形又怪异,他说得没有甚么系统,经过我整理精简之后,也还可能相当乱。不过好在他所说的一切都没有脱离“思想逆转”这种现象的范围,所以应该不难明白。
  
  温伯如在说了“情形刚开始改变”之后,顿了一顿,忽然又道:“我先说说那地方原来的情形。”
  
  我想请他长话短说,可是温宝裕显然明白他父亲说话的习惯,所以推了我一下,向我摇了摇头,示意我不要打扰。
  
  我就没有再出声,这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温宝裕着亮了灯,又泡了茶,温伯如双手捧住了温宝裕递给他的茶杯,神情很满足,开始他的叙述。
  
  他道:“那地方本来充满了罪恶,各种各样的犯罪行为都有,社会治安差到极点,每天都有人死于各种形式的谋杀、暴力抢劫、伤害等等,更是家常便饭。弱小者和普通的女性,安全更没有保障,从六岁到八十岁的女性,都会受到变态者和兽性勃发的强奸犯的侵犯,有的被杀害,有的下落不明,成为失踪人口。警察的数字不断增加,监狱里关满了各类罪犯,法律虽然完善,而且也很严厉,可是并不能压制恶人的犯罪行为。而更可怕的是由于罪犯在犯罪之前毫无迹象可循,所以无法防范,普育人就只好成为罪犯恶行下的牺牲品。所谓经过了几千年进化而来的‘文明社会’,其实和原始森林没有分别,一样是弱肉强食。当好端端在路上走,忽然遇上了抢劫,要是反抗就会送命!”
  
  温伯如越说越是激动,他的话听起来确然相当可怕,不过我并不感到甚么特别。因为他说的情形,就是目前地球上人类社会的普遍情况──地球上上万个由人类社会组成的城市,每个都是如此,并无例外,地球人就是生活在这样的状态之中,所以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而且如果从“弱肉强食”这一点来看,强盗抢劫、强奸妇女、各种谋杀……等等罪行,只不过是小蔫哉的小罪。还有更大规模的弱肉强食行为,在公然进行。例如组成大商业集团的奸商,对弱小者的侵犯掠夺伤害,就远在一般强盗之上。而到了登峰造极地步的,当然就是打起各种旗号可是原则不变都是用军队警察来维持的强权统治。在强权统治之下,种种恶行甚至于都以法律的名义来实行,黑白颠倒,至于极点。
  
  比较起来,温伯如所说的那个地方的情形,还不是人类社会中最可怕的情况。
  
  所以他虽然说得很激动,我却听得有些不耐烦,故意大声喝茶,又站了起来。
  
  温伯如瞪了我一眼,继续道:“我去到那地方的时候,所有人、所有的传媒都在讨论一件怪事,怪事发生在三天之前的午夜,真可惜我没有亲历其境,不过既然所有人都这样说,也可以相信这本来是无法使人相信的怪事,确然曾经在三天之前发生过。”
  
  (听到这里,我忍无可忍,大声问道:“究竟是甚么怪事,请你这就说出来。”)
  
  温伯如向我挥了挥手,示意不要打岔。
  
  他道:“那怪事是,三天前的午夜,那地方每一个人都听到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声音所说的一番话。”
  
  (才听他说了这两句,我就忍不住摇头。这两句话听来很简单,绝不高深。可是就在这两句简单的话中,却处陶都违背情理不合逻辑,根本不能成立。听了之后,使人怀疑自己是在精神病医院之中。)
  
  (只要略想一想,就可以知道“每个人都听到”这种说法,就已经大有问题,因为既然在“午夜”,就必然有很多人已经睡觉,不可能听到有人说话。而且说是听到了有人说话,却又“不知道声音从哪里来”,更是不知所云至于极点!)
  
  (我向温宝裕望了一眼,温宝裕恰好也向我望来,而且低声问道:“你知道他在说些甚么吗?”)
  
  (我回答:“我能把他说的话倒背出来,可是我不知道他在说些甚么。”)
  
  (温宝裕苦笑。)
  
  温伯如在继续,而且越说越不像话:“没有人知道他们听到的话是谁说的,只知道那声音又权威、又庄严,所以虽然他们完全不相信他们听到的话,却还是相信了──”
  
  听到这里,我已经忍无可忍,温宝裕显然是怕我发作起来他父亲会更难堪,所以抢着道:“爸,你在胡说八道些甚么啊!”
  
  温伯如本来一本正经神情严肃地在说着不像话的话,一下子给温宝裕打断了他的话头,怔了一怔,像是一时之间脑筋转不过来,不知道如何反应才好。
  
  温宝裕神情很难过,显然他也看出他父亲的精神状态不是很正常,他走向他父亲,道:“爸,我看……别再说甚么了,卫先生很忙,不要耽搁他的时间──”
  
  温宝裕已经说得很委婉,我也趁机老实不客气大点其头,很明显地表示同意温宝裕的话,以为温伯如会明白,就此放过我们──实在不知道他再说下去,会说出甚么样的话来。
  
  连“不相信听到的话,却还是相信了”这种话都说得出来,还要我们继续听下去,实在太过分了!
  
  却不料他根本不看我,瞪着了温宝裕,大有怒意,斥道:“你少胡说八道!卫先生正在追究而没有结果的事情,我可以用我亲身的经历提供他宝贵的资料,我说的每一句话,对他来说都重要之极,他忙的是甚么,还不是对不明白的事情去寻根究底,怎么会没有时间听我的话!”
  
  我在一旁,感到啼笑皆非、尴尬之极。他们儿子说老子胡说八道,老子又说儿子胡说八道,究竟是谁在胡说八道,本来都不关我的事,可是我却偏偏要听下去,真是无辜受难。
  
  温宝裕回头向我苦笑,我也只好向他苦笑。
  
  温伯如连喝了几口茶,才算消了气,向我道歉:“小孩子胡说八道,卫先生别见怪。”
  
  我只好道:“小宝也不是小孩子了。”
  
  温伯如向儿子瞪了一眼,虽然神情还颇有“小孩子真不懂事”的意思,可是眼色之中,却充满了关切之意,这种父子之情,倒也绝对不是假装出来的。
  
  我感到无可奈何,向温宝裕做了一个手势,表示既来之、则安之,且让他继续说下去。
  
  温宝裕神情极度感激,几乎没有当场向我叩头。
  
  温伯如喝完茶,继续开口,才听他说了两句,我和温宝裕就大惊失色又彷徨,不知道该如何才好。
  
  温伯如继续说的,其实也绝对不是甚么惊天动地,他说的是:“早一个晚上,我在赶夜路,忽然路上有三个人,拦在路中心,我只好停车──”
  
  他竟然完全忘记了刚才的话题,说起完全不相干的事情来,我和温宝裕都想阻止他,可是有刚才的经验,只怕越阻止事情越糟糕,所以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就是继续苦笑。
  
  温伯如却完全不知道他自己有甚么不对,在说了有三个人拦在路中心之后,又说了一大堆他心中害怕、不知道如何才好的心情,然后才道:“等到车子驶近,我看到这三个人不像是坏人,就停了车,让他们上车。”
  
  照温伯如所说,正在深夜,路上并无其他车辆人等,而他让三个陌生人上车,这种行为的危险程度,高到了甚么程度,实在难以评估。
  
  温宝裕有点紧张,不由自主吞了一口中水。
  
  温伯如续道:“这三个人上了车,一个坐在我身边,两个坐在我后面,他们上车的时候,我和他们打了照面,就立刻放心,因为虽然坏人不会在脸上刻字,可是人是好是坏,总多少可以在长相上看出来。”
  
  (我心中暗想,温伯如用外表来判断人心的这种方法,真是死了还不知道怎么死的典型,像他这种糊涂的人,居然还可以活着,也算是奇迹。)
  
  (这时候我也豁出去了,不管温伯如再说些甚么,我听着就算,根本不打算深究。)
  
  (却不料温伯如再说下去,“三个人上车”的事情,却又居然和半夜在那地方人人听到有人说话的怪事,接上了榫,这真是出乎意料之外。)
  
  (世事真是难料!)
    
  
第四章 杀人者死
    
  
  温伯如说的是:“三人上车之后,就不断地在讨论一个问题,我起先听不懂他们在说些甚么,一直等他们下了车也还是不明白。直到后来到了那地方,才算是知道了。这三个人的说话情形,大致是这样──”
  
  (他说“大致是这样”,事实上却说得详细之极,我经过精简,对三人说话的内容,并无影响。)
  
  “那三人一个先问:我们前两天向他们宣布的事情,他们好像并不相信。另一个道:虽然不相信,可是还是相信的,因为他们都在等待,等待我们所说的情形出现。第三个道:“等到我们所说的情形出现了,自然人人都会相信。我不知道他们所说的是甚么事情,又觉得不便问,所以心中很纳闷。他们说着,在我身边的那人忽然问我:你信不信我们的宣布?我当然只有反问:你们宣布了甚么?那人怔了一怔,才恍然:你是从外面外的,还没有到那地方,所以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该如何搭腔,那人又问:你信不信神?他这样问,我想这三人原来是传教士!我没好气,回答:我只相信神农菩萨!”
  
  (紧接着他又说了一大段关于这个传说中曾经尝日草在其中找出药物的神农氏的事情,听得我叫苦不迭。)
  
  “三人好像不知道谁是神农菩萨,讨论了一会,对我说:只要你到那地方去,你就会相信神。你可以告诉那地方的人,你曾经和神在一起。我也不知道他们在胡说些甚么,等到可以看到前面有城市的灯光时,三人就要我停车,他们下车离去。”
  
  (尽管知道发出问题,后果可能很严重,温伯如被打断话头之后再开始说,不知道又会扯到甚么地方去,可是我还是忍不住提出了问题。)
  
  (我问道:“你老是说‘那地方’、‘那地方’,那地方究竟是甚么地方?”)
  
  (温伯如怔了一怔,像是他竟然根本未曾想到过这个如此重要的问题。而这时候我问了,他也竟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我想催他,温宝裕压低了声音:“别难为他了──天一亮,我就带他去找医生。”)
  
  (我很同情温宝裕,所以点了点头,并没有再说甚么。)
  
  (温伯如在呆了半�]之后,像是根本忘记了我的问题,又自顾自往下说,一开口就居然和最早说的那些接上了榫。)
  
  他道:“三人下车之后,我继续前进,到了那地方,就听到人人都在谈论他们在午夜听到的那番话。听到那番话的情形,特别之极,时当午夜,忽然之间,不管人在做甚么事情,都听到了有人很郑重、很庄严地在宣布:所有人注意,神现在向你们宣布,你们之间充满罪恶,使你们的生活充满了恐惧和痛苦,神决定运用力量彻底改变这种现象。首先,杀人者死──是怎样致他人死的,就怎样死。杀人者死的执行,于三天后的午夜在最大监狱外的空地进行。到时候,所有曾经杀人者,不论已经被捕,或者还逍遥法外,神都有力量使他们出现,而他们也会在同一时间,以他们的杀人方式而死亡。这类大规模的死亡场面,只要了解到这些凶手完全是罪有应得,看了会感到十分痛快。当然也会有人不习惯看到死亡的场面,那就不必到现场来观看。神会利用你们原有的传播工具,使你们看到现场情形而减少震撼。至于你们之中有些人糊涂到了认为杀人者不必死的人,神会根据他们的糊涂等级使他们感受到被杀的痛苦,使他们明白被人杀害的痛苦到甚么程度,他们就会明白杀人者应该加倍死亡!在执行了杀人者死之后,神会有另外宣示。你们现在听到的是神的声音,你们确确实实听到了,而不是幻觉,你们要相信,神的力量会带来没有人伤害人的生活──生活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
  
  温伯如一口气说下来,毫无间断,由此可知他对于这番“神的宣示”记得滚瓜烂熟。
  
  而我听到了一半的时候,已经耸然动容!
  
  因为这番宣示,和“思想逆转”确然有类似之处──杀人者死,死法和被他所杀的人一样,这岂非正是思想逆转之后出现的情形?
  
  所不同的是我知道的思想逆转造成的报应就在当场发生,而这宣示的报应却是在罪行发生之后苦干时日才发生。
  
  而如果宣示所说的变成事实,那么所有杀人者都得到报应,确然大快人心之极。
  
  温伯如在说的时候,神情非常亢奋,他在略顿了一顿之后,继续道:“宣示还说,到时候会有非常猛烈的雷和电,死刑就由雷电来执行。没有犯过杀人罪的完全不必害怕,犯过杀人罪的再怎么躲也难逃一死!”
  
  听到这里,我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和温宝裕互望一眼,心中想到的是:天打雷劈!
  
  而且我也明白温伯如先前所说“不相信又相信”这种矛盾的话并非全然胡说八道──听到了这番话,对话中所说的会发生的一切确然不容易相信,可是又的确听到了这样的声音,又不能不相信那是神的宣示。
  
  情形很诡异,温伯如并非说来不清不楚,而是他实在�}法说得清楚!
  
  我心中疑惑之极,有许多问题想问,可是却不知道从何问起,温伯如接下来所说的,倒已经回答了我想问的一些问题。
  
  他道:“我先是听到人人都在谈论这件事,我觉得很怪诞,不可思议,不相信,这时候离午夜还有四小时左右,许多许多人涌向监狱外的空地,有很多人从很远的地方来,我想那地方的人一定精神都有问题,所以才会这样。可是不多久,我就听到电台、电视播出了那夜人人听到的那一番话,原来当时,不论在何处,所有能够发出声音的东西,所发出的声音都是这一番话,就算人在睡觉,在梦里也听到这一番话。电台有录音,将话录了下来,不断播出,我到了那地方之后不久,就听到了。”
  
  温伯如越说越是怪异,不过我倒反而可以接受。
  
  在《天打雷劈》中,令思想逆转的力量,来自神秘的飞行体,飞行体当然来自外星,也只有外星人才有这种不可思议的力量,他们如果要宣示甚么,征用了所有会发出声音的东西来传达他们的信息,应该轻而易举。
  
  事情只要一和外星人有了关系,就没有甚么不可以发生的了。
  
  所以这时候我对温伯如的叙述,态度完全改变,希望他一直说下去,越详细越好。
  
  明知道最好不要发问,我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后来真的有杀人者死的执行?”
  
  温伯如彷若未闻,刚才我说他很亢奋,这时候他脸上发红,看来完全进入了一种对周围一切都感到不存在的状态之中,所有的精神力量都集中在叙述经历方面。
  
  他没有理会,我也敢再问。
  
  温伯如吸了一口气,神情又是惊骇,又是兴奋,提高了声音:“我一听到电台播放神的宣示,整个人都傻掉了,你们猜是为了甚么?”
  
  他虽然向我们发问,可是完全没有等我们回答的意思,他自己立刻说出了答案:“我一听,就认出那神的声音──就是在车上坐在我身边的那个人!”
  
  “那个人曾对我说的那些话,当时我完全不明白,可是现在却完全明白了,那三个人是神!”
  
  “这时候那地方的人,有很多在听到了宣示之后,都粉粉拜各种各样的神,每个不同的神都有人崇拜,他们都不知道其实神不是神,而是人,只不过人要是说自己是人,就不会有那么多人相信,非要说自己是神,才能得到众多人的崇拜,这一点我心中最明白了。”
  
  (温伯如说他心中明白的这一番话,很是赘口,要仔细想一想,听的人才能明白,道理倒也很简单。温伯如算是把事情看得很透彻,不过他却没有想到,那三人虽然是人,却不是地球人──只有外星人才有那样的能力。)
  
  (这时候我急切地想知道对“杀人者死”的执行究竟会不会实现,而实现时候的情形又是如何──由于这种情形从来没有在地球上出现过,所以也无法想像,只有等曾经身历其境的温伯如来告诉我们。)
  
  温伯如继续道:“我知道会有大事发生,就跟着许多人一起走,到神所指定的,监狱外面的空地去,一路上人山人海,不知道有多少人,人人都和我一样,想去看神如何藉雷电的力量,来执行杀人者死。人群像潮水一样向前涌,人丛中还有不少人在叫嚷,要人信奉他所推荐的神,我只感到好笑。”
  
  “等到到了那空地,这时候已经接近午夜,天上果然开始行雷闪电,聚集在空地上的人,至少有好几十万,可是除了雷电交加的声音之外,没有别的声音。监狱之前的空地很大,所有人围成了圈子,而有两条通道,都很宽,圈子中心,空出了大约一亩地大小的空地──”
  
  (温伯如把“监狱前的空地”上的情形,说得很详细,我力图把他所说的情形,在脑中组成画面。我发现画面虽然可以组成,可是却问题极多,所组成的画面,因为这些问题而很杂乱、零碎,甚至于无法成立。)
  
  (例如好几十万人的聚集,必须经过严密、周详的组织,很难想像自发的行动能够有秩序地完成聚集,不但形成圈子,而且还有通道。)
  
  (温伯如显然也无法解释这一点,当时我想他只是根据他所看到的情形叙述出来,其中的原因他并不知道,我只好凭想像来假设,当时我的假设是:主其事的外星人,发挥力量,用直接影响每个人脑部活动的方式,在指挥人群聚集,所以才会出现温伯如看到的情形。)
  
  (温伯如正说得很起劲,所以我和温宝裕虽然越听越多疑问,却并没有发问──事实上要问也不知道如何问起,温伯如的叙述不但乱,而且支离破碎,说到哪里是哪里,而且太多不合理和不能成立的现象,除了听他继续说下去之外,要是发问,只怕他会说得更乱了。)
  
  (本来事态发展到了这时候,我应该多少有些警觉,应该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头,不会让事态继续发展下去。)
  
  (可是由于温伯如所说的,和《天打雷劈》中的情节显然很有关连,而那正是我努力在追究,希望有进一步发展的机会,所以有任何可能,我都会抓紧。)
  
  (因为可以实现《天打雷劈》中思想逆转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我极度向往这种伤害他人的行为可以毫无例外地得到制裁。我一直认为伤害他人这种行为是人类最恶劣的行为,人类只要有这种恶劣行为,就只能是低级生物!所以尽管温伯如的叙述乱七八糟,处陶都有不合理之处,我还是急切地希望听下去。)
  
  (我只是轻轻向温宝裕问:“令尊是甚么时候有这样奇怪的旅行的?”
  
  (温宝裕也是满脸疑惑,摇了摇头:“不知道,我对他的了解实在太少!”)
  
  温伯如在叙述中,居然还加上形容,他继续道:“时间越来越接近午夜,所有人也越来越紧张,有人竖起了一只大钟,显示还有十秒钟,虽然没有人出声,可是人人都在心中倒数,等到时间一到,监狱的大门忽然打开,一群人跌跌撞撞,发出嚎叫声,从监狱里面冲了出来。他们冲出来的情景十分奇怪,像是他们本来根本不愿意行动,可是不知道有甚么力量硬将他们赶出来一样,他们看来身不由主,双手挥动,神情恐惧,这些杀人凶手,在报应来到的时候,居然也会害怕,就没有想到他们在动手杀人的时候,被害者的痛苦!”
  
  温伯如说得激动:“在这些杀人犯的嚎叫声中,雷声大作,仿佛大地都在震动,闪电从天而降,强烈之极,在空中开电分岔,化成许多股,一下子全都射进了那些杀人犯群中。在刹那之间,闪电发出的光芒强烈,人人都可以看到,每一个杀人犯都被一股闪电击中,他们都显露出千奇百怪的姿态,而毫无例外的是神情又恐惧又痛苦。”
  
  温伯如说到这里略停了一停,我正不明白甚么叫做“千奇百怪的姿态”,他居然立刻有了解释,他吸了一口气,道:“当时没有人明白何以这些杀人犯,在遭到报应之际,形态会这样古怪,后来才知道原来他们杀人的时候,用的是甚么样的残忍手法,这时候完全在他们自己身上重现──曾经用刀杀人的,这时候就被刀砍;曾经令人窒息死亡的,这时候他也不能呼吸;曾经把人毒打致死的,这时候就尝到了皮破肉绽、骨头断裂的痛楚……被他们杀死的人当时是怎样,他们现在就怎样,那么多人,忽然之间,呈现各种各样可怕残忍的死法,老实说,看在眼里,难免心惊肉跳,可是却又真正大快人心,他们若不是以前曾使他人痛苦,现在当然不会受报应,这是他们应有的下场!所以在他们陆续倒地死亡之后,欢呼声响起,简直地动山摇,我也忍不住欢呼!”
  
  (听到这里,我不禁皱了皱眉。一大群杀人犯,这样死去,我绝对赞成,这是他们罪有应得,可是我如果在当场,这欢呼恐怕也呼不出来,因为那场面毕竟不是很赏心悦目的!)
  
  温伯如说到当时他忍不住欢呼,神情更兴奋,语调也渐渐提高:“等到从监狱里出来的杀人犯全都死了之后,尽管所有人的呼叫声震耳欲聋,可是人人都听到了新的宣示,被认为是来自神的宣示,宣示说:你们都看到了!这些杀人者,是已经被发现、逮捕了的,还有更多杀了人没有被发现的,神的力量立刻会使他们集中在这里,接受杀人者死的结果!他们出现之后,情景会更使人震憾,要有准备。”
  
  “在听到宣示时,所有人都静了下来,宣示完毕,就听到从远处有可怕的嚎叫声传来,来得很快,大家才转头循声看去,就看到一大群人,和刚才的情形一样,身不由主,极快地冲过来,经过人圈留出的通道,冲进了空地。这群人真是甚么样的人都有,竟然还有不少是七八十岁的老头子──当然是以前不知道哪年哪月做过伤天害理的坏事,却一直逍遥法外,到现在才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到这里接受报应来了!”
  
  “这些人来到空地,闪电更强烈,一时之间,连眼睛都几乎睁不开来,雷声更是震耳欲聋,天威之猛烈,真是难以形容!”
  
  “没有多久,冲进空地的那些人也个个遭到了报应,死得和当年被他们杀害的人一样。而这时候又有了宣示,声音不知道从何而来,人人听到,宣示说:杀害他人是最坏的事,所以必须追究以往,没有宽恕。而有其他伤害他人的行为者,限三天之内彻底忏悔,向被害人作出被害人愿意接受的补偿,可以不再追究。不然神的力量就会发挥,曾做过甚么伤害他人行为的,当年伤害他人的一切,就会降临在他们自己的身上!”
  
  (听到了温伯如叙述这一番“神的宣示”,我不禁暗暗称奇,感到这外星人真可以说是极其痛恨罪恶,对于曾经伤害过他人者,绝不宽容,定下的宽恕条件非常严格──不但要恶人彻底忏悔,而且还要被害人能够原谅他,他不能没有事,不然还是要遭报应──当时他曾经给别人甚么样的痛苦,他现在就要承受甚么样的痛苦!这种对付犯罪者的方法,是典型的以牙还牙,十分公平合理。)
  
  (我也感到这虽然不是立刻在犯罪现场发生的思想逆转,但是效果也大同小异,这种追究罪行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议。)
  
  温伯如道:“当时听到宣示,人丛之中就有很多人大声呼叫,叫出自己曾经犯过的罪行,有的捶胸痛哭,有的爬向空地,向天叫喊,表示认错悔改,人数之多,令人吃惊,可知曾经有过大中小小伤害他人罪行者,十分众多。在这时候我也不由自主想自己一生之中有没有做过伤害他人之事。想下来,很庆幸完全没有,就算在小时候,也没有欺负过小朋友,只有给一些身形高大,强凶霸道的同学殴打欺负,挨了打也不敢对人说,真希望那些从小就欺负人者,现在也遭到报应!”
  
  (我不由得吸了一口气,温伯如的叙述忽然从如此大规模、大场面跳到了小孩子打架这样小儿科的事情上去,听来很是突兀。可是想深一曾,所谓“长江大河始自滥觞”,小孩子的时候仗着自己体大力壮或是家庭背景有财有势而欺躏其他的小孩子,这种行为一样是一种罪行,很容易就演变成伤害他人的行为。温伯如在检查自己一生行为时,想到了这些,倒也在情理之中。)
  
  温伯如握着拳,晃动着:“空地中跪着的人越来越多,到这时候这些人为自己犯下的罪行感到害怕。真是其行可诛、其情可悯!而宣示又响起:现在不必急于后悔,再听神的宣示。从现在起,这里不会再有任何害他人的行为发生──”
  
  温伯如说到这里,向我指了一指,示意他说到最重要的部份了,要我用心听。
  
  他并没有停口:“──从今以后,凡是伤害他人的行为,就会立刻变成伤害自己,持刀杀人者,他手中的刀会杀死自己;打人者变成打自己;欺骗他人者自己会受到损失……如此类推,毫无例外,这是神的法则,谁要是不相信,可以试试!”
  
  温伯如停了下来,直望住了我。
  
  在他还没有停口的时候,我已经连连吸气,心中不断地在叫:这就是思想逆转!
  
  在巴拿马发生的两桩强盗想杀人结果变成杀死自己的事情,正是“神的法则”得到了执行的结果。
  
  由此看来,掌握了思想逆转力量的外星人,并没有离去,或者离去之后又回来了,所以才有温伯如的经历。
  
  那些外星人有这样的力量,又在地球上施行,对地球人的影响之大无以复加。
  
  我一直对地球人许多丑恶行为极其反感,其中尤其是用暴力去伤害他人,小到幼稚园中就有的小孩子欺负别的小孩子,大到组成了人类历史的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用武力去怔服控制统治另一个国家一个民族,都属于伤害他人的行为。我并且认为那是地球人的本性,没有可能依靠地球人自己的努力去彻底改变。而如果这种侵犯伤害他人的本性不改变,地球人只有一步一步走向灭亡,毫无前途可言。
  
  虽然地球人之中,能够克服了这种本性的人,可能占了大多数,可是没有用处,极少数穷凶极恶侵犯伤害他人者,组织了一个政权,就可以几乎无限制去侵犯伤害亿万人。
  
  神的法则,思想逆转,更重要的不是可以一年在人类社会中消除几万宗谋杀案,而是可以使那些穷凶极恶控制了亿万人生活者,不能再继续作恶!
  
  这就是为甚么“想想都过瘾”的原因。
  
  温宝裕所想到的显然和我一样,因为他已经高兴得手舞足蹈起来。我也感到很兴奋,可是兴奋的时间很短,因为我在听温伯如叙述的时候,已经产生了不知道多少疑问。这时候他的叙述告一段落,我的疑问更多。
  
  而最大的疑问是:如果曾经发生过这样的事情,以现在通讯之发达,一定早就全世界轰动,怎么会完全没有人提起?
  
  而温宝裕当然也有疑问,只是他对温伯如多了些信任,所以他的兴奋时间维持较长,在还没有从兴奋中回过神来之前,他问道:“那神的法则,后来有没有得到执行?”
  
  这时候,经过了长时间的叙述,向窗外看去,东方已经现出了鱼肚白,天快亮了,我竟然听了整个晚上!
  
  只不过因为温伯如一开始就说事情和《天打雷劈》有关,所以才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听他胡说八道了一个晚上──是的,这时候天开始亮,我也完全醒悟,整个晚上,温伯如完全是在胡说八道!根本不可能有这样的大事发生而消憩不传开来!就凭这一点,就可以肯定他说的一切根本不存在,他不知道错搭了哪两根神经,才和我们开这种国际级的大玩笑,而我却居然到天亮才醒悟,真是苯蛋加三级,自取其辱,怨不得他人!
  
  而温伯如一点都不觉得他自己胡说八道了整个晚上,听得温宝裕这样问,兴高采烈地回答:“神说了法则要实行,当然就实行,那地方从此之后,就没有了人害人的事情──因为所有害人行为,都立刻当场变成了害自己,害人者反害己,就像卫先生所说的思想逆转一样!所以那地方就成为人间乐园,变成了真正的人间天堂,人们在那里可以完全免于被伤害的恐惧,小宝,你想想,这是何等快乐的生活。”
  
  温宝裕点头:“真是想想都过瘾!”
  
  我望向他,他也向我望来,却是神情苦涩,显然他也“醒悟”了,只不过为了不想他父亲伤心,所以才没有拆穿。
  
  我沉声道:“小宝,你记得刚才说过甚么?”
  
  他曾经说过“天一亮就带他父亲去看精神科医生”,我这时就是提醒他。
  
  温宝裕尽量不显露难过的神情,用力点了点头。我趁机伸了一个懒腰,道:“原来天都亮了,我也该告辞。”
  
  说着,我站了起来,向温伯如拱了拱手,道:“尊驾父子难得相聚,多亲近亲近,我先走了。”
  
  温伯如怔了一怔,像是绝对想不到我这就要告辞离去,他道:“怎么这就走了?我话还没有说完──还有很多很多事情没有说,你不听下去了?”
  
  我想到自己做了一个晚上的傻瓜,心中已经窝囊之极,温伯如竟然还想我继续听下去,刹那之间我气往上冲,样子已经难看之极,正想发作,却一眼看到温宝裕在他父亲身后,对我又是挤眉弄眼,又是打拱作揖,神情很是痛苦,在求我不要发作。
  
  我叹了一口气,把心中怒火压了下去,勉强道:“我不必听了,还有的事情,你告诉小宝就好,小宝会转告我。”
  
  温伯如像是对我忽然不想听下去感到大惑不解,他摇着头:“我还没有说到戏肉哩!”
  
  他说了一个晚上,其中包括了神的力量,执行了“杀人者死”,和神的宣示,这种伟大之极,到了难以想像的大场面都说过了,他竟然说还没有说到戏肉!
  
  难道还有比大群人集体死亡、几十万旁观者齐声欢呼更壮观的场面?
  
  我又好气又好笑,一面摇头,一面向外走。温宝裕忙道:“我送你回家,然后再来陪我父亲。”
  
  我也不回答,只是大踏步向外走,只知道后面有人跟着,到了那月洞门,才发现原来送我出来的不单是温宝裕,温伯如也跟了出来。
  
  这时候旭日初升,漫天朝霞,我看到温宝裕脸色苍白,我自己只怕也好不了多少,看温伯如,一样整晚没有睡,而且不停在说话,可是却气定神闲、脸色红润、若无其事。
  
  他看到我回头,向我道:“能和阁下作竟夜之谈,乐何如之!”
  
  我啼笑皆非,只好道:“彼此彼此。”
  
  他伸出手来,礼貌上我没理由不和他握手。
  
  
第五章 天外奇方
  
  
  谁知道我才伸出手去,他就双手一齐抓住了我的手,用力摇动,道:“真是可惜,你坚持要走,不然听我继续说后来我又遇到了那三个人的事,更加怪异莫名,简直叫人不能相信──你还记得那三个人吧,就是在半路上了我的车,自称他们就是神的那三个人。真怪,在听到神的宣示时,那声音确然就是三个人之中,当时坐在我身边的那个人的声音。”
  
  如果我愿意继续做傻瓜,那么听他说又遇到那三个人的事情,或许也会很有趣──事实上苦不是他所说的事情很有趣,而且正投我所好,我也不会听了一个晚上。
  
  而这时候,我既然知道他是胡说八道,而且我几乎可以肯定他胡言乱语的原因,当然不会再听他说甚么了。
  
  我摇了摇头,道:“改天再来请教。”
  
  这完全是一句客套话,敷衍一下而已,没有人会当真的,可是温伯如居然认真,他道:“不,不,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会来专程拜访卫先生的,不敢再劳动卫先生大驾!”
  
  我哪里还敢再说甚么,只好支支吾吾,急急忙忙落荒而逃。
  
  我没有要温宝裕送我,而开走了他的车子,要他留在“大梦草芦”陪他的父亲,温宝裕神情苦涩,哑着声,只说了一句:“谢谢你。”
  
  我驾车回家,看到白素和红绫正在门口空地上耍太极──白素嫌红绫太急躁,所以要她练太极,说是可以改善情情。红绫本来毫无兴趣,认为是苦差,后来渐渐有了领悟,变得很有兴趣,每天都和白素练习。
  
  她们当然曾经多次要我也参加,我以“情格不合”为理由,加以拒绝。
  
  这时候,他们看到我下车之后,脸色很难看,白素并没有停止,望着我微笑,道:“一夜未归,卫斯理又有甚么奇遇啊?”
  
  人自己做了傻瓜,总会希望拖人下水,让人家也做傻瓜,好在傻瓜路上有人陪伴,所以我立刻想到,把温伯如所说的告诉她们,看她们会不会上当。
  
  所以我向她们做了一个手势:“跟我来,事情奇特之极。”
  
  我迳自走进屋子,她们真有耐心,等打完了一套才进来,那时候我已经喝了三杯酒,可是浇不去心中的窝囊。
  
  她们进来之后,我就向她们说温宝裕要我去见他父亲的事,她们听得很有兴趣,尤其听到关于“黑甜汤”的时候,红绫更是拍手叫绝,问我:“有没有把药方要来?”
  
  我没气:“我不过说了一下这药可以广为发行,他就像是被人踩了尾巴一样,哪里还敢向他要药方。”
  
  白素笑道:“你爸昨天晚上经历很不愉快,你不要多问问题。”
  
  我很是讶异:“你怎么知道我经历不愉快?”
  
  白素伸手指在我额上弹了一下,笑道:“这不愉快三个字写在上面,我看到了!”
  
  我自己也觉得好笑──我虽然竭力掩饰,可是白素还有甚么看不出来的。
  
  白素又道:“不过我不知道你为甚么不愉快,更不明白为甚么会在不愉快的状况之中,还会呆了整个晚上。”
  
  我苦笑,没有立刻回答──我想继续往下说,看看她们在甚么时候明白是叫人耍了。
  
  红绫在这时候,像是完全没有注意我和白素的对话,她皱着眉在思索。忽然她道:“不可能,不可能!”
  
  在温伯如的叙述中有太多不可能发生的事情,红绫很早就发现了,也不足为奇,可是她接下来所说的话,却令我感到很惊讶,她道:“不可能有这样的安眠剂!”
  
  我道:“确然有──我和温宝裕,只不过吸进了它的蒸气,就不知道要昏睡多久,在睡了整个下午之后,还是被甚么醒神丹弄醒的。”
  
  红绫听得我这样说,又很认真的想了一会,还是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有效能这样大的安眠剂。安眠剂的作用,都是抑制中枢神经系统的活动,使人进入睡眠状态。从人体内分泌系统自然分泌的松果腺素,到安眠酮之类的药物,作用都一样。大量服用安眠剂,当然可以长时间进入睡眠状态,不过那是长眠──长眠不起,呜呼哀哉了,哈哈!”
  
  对红绫的话,白素听得十分认真,我也知道红绫受过“特殊教育”,由白素的母亲向她灌输知识,她对于人体结构和安眠剂的成份,所知之多,绝对不会比这方面的专家少。
  
  所以她的话很应该重视,而不能当作是小孩子随便说说。
  
  然而我确然曾经领教过“黑甜汤”的厉害,也听温伯如说过,若是服用过量,甚至于可以睡上一两年,却没有听他说会吃死人。
  
  所以我想了一想之后,提醒红绫道:“你刚才提到由内分泌系统产生的松果腺素可以导致睡眠──”
  
  红绫点头:“对,这种腺素,人在婴儿时期,分泌最多,所以婴儿一天之中大多数时间都在沉睡,年纪越大,分泌越少,所以老年人睡得很少。这种腺素,可以人工合成,服用以帮助睡觉。”
  
  我道:“事情关系到内分泌系统,就不是现代医学所能完全解释的了,因为现代医学对人体内这个系统所知不多。”
  
  红绫抗声道:“我所知道的比现代医学多。”
  
  我举手表示同意她这样的说法,可是我又道:“这黑甜汤是中药,中药的内容丰富无比,浩瀚如海,神秘莫测,我相信你也无法全都知道。”
  
  红绫瞪大了眼睛,无话可说。
  
  确然我刚才给予中药这十二个字的评语,很是中肯。中药实在太复杂了,就算是三百种常用药,亘相搭配、组合起来,形成的药方就是天文数字!
  
  红绫的知识再丰富,也没有可能对中药有彻底地了解。
  
  我继续道:“这黑甜汤,温伯如他说是用四十九种药材配成的,他曾经将这四十九种药材一口气背出来。其中至少有一半以上我闻所未闻,根本不知道是甚么东西,当然无法记得住。事实是:确然有这样的安眠剂。”
  
  红绫接下来所说的话,真是不知道令我高兴还是无奈,她竟然学会了我惯常所说的话,道:“如果确然有这样的安眠剂,那就一定不是地球上的东西。”
  
  白素一听,就哈哈大笑,指着我和红绫,分明是在说:有其父必有其女──遇到无话可说的时候,就说那不是地球上的东西。
  
  我笑道:“外星人不见得会煎中药!”
  
  红绫还是不服:“何以见得一定不会?”
  
  我没有再和她争下去,道:“让我往下说,温伯如告诉了我非常特别的事情。”
  
  红绫也没有再说甚么,争论告一段落。我之所以把这段争论记述下来,是由于当时怎么也想不到争论会和事情的发展,有一定的关系在的缘故。
  
  我继续往下说,说到了温伯如所说,那地方在午夜人人听到了神的第一次宣示时,白素和红绫都笑了起来。白素还好,只是微笑,而红绫却放肆大笑,笑得打跌,嚷道:“爸,你上当了,这人是在胡说!哪里会有这样的事情!”
  
  我问道:“为甚么一定没有?”
  
  红绫继续笑:“因为有这样的事情,全世界一定早己知道,而现在根本没人听说过,就可以证明根本没有这样的事情。”
  
  白素拿我开心,笑道:“或许那不是在地球上发生的事!”
  
  我差点恼羞成怒,道:“你们态度这样差,我不说了!”
  
  我的威胁一点都不起作用,她们还是笑不可仰,红绫道:“爸,你这叫做‘阴沟里翻船’,又叫做‘老猫烧须’!”
  
  我又好气又好笑,斥道:“有点规矩!人家温宝裕对他的父亲,多有规矩!”
  
  红绫做了一个鬼脸,白素道:“别怪我们发笑,事情实在可笑,听了这一段,就应该知道他在胡说八道,怎么还会继续听下去,而且还听了整个晚上,真是不可思议!”
  
  我苦笑:“一来是小宝一直哀求,二来是看起来温伯如不像是有甚么想像力的人,而且他一开始就说了事情和《天打雷劈》有关,再加上《五香斋》的环境实在不错,所以就一直听了下去,现在回想,温伯如的叙述,越说越荒唐,可是当时听的时候,却很过瘾,甚至于很有惊心动魄之感。”
  
  她们总算不再笑下去,白素道:“请说下去。”
  
  我继续往下说,尽量简化,可是不合理、不可能的地方还是太多,红绫不住摇头,像一只超级大博浪鼓,看起来极有趣。
  
  不但是红绫,我自己在把温伯如所说的复述一遍的时候,也很奇怪当时怎么会听得下去。因为温伯如所说的一切,实在不合情理至于极点。例如他说的那地方,好像根本没有政府──监狱也像是根本没有管理,在监狱前的空地上,竟然可以聚集几十万人,那空地该有多大?在空地上死了那么多人,尸体又如何处理?一切都在在不能想像!虽然他所说的情况大快人心,可是事实上根本全是胡说八道!
  
  (上面约略提到的一些问题,后来我都问过温伯如,温伯如居然每个问题都有回答,而听了他的回答之后,我差一点没有气昏过去──这是后话表过不提。)
  
  而在“大快人心”这一方面,白素和红绫倒不例外,红绫听到大群逍遥法外的杀人凶手被赶进空地,接受“杀人者死”的制裁时,大声叫好、鼓掌。
  
  当我讲到温伯如所说的“神的最后宣示”时,白素也道:“这真是《天打雷劈》中的思想逆转。”
  
  我吸了一口气:“这是我花了一个晚上的主要原因,真到现在,我还是认为,就算把温伯如的头压扁,他也无法作出思想逆转的想像。”
  
  红绫道:“那根本不是他的想像,一切和《天打雷劈》那样相似,完全是他看了这个故事之后,才发生的妄想。”
  
  温伯如所说的一切,即使不是百分之百的妄想,也至少是百分之九十九!
  
  我曾经提醒温宝裕带他父亲去找医生,当然是精神科医生,温伯如会如此滔滔不绝整个晚上说完全不可能的故事,而他自己却信以为真,这是妄想症患者的典型行为。
  
  我吸了一口气,从剩下的百分之一方面着想,替温伯如辩护:“他说他是先经历了这些事情,才看到《天打雷劈》的,所以才会想对我说他的经历,他倒是好心,希望他的经历会对我的探索有所帮助。”
  
  红绫摇头:“这也是他的胡说。”
  
  我和白素都向红绫望去,白素刚才虽然也曾笑我,可是她和我一样,对于红绫完全不能接受温伯如所说的一切,感到有点�q异。
  
  红绫摊了摊手:“我会问温宝裕的爸爸两个问题,一:那地方是甚么地方?二:那是甚么时候发生的事情?只要他能够回答出来,其他不合情理之处,都可以慢慢商量。”
  
  我苦笑:“我问过他第一个问题,他没有回答。”
  
  红绫道:“当然没有回答,因为他根本不能回答──照他所说,他是驾车到‘那地方’去的,由此可知,不见得会离本地十万八千里,也不会飘洋过海。而就在附近发生了这样的大事,我们怎么可能甚么也不知道。”
  
  我吸了一口气,向红绫点了点头,她这样说,说出了主要的问题,说明她的分析力很强,这一点不成立,其余所有的一切,当然也不能成立了。
  
  白素叹了一口气:“小宝也没有办法,那是他的父亲,他只好听他的胡言乱语──妄想症患者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如果你说他所说的一切是胡说八道,他会十分恼怒,那是一种不可控制的恼怒,甚至于会因此杀人。”
  
  我摊了摊手:“那倒好,根据神的法则,他要杀人的时候,反而死了他自己。”
  
  白素感叹:“虽然只是妄想,可是他所想的,和我们所想的一样,都杀望有这样的情形出现。”
  
  我不禁抗议:“他是妄想,我们是根据发生过的事实,作出合情合理的推测,而且进行进一步的探索,两者绝不相同。”
  
  白素瞧着我笑:“那是你自己的看法,别人看来,卫斯理又何尝不是妄想症患者──记述的那么多故事,又有哪一个不是胡说八道?又有哪一个可以完全合理的回答所有的疑问?”
  
  我骇然失笑:“好啊,我有妄想症,你也逃不了,别忘了许多故事你也有份的!”
  
  红绫笑道:“你们都是妄想症,那我呢?”
  
  我哈哈大笑,指着她:“你?你根本不存在,根本没有你,你是妄想出来的!”
  
  红绫笑得不断原地翻筋斗,叫道:“有趣!有趣!”
  
  我伸了一个懒腰,准备去休息,白素道:“温伯如如果来了,你准备怎样应付?”
  
  我怔了一怔:“他为甚么会来?”
  
  白素道:“是你说的啊,他说来而不往非礼也,这就是说他会来回访你。”
  
  我皱着眉,真是不知道如果温伯如来了,该怎么应付才好。只好希望温宝裕知道应该怎么做,阻止患妄想症的温伯如,不要让他到处去骚扰他人。
  
  我挥了挥手,上楼去休息。躺了下来,再仔细想毽温伯如所说的一切,总觉得她就算受了《天打雷劈》的影响,也很难会能够做出这种天马行空式的妄想,换了是温宝裕还差不多。难道温伯如是真人不露相,看起来的木讷和老实,都不是他的本来面目,而温宝裕的奇思怪想,正是像他的父亲?
  
  而温伯如的幻想,似乎还在温宝裕之上,因为在他的叙述中有许多细节,他说来详细之极,真的好像亲身经历一样。
  
  而他的设想“神的宣示”,也听来很有道理,除了“神”之外,谁还有这样大的能力!而把具有大能力的外星人当成神,这也正是我一贯的设想──难道正如白素所说,我,卫斯理,也是妄想症患者
  
  如果温伯如只是作出这样的想像,那无可厚非。这世界上充满了伤害他人的罪行,想像、向往一个美好的,完全没有人伤害人的生活,想像所有伤害罪行在进行的时候,犯罪者都会自食其果,确然大快人心,十分过瘾。虽然这种美好的情形,要靠“神”的力量来执行,好像很伤了地球人的自尊心。但是地球人既然自己无论如何都做不到这一点,也就只好依靠外来力量的帮助。
  
  单是做这样的设想,并无问题。问题是温伯如将设想当成了曾经经历过的事实,这就变成妄想症了。
  
  我再次想到白素刚才所说:我这样看温伯如,认为他是妄想症患者,别人看我卫斯理,也会觉得卫斯理是妄想症患者吗?
  
  我觉得多少有些不同,因为从开始起,我就一直在说:我叙述的是故事,故事只是故事,故事中的人可以寻根究底,看故事的人只要看故事就好,不必去追究甚么。
  
  温伯如态度和我大不相同,我走的时候他还很可惜说我没有听他讲他又遇到那“三个人”的事情──想起来真好笑,这三个人如果就是“神”,有那么大的能力,完全可以操控人的脑部活动,使杀人凶手投案就死,怎么会可能在路上要搭他的便车。这吹牛也算是吹得蹩脚之极,当然真不知道怎么会听下去的!
  
  想了一会,虽然一夜没睡,可是并没有睡意,可能是由于事先中了黑甜汤的药性,睡了一个下午的缘故──这黑甜汤,红绫也说绝无可能,然而却是事实。
  
  我发现温伯如这个人越想越是古怪,完全无法了解,温宝裕感叹说他不了解他的父亲,看来错不在他,而是他的父亲实在太古怪了。
  
  既然不想睡,我就下了床,才走到房门口,就听到红绫在楼下大叫:“小宝,你来了!”
  
  房间有极佳的隔音设备,连温妈妈的尖叫声都可以摒除在外。可是世界上还没有任何隔音设备可以阻挡红绫的吼叫声。
  
  所以在红绫叫声之外,我没有听到其他的声音,我也只知道是温宝裕来了。
  
  我很想进一步了解温伯如的情形,温宝裕来得正好,我立刻打开房门,门一打开,就听得白素在说:“温先生请坐。”
  
  听到了之后我在想,白素是甚么毛病,为甚么会对温宝裕这样客气,向下看去,心中叫苦不迭。原来白素请他坐的温先生不是温宝裕,而是温伯如!
  
  温伯如正向白素拱手,他穿的是一袭长衫,看起来很正常。我在那一刹间,立刻想到我应该退回房间去,然后跳窗口逃走。然而却已经来不及了,红绫看到了我,叫道:“爸,有客人来了,是小宝的爸爸!”
  
  这时候温宝裕在他父亲的身后,我再也想不到的是,这家伙竟然二话不说,动作快绝,立刻跪下来,向我叩了一个头。
  
  他跪下,叩头,起身,前后不到一秒钟,除了我居高临下看到了之外,别人连白素在内,都没有觉察。
  
  我自然知道温宝裕向我叩头的原因,他是实在没办法了,所以才只好向我行这样的大礼,要我多多包涵。
  
  我很同情他,而且想到让白素和红绫直接听听温伯如的胡言乱语也好,所以我向温宝裕点了点头,若无其事地道:“温先生这样快便大驾光临,真想不到。”
  
  温伯如看到了我,十分喜欢,先说客套话:“来得鲁莽,还请原谅,能够见到贤伉俪这样的神仙夫妻,真是幸何如之。”
  
  听得他这样说,这个人可以说正常之极。
  
  他接着又赞扬红绫:“令千金出人头地、高人一等、声若洪钟、头角峥嵘、面目可亲,真是可爱极了。”
  
  红绫有生以来,没有受过人家这样的称赞,好话人人爱听,红绫喜得只是傻笑。
  
  我心想温伯如能够这样在片刻之间,挖空心思去恭维人,思想也应该很正常。
  
  可是他再接下来所说的话,却又令我啼笑皆非。
  
  他道:“卫先生造访大梦草庐,竟夜长谈,真是人生一大乐事!只可惜卫先生走得匆忙,我想要对卫先生说的话,一万句只说了一句,古人云:‘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就是我的写照,所以就冒昧来了,贤伉俪想必不会见怪。”
  
  我有苦难言──他要说的话,一万句才说了一句,这真是乖乖不得了。
  
  一句话就说了一夜,一万句话岂不是比“天方夜谭”还要多十倍!
  
  白素回头向我眨眼,却向温伯如道:“不会,当然不会见怪。”
  
  后来看笑白素虚伪,白素叹了一口气,原来她虽然没有看到温宝裕向我叩头,却早已留意到温宝裕神情苦涩,知道温宝裕心中不好受,当然不会再给他父亲难堪。
  
  温伯如听了十分得意,瞪了温宝裕一眼,显然他要来的时候,温宝裕曾经竭力劝阻,只是温伯如不听,如今温伯如反而在怪他儿子。
  
  白素索性好人做到,道:“有话慢慢说。”
  
  红绫这时候一个箭步,跨到了温伯如面前,温伯如刚才还夸得红绫天上有地下无,这时候也不禁吓了一大跳,连退几步,几乎站立不隐。
  
  红绫也真是粗鲁,一把抓住了他,笑嘻嘻道:“别怕,我有问题问你。”
  
  红绫这样说,我以为她要问的一定是刚才提到过的那两个问题了。谁知道不是,红绫问道:“你那黑甜汤,真的能叫人睡上一两年?”
  
  她一直不相信有黑甜汤这样的安眠药,首先问了这个问题,倒也不是完全出于意料之外。
  
  温伯如笑道:“说是这么说,不过我没有大量服用过,也没有给别人试过,不过既然这么说,总不会错的。”
  
  他说的这两句话,我和白素立刻听出其中大有问题,正想追问,他却已经从�χ腥〕隽艘恢槐馄降暮凶永矗�递给白素:“冒昧来访,开药铺的人没存甚么好东西,这里有六种药,全是我精心配制的,请笑纳。”
  
  我早就领教过温伯如说话的无头无脑和突如其来,所以并不意外,白素却不免怔了一怔,接过盒子,一面打开来看,一面道谢。
  
  盒子打开,我和红绫都看到,里面放了六个扁圆形的磁瓶,大小如普通的鼻烟壶。每一个瓶上都有红纸标签,写着药名,第一瓶赫然就是“黑甜汤”,第二瓶是“醒神散”。
  
  温伯如道:“这黑甜汤和醒神散的作用,各位是知道的了,这一种是……”
  
  他接下来介绍另外四瓶药的名称和作用,我就不一一重复了,总之照他所说,都是神乎其神、药到病除的灵丹妙药。
  
  我估计那种瓶子的容量,大约是十立方公分左右,当然很少,可是根据温伯如所说,这些药的效果如此强烈,一瓶黑甜汤,可以使人睡上多久?
  
  我在想着,红绫已经伸手取起那瓶黑甜汤来,温伯如忙道:“小妹妹小心,这剂量已经能够使好几万人睡好几个月的了!”
  
  红绫故意将瓶子抛高抛低,笑道:“我不相信,世界上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东西!”
  
  红绫表示了不相信,我和白素都没有阻止,我们觉得由红绫来发难揭穿他的胡说八道,他可能不会太难堪。
  
  我们以为温伯如或者是强辩,或者是尴尬,再也想不到他竟然会立即鼓掌叫好,同意红绫的说法。他大声道:“小妹妹真聪明,这黑甜汤,本来就是天外奇方!”
  
  我和白素以及红绫面面相觑,不知道如何反应。
  
  温宝裕苦笑,进来之后,那么喜欢说话的人,到这时候才第一次开口,他道:“我父亲说,他对卫斯理说了这黑甜汤是他精心研究配制的,那是由于和人初次见面,未能免俗,说话多少要标榜自己的缘故。现在熟了,大家朋友之间,就不必隐瞒夸大了,所以他立刻逼着我带他来,说个明白。”
  
  平时一直笑口常开的温宝裕,这时候却愁眉苦脸,连说话的声音都无精打采。
  
  我们一起向温伯如望去,温伯如先向我们打拱作揖,表示他曾经对我自吹自擂表示歉意,一开口就道:“这事情说来话长──”
  
  我一听,不等他再往下说,就立刻道:“请只解释甚么叫做天外奇方!”
  
  温伯如被我打断了他的话头,像是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才好,眨着眼,向温宝裕望去。
  
  温宝裕叹了一口气:“我来说──我父亲告诉我的。”
  
第六章 请跟我来
  
  
  温宝裕还没有说甚么,就声明在先,样子很无奈。我向他作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快说。
  
  温宝裕道:“我父亲说,他虽然一直在研究,可是总差一点,未能成功,是他遇到了那‘三个人’之后,说起来,那三个人点拨了他一番,这黑甜汤的方子才算完成。那三个人是天上的神仙,所以这方子是天外奇方。”
  
  温伯如很欣赏温宝裕的叙述方法,他道:“小宝说得干净,要叫我来说,不知道从何说起,又说得乱七八糟。”
  
  他这样有自知之明,应该头脑很清醒才对,可是偏偏妄想症发作起来,真令人目瞪口呆。
  
  我忍不住说了一句:“不是一直说是‘神’吗?怎么忽然又变成‘神仙’了?”
  
  温伯如反应很快,立即道:“一样的。神或者神仙都一样,只不过是一个称呼,总之是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一种……一种……神就是了。”
  
  说他是受了我记述的故事影响,也不能成立,因为他说不出是一种甚么来,要是受了我的影响,就会毫无疑问说“那是一种外星人”了。
  
  尽管温宝裕又在挤眉弄眼,可是红绫却不懂甚么人情世故,她笑道:“不对啊,这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神也好、神仙也好,都应该是云里来、雾里去才对,怎么会沦落到了在路上要搭你的便车呢?”
  
  这个问题我也想到过,所以这时候我和红绫一起笑嘻嘻地望着温伯如,看他怎么回答。温宝裕在这时候叹了一口气,双手掩住了脸,显然他也认为温伯如无法回答,而他又不想看到他父亲出丑发窘的样子,所以才如此。
  
  白素虽然摇了摇头,可是也同样想看温伯如的反应,看他如何自圆其说。
  
  温伯如听了红绫的问题,哈哈一笑,道:“小妹妹,这你就不知道了,神仙虽然神通广大,可是当要和有缘人相会的时候,会化身为各种各样的人,甚至于有化身成为乞丐的,看看对方是不是有心人。像我遇到他们时那样,如果我看到有人想搭便车,我不顾而去,心地不好,和神仙有缘也变成没有缘了!这种事情常有,不信可以问令尊。”
  
  竟然给温伯如想出了这样的一番话来回答,我真是相当佩服。确然在许多传说之中,神仙往往化身为可怜人,以测验对方是不是有同情心。
  
  这种传说当然查无实据,可是然流传很多、很广,所以当红绫向我望来的时候,我只好点了点头。
  
  红绫这个问题并没有难倒温伯如,她当然不会就此罢休,又问道:“你说的神做了好几次宣示的地方,究竟是甚么地方啊?”
  
  温宝裕喉咙之中发出了一下古怪的声音,显然他原来是想惨叫,却硬生生地忍了下去,才会这样。
  
  因为这个问题,温伯如一定难以回答了。
  
  却不料温伯如见问,一脸讶异的神色,反问道:“你为何要知道那是甚么地方?”
  
  红绫笑嘻嘻地回答:“那地方好啊!那地方有神的法则,是人间乐土,我们都想搬到那地方去住啊!”
  
  我忍不住笑,真想不到红绫的胡调本领甚高,她摆明了在吃豆腐,要看温伯如出丑。
  
  温伯如听了之后,神情却非常认真,侧着头,想了一会,才又反问道:“你真的想去?”
  
  红绫也装成很严肃的样子,点头道:“是啊。”
  
  温伯如吸了一口气,略点了点头,像是红绫要去,他可以考虑答应的样子──他有这样的表现,实在很古怪,好像真的有“那地方”一样。
  
  然后他又向我和白素望来,很正经地问:“贤伉俪也想去?”
  
  刹那之间我突然有一股极度的诡异之感,感到如果我们答应了,就真的能到“那地方”去。而“那地方”究竟是甚么地方,我一无所知,这就显得异常的怪异。
  
  因为有了这种对完全陌生的地方自然生的不安感觉,所以我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只好向白素望去,只见白素神情也很犹豫,显然她有和我同样的感觉。
  
  我没有立刻回答,温伯如居然催我:“如果你们真的决定要去,我可以带你们去。”
  
  他的语气肯定之极,我们一家三口,面面相觑,却就是决定不了该如何回答。
  
  照说,根据温伯如的叙述,那地方在神的法则之下,已经完全消灭了罪恶,确然是乐土,应该毫不犹豫答应才是。可是由于完全不知道那是甚么地方,是不是可以来去自如,在这里,又有千丝万缕的社会人际关系,也不是说走就可以走的,所以变得无法回答。本来是我们在质问温伯如,要他承认是在胡说八道的,现在反而变成我们无话可说了,真是怪异。
  
  这时候温宝裕叹了一口气,替我们解围,他道:“爸,真有那样的好地方,你怎么不去?”
  
  温伯如长叹一声:“还不是放不下!放不下你,放不下你妈妈,放不下……”
  
  他再度长叹:“谁都知道,纵使苦海无边,只要放下,立刻就到彼岸,可是要能放得下才行!”
  
  我和白素,听得发呆。
  
  听他以前所说,甚么神的宣示之类,很有些基督教圣经道理的味道,可是忽然他又打起佛偈来,而且说得禅味十足,令人听了,回味无穷,所包含的哲理很深,别说反驳,光是领会话中意义,也要费一番心思。
  
  在这种情形下,反而是红绫这样没有接触过佛理的人,反而在思想方法上没有包袱,不会陷入深思,所以她最先有反应,道:“好啊,你先带我去,我去了,真觉得好,再回来带爸妈去。”
  
  这时候我还在想,我们在向温伯如追问“那地方”是甚么地方,可是多少年来,多少人知道“彼岸”,却为甚么从来没有人追问过“彼岸”究竟是甚么地方?
  
  或曰:“彼岸”就是“西方”,然而“西方”又在何处?
  
  真要说,“西方只在目前”、“西方只在心中”,有甚么去不去,回不回的?
  
  我越想越没有结论──这并不是我笨,而是问题本身太玄,多少人修行一辈子,看起来像是早已得道,可是心中对这个问题,也还是没有答案,不然早就到“彼岸”去了,还留着干甚么。
  
  虽然我在想,可是红绫的话,我还是听到了的,使我从沉思之中陡然醒过来的,是温伯如出乎意料之外的回答,他竟然立刻道:“好啊!你先去。”
  
  红绫也怔了一怔,想不到温伯如会立刻答应──这是立刻要见功的事情,没有可能打马虎眼──如果根本没有“那地方”,只是他的胡说八道,他如何交代?
  
  总不成真是有“那地方”!
  
  红绫的想法和我一样,她立刻紧逼一句:“好,怎么去?”
  
  温伯如想都不想就回答:“当然是我带你去。”
  
  事情会忽然发展到这地步,不但我和白素始料未及,连温宝裕也完全想不到,所以一时之间他也糊涂了,他竟然道:“爸,你不是说放不下我和妈妈,怎么又要去?”
  
  温伯如对于红绫咄咄逼人的问题,对答如流,可是对于温宝裕这个白痴问题,却看来很伤脑筋,长叹数声,才道:“去了可以回来,最好,不回来了,也罢!”
  
  我突然之间,感到自己为了温伯如所说的那种似是而非的话想个不了,也简直就是白痴,真是可笑,我像是突然摆脱了所有的束缚,大叫一声:“够了!甚么来啊去的,根本就没有那地方,一切全是胡说八道,是妄──”
  
  我原来想指出事实,说“一切全是妄想症患者的胡言乱语”,可是才说了一个“妄”字,白素就用力推了我一下,打断了我的话头──她认为我说了全是胡说八道已经够了,不必再提到妄想症来刺激温伯如。
  
  我的话出口之后,气氛变得很僵──主要的僵硬是来自温伯如,他陡然一震,然后像是中了定身法一样,一动不动,这还不算怪异,更怪的情景是他的身子忽然又动了起来──并不是寻常的动作,而是像电影一格一格放映一样,看起来像是一个机器人,好一会才从背对我变成面对我。
  
  这个过程大约有三十秒,其间完全没有人出声,像是处身于默片之中,怪异莫名。
  
  他转过身来之后,定定地望着我,充满了不相信的神色,像是根本没有想到过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已经决定要结束这件事,所以并不避开他的眼光,和他对望,而且做好了准备,在必要的时候,直截了当指出他患了妄想症!
  
  我们对望了一会,他很严肃、很有质问意味地问我:“你刚才说甚么,再说一遍!”
  
  我半秘钟也没有耽搁,立刻又把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温伯如的表情复杂之极,又是难过,又是愤怒,又是惊讶,又是失望,层次很多,变化甚大,简直难以形容。
  
  我向他挑战:“你想说甚么只管说,不必顾忌。”
  
  这时候温宝裕已经双手抱住了头,在一边蹲了下来,准备在情况不妙的时候,可以像把头埋在沙里的鸵鸟一样。
  
  温伯如缓缓摇头,他倒真是相当君子,在这样情形下,他也并没有发脾气,只是很难过地道:“真……真……不知道说甚么才好……我只是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我没有他那样君子,冷笑道:“不明白甚么?”
  
  温伯如道:“不明白你为甚么要这样说。”
  
  我道:“因为你所说的一切,全部不合情理,没有可能,完全是乱说!”
  
  温伯如反应强烈之极,双手挥动,样子像是受到了极大的委曲,他叫道:“我说的一切都没有可能?天!我说的一切全和你所说的一样,难道你也是乱说?”
  
  我知道他指的是《天打雷劈》这个故事。我叹了一口气:“我想因为你看了故事,觉得故事中所记述的事情很好,所以你就做了进一步的发挥!”
  
  我这样说,是因为白素连连向我使眼色,所以说得很客气。然而温伯如还像是听到了最荒唐的话一样,把头摇得像是要掉下来一样,很生气又很无奈,道:“原来你不相信我的话……真是好笑,我算是自作多情至于极点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如果我有那么大的本领,做像你所说的进一步发挥的话,我早就像你一样去写故事了!”
  
  他的话令我啼笑皆非,我还没有回答,他又道:“你不相信就算了,算我不识趣,打扰了!”
  
  他说着,向我拱手,转身叫道:“小宝,我们走。”
  
  温宝裕巴不得如此,立刻答应。我想事情就此结束也好,所以并没有阻止,只是提醒温宝裕:“小宝,你应该知道把令尊带到哪里去。”
  
  温宝裕连连点头,眼看他们父子两人就要离去,红绫忽然石破天惊地叫道:“且慢走!”
  
  后来事情有了意料之外的发展,当时红绫的这一叫,关系重大。在红绫这样叫的时候,我颇不以为然,认为她不应该节外生枝,当时我留意白素,她也皱了皱眉,可见想法和我一样。
  
  后来我问红绫:“当时为甚么你要叫住温伯如?”
  
  红绫回答道:“我也绝想不到事情会有这样的变化,那时候我只是想到我们既然认定了温伯如有妄想症,而如果要帮助他的话,最好的方法就是强迫他认清事实,这样才能把他从妄想中拉出来,回到现实。我看小宝的神情很难过,所以要尽量帮助他父亲。”
  
  红绫一片好心,这才使事情有了意外的发展,不然我们就和温伯如不欢而散,当然就不会有以后的一切了。
  
  却说红绫一叫,温伯如立刻转过头来,温宝裕想拉他父亲走,可是温伯如却看来很倔强,一副接受挑战的神情,大声道:“就慢走,有何指教?”
  
  他多半误会了红绫大声叫他,是想和他吵架,所以也大声回答。其实红绫是天然大声,并没有其他的意思。
  
  当时红绫的目的是想强迫温伯如面对事实,所以她走向温伯如,道:“你答应带我到‘那地方’去,怎么这就走了,难道想说了不算乎?”
  
  温伯如讲话有点文皱皱,红绫这时候也学他的腔调,听来不伦不类,既可笑又古怪。
  
  我忍住了笑,看温伯如怎样回答。其时,我心中暗想,红绫这样说,确然很聪明,“将”温伯如的“军”,温伯如无法躲避,非面对现实不可。
  
  温宝裕向红绫望去,红绫向他做手势,表示对他的父亲绝对没有恶意。
  
  而温伯如扬了扬眉,竟然立刻大声道:“好!好孩子!令尊不相信我的话,好孩子你相信,我就带你去,跟我来!”
  
  温伯如会有这样的回答,显然大大地出乎红绫的意料之外,她也不禁怔了一怔,没有立刻回答。
  
  温伯如反而催她:“快来!”
  
  红绫向我和白素道:“我跟他到那地方去,看看情形究竟如何。”
  
  那时候刚才的那种诡异之感,突然又袭上心头,我竟然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冷战,白素也皱着眉,好像和我一样,都有些难以形容的古怪感觉。
  
  当然那时候就算再这样分析,也无法料到以后事情的发展,红绫跟温伯如去,会发生甚么事情,无法预知,随便怎么想,也想不到会有甚么风险,红绫也是那样想,所以我们虽然没有立刻答应,红绫也完全没有在意,立刻笑嘻嘻地向温伯如道:“好,我这就跟你去!”
  
  说着,她已经向门口走去,同时还在问温宝裕:“小宝,你去不去?”
  
  温宝裕没有回答,只是在喉咙里发出了一连串咕噜噜的声音,别人当然无法知道这阵声音是甚么意思,不过我们和温宝裕在一起久了,知道那是他在回答红绫,说的是:“你们要去就去个够,我才没有你们那样神经病!”
  
  他不把这话明出来,当然是为了不想刺激他父亲。温伯如果然不知道他想说甚么,反倒很关心他,道:“小宝,你喉咙不舒服?我配一剂药给你。”
  
  温宝裕那时候那种啼笑皆非尴尬的神情,真是好笑。我哈哈一笑,也就忘了突如其来无从捉摸的那种不安之感。不过在他们三人离开之后,我还是问了白素一句:“红绫跟温伯如去,不会有甚么事情吧?”
  
  白素先是显然和我有同样的问题,但随后就笑:“我们的女儿,会有甚么事情。”
  
  我想想也是,红绫是在曲强和灵猴一起长大的野人,此去只怕温伯如的“大甍草庐”和“五香斋”要有难了。
  
  想到红绫会大斗大场,我就感到好笑,随口道:“温伯如对于自己所想的一切,竟然如此有信心,可见得他的病情很深。”
  
  白素没有立刻回应,过了一会,她才道:“我们对温伯如所知太少,原来他想像力超级丰富。”
  
  我立刻抗议:“妄想和想像力,两者不能混为一谈吧!”
  
  白素望了我一眼,神情很有些不��好意,道:“我看也差不多。”
  
  我叫了起来:“话说清楚一些,这是甚么意思?”
  
  白素没有回答,我如果再追问她是不是说我也经常妄想,那肯定是自讨没趣,所以我也没有再说甚么。
  
  这时候我倒有了倦意,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白素笑道:“你要是睡不着,这里有黑甜汤。”
  
  温伯如虽然是拂袖而去,可是他带来送给我们的六瓶药,却留了下来,其中就有黑甜汤。白素这时候那样说,自然是打趣。
  
  我道:“你别说,这黑甜汤还真有效,很奇怪,温伯如虽然人神神经经,可是这方子却出神入化,又奇怪他为甚么不肯将那么有效的药推出面世。”
  
  白素道:“他说那是天外奇方,说不定神仙在给他方子的时候,曾经有条件,不让他把药广为流传。 ”
  
  白素在开始说的时候,大门推开,温宝裕走了进来──他有钥匙,一向自出自入,况且我们早在他的“咕噜”声中,知道他不会和红绫一起行动,所以这候他又出现,我们也不以为怪。
  
  而他进来,听到了白素说的话,接口道:“还有更怪的事,他还没有对你们说。”
  
  我笑道:“神的法则已经够怪的了,请不要再转述所谓更怪的事。”
  
  温宝裕反手关门,道:“关系重大,我非说不可──经过浓缩,只是两句话而已。”
  
  温宝裕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极度严肃,我和白素立刻同时向他点了点头,请他转述那“更奇怪的事情”。
  
  当时我也难以想像温伯如又会有甚么妄想,温宝裕吸了一口气,道:“他说,神仙给他方子的时候,在四十九味药材之中,有七味药材,他闻所未闻,向神仙请教,神仙说他难以得到,所以就给了他,这黑甜汤才得以调制成功。”
  
  我和白素听了之后,不禁呆了半�],说不出话来。”
  
  温宝裕确然把事情经过“浓缩”,也正因为如此,所以要花些时间消化。
  
  但就算消化了,也还是很难接受,因为这其中,有一个无法解释的问题在。
  
  问题是:温伯如可以在妄想中遇到了神仙,他也可以在妄想中得到了神仙给他的方子,甚至于可以在妄想中得到神仙给他的药材。
  
  可是他却不能真正得到这些药材,而且把它们调制成药!
  
  因为在妄想中所发生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妄想,决不会有甚么实物存在。
  
  如果竟然得到了药材,就真的有药材,那就连带其他的一切也都是真的了!
  
  这如何解释?
  
  我和白素心中的想法一样,我们同时向温宝裕发问,可是问的问题却不一样。
  
  我问的是:“小宝,这算是甚么玩笑?”
  
  白素问的却是:“小宝,那七味药材是甚么?”
  
  这表现了我和白素对温宝裕刚才所作的话反应大不相同,我是根本否定了他的话,而白素虽然有疑问,却并不完全否定,还想作进一步查究,所以才会这样问。
  
  我很不以为然,温宝裕还没有回答,我就道:“神仙给的,当然是仙药,我们凡人,怎么会知道。”
  
  我一面说,一面想起温伯如曾经把合成黑甜汤的四十九种药材,全都背过出来,可知这七味“仙药”,居然还是有名字可以叫得出来的。
  
  我感到好笑,就道:“他有没有告诉你,说来听听。”
  
  温宝裕长牧的吸了一口气,叽哩咕噜,说了一阵,可以知道他是在说那七种药材的名字,最短的三个音,最长的有七八个音,我们听来完全没有意义,根本不知道是甚么东西。
  
  白素皱着眉,我道:“这是药名吗?”
  
  温宝裕点了点头,我摊了摊手,表示那毫无意思──妄想症患者,可以想出七万个这样古怪的名字来。
  
  我不知道白素怎么想,她居然道:“名字虽然陌生,可是‘金鸡纳霜’才传到中国来的时候,也没有人知道那是甚么东西。”
  
  我感到更好笑:“小姐,那是西药──你究竟想说明甚么?”
  
  白素的神情,显然是她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温宝裕迟疑了一会,道:“事情很怪,妄想只是妄想,不可能在妄想中得到实在的东西,是不是?”
  
  我没好气:“你知道就好。”
  
  温宝裕道:“我先明一点:我虽然爱我的父亲,可是也不会盲目听他的话。我也认为他有严重的妄想症迹象,可是有疑问,我还是要提出来讨论──这七味莫名其妙的药,就是疑问。”
  
  我用力一挥手:“根本就没有这七味药,一切都是妄想出来的!”
  
  温宝裕摇头:“如果没有这七味药,怎么能够合成黑甜汤?”
  
  我又好气又好笑:“你有这样的问题,只说明你的潜意识之中,希望你父亲没有妄想症,所以才在不可能的情形下,想找一些理由出来,证明你的希望。”
  
  温宝裕神情苦涩,不说话,可是又一个劲地摇头。这表示他无法反驳我的话,可是又实在希望他父亲不是妄想症患者──我说中了他的心事。
  
  白素也摇头,她对我道:“你没有回答小宝的疑问,只是否定!”
  
  我道:“他的问题根本不能成立,如何回答。”
  
  白素转而去问温宝裕:“令尊向你说了这七种药材的名字之后,有没有向你展示它们?”
  
  这次轮到我大摇其头──白素这样问,等于是承认温伯如所说的真有其事了,这岂不是胡闹!
  
  温宝裕苦笑:“当时我听得他那样说,而且念出了七种药材的名称,我就向他拿这七种药材来看──”
  
  我打断了他的话头,冷笑道:“他要是真拿得出这七种仙药来,才是宇宙间第一怪事。”
  
  温宝裕无可奈何:“是,他拿不出来──很奇怪的是,我父亲平时很不擅说话,我妈妈说一万句,他都说不上一句,可是在这些不可思议的事情上,不论问他甚么问题,以为他一定答不上来,他却不但可以立刻回答,而且还使你心中虽然有疑问,可是却没有法子再问下去。”
  
  对温宝裕这番话,我大有同感──问温伯如问题,以为他无论如何无法回答,可以难倒他,可是每次他都有办法,反而令问他的人无话可说,这种情形发生了许多次。
  
  我问温宝裕:“当时他拿不出那七种药材来,又如何自圆其说?”
  
  温宝裕苦笑:“他回答得很干脆,而且感到我的要求很蠢,他说,神仙给他的药材,当然全用了──合成了黑甜汤。”
  
  我立刻道:“黑甜汤是汤药,就算用了,也有药渣,这药渣在哪里?”
  
第七章 我不知道
    
  
  温宝裕道:“我也立刻问了,他说他一直将药渣满山遍野乱倒,怎么还找得到,他还反问我为甚么一直问这种蠢问题。”
  
  我道:“也就是说,甚么都没有了。”
  
  温宝裕向桌上的盒子指了一指,我立刻知道他想说甚么了,果然他道:“也不是甚么都没有了,这里还有黑甜汤──他神秤秘秘地合了许多药,平时问都不让人家问,居然肯送给你们,可知你们在他心目中是如何重要。”
  
  这小子的思想矛盾之极,一方面他认为他父亲确然有妄想症,一方面他又显然怪我们不相信他父亲,真是好笑。
  
  我道:“你的意思是,化验这黑甜汤,可以验出那七种药材的成份来?”
  
  温宝裕点头:“正是如此。”
  
  我摇头:“你对于中药不太了解,中药的成份复杂无比,现代的化验技术,根本无法知道中药的成份,随便抓上一把中药去化验,就必然有不明成份在内,很可笑的是,有不明成份,就随便安上一个名称,例如黄莲中的成份就称为黄莲素,贝母中的成份就称为贝母碱之类,拿黑甜汤去化验,其中不明成份,肯定超过七种。”
  
  温宝裕瞪大了眼,傻了半�],才苦笑道:“这样说来,没有办法可以证明我父亲所说的话了?”
  
  我叹了一口气:“究竟你认不认为他有妄想症?”
  
  温宝裕没有直接回答,显然他很矛盾,他道:“你走了之后,他又对我说了许多不可思议的事情,原来除了那地方之外,他还到过很多……其他的地方……在那些地方,遇到过很多事情……”
  
  我皱着眉听到这里,忍不住道:“究竟是怎样的地方,又是些甚么事情?”
  
  温宝裕苦笑,长叹一声:“大多数类似那神的宣示,有关思想逆转。”
  
  我虽然感到好笑,可是也不免有些好奇,想听听温伯如的妄想究竟去到甚么程度,所以道:“试举一例。”
  
  温宝裕再叹一声,说出了一个温伯如说他在某一个地方遭遇的例子,我和白素听了之后,半晌说不出话来,不知道该如何评估温伯如的妄想程度。
  
  温宝裕说得也相当详细,我只用极简单的方法复述:温伯如到了一处地方,那地方正在进行独立斗争,而邻近的大国宣称拥有该地主权,该地要独立,大国自然挥军进攻。
  
  (在听到这里的时候,我心中还在想,这件事倒比较现实,从历史到现在,这种事在地球上不断发生。)
  
  (可是再听下去,却除了摇头之外,很难有其他动作。)
  
  温宝裕继续复述他父亲所称的遭遇,道:“该处的军力和大国相比,相差很远,可是该处独立的意愿十分强烈,虽然面临毁灭,还是不肯放弃,全体军民都准备为了独立的理想而牺牲。”
  
  白素平时很少在听他人说话的时候打岔,这时候她也忍不住问道:“在这种情形下,令尊怎么会在就要打仗的地方?”
  
  温宝裕摇了摇头:“我也问过他,为甚么要去这种兵荒马乱的地方,炮火可没有眼睛,认不出是外来人,还是本地人,一样会被轰成炮灰!他说,是那三个人──那三位神,要他去看看,看神的法则,不但在个人对个人的侵犯伤害行动上起作用,而且在任何形式、任何规模的一方对另一方的侵犯伤害行动上都起作用。那三个……神说,他们已经把这个法则,向正准备为独立而作出牺牲的该地军民宣示,也向准备进攻该地的大国首脑宣示。”
  
  (在那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开始摇头,确然地球上许多战争,都源自独立和反独立,但是人类在这个问题上,已经有了大大的进步,至少已经有地方,可以通过全民投票的方法,由当地人来决定是不是要独立──一个地方要独立与否,由这个地方的人来决定,这道理就像一个人要如何生活,由他自己来决定一样简单,完全不必纠缠不清。)
  
  (如果神的法则,居然可以在这种情形下,也得到执行,那就像从此可以消灭人与人之间的侵犯伤害一样,从此也可以消灭地方和地方之间的侵犯攻击。)
  
  (我摇头,并不是不赞成有这种情形出现,而是感到实在太没有可能了!温宝裕一开始就�{事情类似思想逆转,这思想逆转发生在个人身上,比较还能够理解──一个人拿刀去杀另一个人,结果刀反而砍在自己的身上。这是一个很容易组成的画面。)
  
  (可是如果是一个地方挥大军去进攻另一个地方,思想逆转发生,情形会变成怎样,就很难在想像中组成清楚的画面,只能感到混乱。)
  
  (所以我很想知道,温伯如是如何想像的。)
  
  温宝裕在复述,他也同样在摇头,白素也是一样,这时候如果有旁观者,一定会以为我们都吞了那种俗称“摇头丸”的迷幻药了。温宝裕一面摇头,一面继续道:“该地军民在听了神的宣示之后,知道根据神的法则,他们不会遭到侵犯和伤害,所以充满了信心。而大国首脑当然不相信,只相信他们的武力可以达到一切目的,于是,进攻开始。”
  
  温宝裕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摊了摊手:“结果神的法则得到执行,大国自食其果。”
  
  我道:“怎样自食其果法?”
  
  温宝裕像是本来很不愿意说,在我的追问之下,他才道:“那是我父亲说的,不关我的事!”
  
  他先作了这样的声明,由此可知他将要说的话,必然是荒诞至于极点!
  
  而事情如果荒诞到了温宝裕都无法接受的程度,那绝对是真正的荒诞!
  
  我和白素齐声道:“不是你说的,不关你事。”
  
  温宝裕这才道:“他说,战争在开始几分钟之后就结束,所有攻向对方的炮火,结果都变成攻击自己的指挥部,发动攻击的指挥官,包括最高决策层在内,都在自己下令发动的炮火下化为飞灰,没有人指挥发动战争,战争自然就结束了。”
  
  我也想到过情形可能是这样,只有这样,才是最合理的自食其果。
  
  然而除了妄想之外,事实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这种情形,当然更属于“想想都过瘾”,消灭了人与人之间的犯罪,虽然能够使生活变得美好,但如果好戌地在生活,忽然受到了战争的摧残,美好的生活也就不存在了。如果能够将一切战争狂人纳入神的法则之内,狂人下令发出的战火,立时三刻,把狂人自己化成飞灰,那么在地球上就再也不会有战争,人类历史从此开始了新的一页。
  
  在这种情形下,地球人的进步,肯定如同脱缰野马一样,一发不可收拾,很快就能够进化为高级生物了!
  
  真是想想都过瘾!
  
  然而在想的时候,伴随着的动作,还是只有摇头,因为无论怎样想,都知道实际上不会有这样理想的情形。实际是战争狂人层出不穷,死了一批,又生一批,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死个清光,天下太平!
  
  对于战争狂人自食其果,死于自己发动的战争,自然大快人心,所以虽然明知道那是妄想,也很令人陶醉,令人十分向往。我甚至于想知道神的法则怎样执行的细节,不知道当时思想逆转的情况如何──是狂人思想逆转,使他的攻击令突然改变,攻向对方变成了攻自己;还是执行命令者思想逆转,将炮口反而对准战争的发动者?
  
  虽然很无稽,不过想想还是很过瘾。
  
  温宝裕见我们听了之后,除了摇头之外,并没有责斥他,他松了一口气,道:“我父亲一定对不论任何形式、任何规模的侵犯伤害他人行为深恶痛绝,所以他的……他的想像都环绕这一方面的事情。”
  
  白素首先点头:“应该是这样,他创造了神的法则,来消除所有形式的侵犯他人行为。”
  
  温宝裕吸了一口气,神情很矛盾,他问道:“一切当然全是他的……想像,是不是?”
  
  他这样问法,证明他心情矛盾是如何之甚。而且他的用词很小心,在说到“他的想像”时,总要犹豫一下,避免使用“妄想”,而用“想像”,而且更希望这种想像可以成立,甚至于那不是想像而是事实。
  
  我能够理解他的这种矛盾心情,是因为我自己的心理状态和他也相差无几──在主观愿望上,我也非常盼望这种神的法则能够得到执行,然而我比较清醒的是,虽然曾经有过思想逆转的例子,但是要做到如温伯如想像的那种情景,好像很难。
  
  而温宝裕发出这样的问题,显然是他十分努力,想在不可能的情形之下,找到方法,找到证据,去证明温伯如所说的一切是事实。所以他才首先要肯定温伯如确然曾经在那三人处得到过七种药材──如果真有这七种地球上没有的药材,就可以证明真有那三人,也可以说明这三人是神或神仙(外星人),也就勉强可以证明确然有神的法则,证明然发生过他父亲所说过的那些事情。
  
  我很同情温宝裕,如果不是因为父子关系,他绝对不会做这种事,他用心良苦,还是想维护他的父亲,不想他父亲被我们认为是妄想症患者──虽然实际上他自己也这样认为。
  
  我很诚恳地向他道:“小宝,妄想症并不是甚么了不起的病症,几乎人人都有,只不过程度深浅不同而已,有些人的妄想,可以有很多人崇拜,很多人信奉,就被尊称为主义了。令尊的……想像,十分令人向往,如果能够成为事实,那是人类的大幸事。”
  
  白素接着说:“这可以说是人类所有的想像中,最令人向往的一种想像。”
  
  温宝裕得到我们的鼓励,神色稍霁,不过他还是道:“麻烦是他不认为那是他的想像,而认为是真的有这样事情。”
  
  我苦笑:“这是所有妄想症患者的症状。”
  
  温宝裕又道:“你走了之后,我很委婉地劝他去看医生,结果被他痛骂一顿,他说别说他没有病,就算有,他自己就是最好的医生,就算他自己没有办法,他还可以去请教那三位神仙──像是他随时可以和神仙见面一样,真是……真是……”
  
  他无法想出恰当的形容词来,就没有说下去。
  
  我道:“他喜欢一个人躲起来妄想,就让他去想好了,会有甚么害处?”
  
  温宝裕苦笑:“我是怕他的病症越来越深、越来越厉害。”
  
  他这是标准的“关心则乱”。我老实不客气哈哈大笑,向他指出事实,道:“令尊的妄想症,已经到了极点,不能再深、也不能再厉害了!”
  
  温宝裕无法不同意我的说法,可是他还是维护他父亲,悻然道:“一点也不好笑!”
  
  我摊了摊手,表示无可奈何。
  
  温宝裕仍然不死心:“本来我以为只要证明有那七种药,就至少可以证明他说的有一些是事实。”
  
  我笑道:“现在他拍胸口要带红绫到那地方去,如果他真能做得到,也可以证明他说的有一些是事实。”
  
  在我这样说的时候,并没有取笑温宝裕的意思,可是却也很令他伤心。他道:“你明知道不可能有这样的事情发生。”
  
  我立刻向他道歉,温宝裕苦笑:“罢了,罢了!”
  
  他说着,向外走去,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白素道:“小宝,我鼓励你继续努力。”
  
  温宝裕愣了一愣:“继续努力做甚么?”
  
  白素道:“我的意思是:即使只有万万分之一的可能,也就不必完全放弃。”
  
  温宝裕想了一想,才知道白素的意思,他苦笑:“为了我父亲,我不会放弃。”
  
  我觉得白素和温宝裕的态度十分奇怪,他们所说的可能和努力,当然是为了证明温伯如所说的有可能有一点点是事实。
  
  然而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情──主观愿望虽然大家都希望有这样的事情,可是主观愿望永远不能改变客观事实,这一点他们都应该知道。
  
  不过在这时候如果我强调这一点的话,对温宝裕未免有点残忍,所以我没有再出声。
  
  温宝裕神情忧郁,走出门去。
  
  我责怪白素:“你不应该给他任何这样的希望!”
  
  白素摇了摇头:“如果连希望都没有了,就更不可能有任何新的发现了。”
  
  我大是惊讶:“你想有甚么新的发现?”
  
  白素竟然回答:“不知道。”
  
  我又好气、又好笑:“这像话吗?”
  
  白素道:“我的意思是,有新的发现,总比完全没有发现好。”
  
  我咕哝道:“我倒确有新的发现──发现你的话越来越高深莫测了。”
  
  白素摊了摊手,没有再说甚么。可是她的身体语言却分明是在说:“你不明白就算了”,颇为岂有此理。
  
  我瞪住了她,等她作进一步的解释,她却道:“你且在家中休息,我有些事情要办。”
  
  我没好气:“不管你去办甚么事情,都无法发现任何一丝一毫温伯如所说会是事实。”
  
  白素叹了一口气:“我何尝不知道,可是看小宝的情形,总叫人觉得他的怀疑也有一定的道理。”
  
  我很是无奈:“我也不知道他想怎样──如果事情不是发生在他父亲身上,我相信他对温伯如是妄想症患者这一点,就总不会有丝毫怀疑。”
  
  白素回答:“正因为他有父子之情,所以才会这样,我们作为朋友,也应该放些感情下去,就会感到事情还是有一些些可以可疑之处的。”
  
  我只是感到好笑:“为甚么不把那‘一些些可以怀疑之处’说来听听,也好一起商量。”
  
  白素笑着摇头:“不必了──你心中根本认为不存在任何可以怀疑之处,说了,你一定否定,反而动摇我微弱的信心,还是至少等我也比较肯定了再说。”
  
  她说着,像是怕我再追问,向我挥了挥手,走了出去。
  
  我又好气又好笑,虽然不知道她究意如何在这任事情中可以找到值得怀疑之处,在我看来,温伯如的情形,百分之百是妄想症,绝不会有第二个可能。不过我却知道白素如有怀疑,现在必然是去求证,多半她会去向“非人协会”求助。
  
  不是我对非人协会有若干偏见,而是我知道就算一百个非人协会,也难以替温伯如翻案!
  
  当时我确然是如此想的,而且以为自己所想完全正确──至于以后事情发展,证明我的想法有些不对头,那是以后的事情了,谁又能够知道以后的事情呢!
  
  白素走了之后,我休息了一会,并没有再去想这件事,因为我认为不值得多想。
  
  出乎意料之外,在傍晚时分白素就回来了,算起来,她离开不过几个小时而已。
  
  她进门的时候,我才醒来,看到她的神情,比出去的时候还要犹豫,显然在追究那一些些怀疑的这件事情上,并没有任何进展。
  
  这本来就在我意料之中,而看到白素神情很茫然,我过去轻轻拥抱她,表示安慰。
  
  白素问道:“红绫还没有回来?”
  
  我摊了摊手,白素竟然皱起了眉头,看来像是很担心。我笑道:“你在等她回来,向你报告甚么?”
  
  白素的反应很古怪,一时之间,我竟然无法猜测她的这种表情是甚么意思──这种情形在我们之间,很是反常。白素这时候望向天花板,一言不发,像是正在想些甚么,可是我却完全无法知道她在想甚么东西。
  
  我望着她,她一直没有改变动作和神情,两个人都像是泥塑木雕一样,足足维持了一分钟之久──我本来心存好玩,想和白素比一比,看是谁先忍不住,而经过了漫长的十分钟之后,我认输了。
  
  我站了起来,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大声道:“究竟你在受甚么问题困扰啊?”
  
  白素竟然回答道:“我就是不知道。”
  
  我走过去,轻轻抚平她眉心的结,道:“别钻牛角尖了!不知道有甚么问题,就是没有问题。”
  
  白素反问:“事情有那么简单吗?”
  
  我道:“就是那么简单。”
  
  白素摇头:“真是那么简单就好了!”
  
  这一连串对话,倒像是得道高僧在“打机锋”一样,而当白素说到最后一句时,我就无以为继,说不下去了。
  
  白素笑了一下,也没有再说甚么。这时候天色已近黄昏,红绫还没有回来,确然很怪。我喃喃自语:“这妄想症患者将我们女儿带到甚么地方去了?”
  
  白素吸了一口气:“我看是去了他那个大梦草庐。”
  
  我望向白素:“我们要不要去找她?”
  
  我这句话问出口,不禁立刻伸手在自己头上打了一下──难道还怕红绫会有甚么危险不成,简直多余之极!
  
  怪的是白素对我这种多余的问题,居然很认真地考虑了一会,才回答道:“不必了吧。”
  
  我笑:“当然不必了,红绫决不会有甚么事情的。”
  
  白素扬眉:“可是你刚才还是有一些些担心,是不是?”
  
  她不等我回答,就接下去道:“这情形就像温宝裕对他父亲,总难免有一些信任一样,虽然全是亲情在起作用,可是也不能完全否定。”
  
  白素想趁些机会说服我,我当然不服气,立刻道:“难道也可以否定红绫绝对安全?”
  
  这次轮到白素无话可说,她忽然转了话题:“听音乐吧。”
  
  接下来的时候,和平日无异,到午夜时分,红绫还没有回来,一直到天亮,她还没有出现。
  
  等到第二天中午,我实在忍不住了,明知道红绫不会有甚么事情,可是还是和温宝裕联络,听起来温宝裕的声音很焦急古怪,他道:“你要不要来看看,这里的情形……好像……”
  
  他连说了几个“好像”,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我大喝一声:“你说话干脆一些好不好!”
  
  温宝裕立刻道:“我昨天一离开,就到这里来,来的时候,他们就在睡觉,一直到现在,他们还在睡觉……算起来已经超过了一个对时!”
  
  我不知道为甚么会发怒,厉声道:“二十四小时!甚么一个对时!”
  
  温宝裕看来实在相当焦急,所以并没有和我争论,就道:“二十四小时,他们睡了那么久,还在睡,正常吗?”
  
  我在和温宝裕联络时,并没有告诉白素,怕她笑我。而说到这里时,白素出现,听到了我和温宝裕的对话,她突然有不寻常的紧张,我常常说白素在任何情形下都能保持镇定,所以这时候她的紧张,令我吓了一大跳。
  
  她几乎是扑过来的,对着电话,叫道:“千万别试图叫醒他们,千万不要!”
  
  电话那边的温宝裕,显然也被白素这样紧张的声音吓倒了,他忙道:“是!是!知道!收到!”
  
  白素这才缓了一缓,不过还是很紧张:“你有没有叫过她们?”
  
  温宝裕道:“我看到他们睡得很沉,而且有叫不醒的经验,所以没有去叫他们。”
  
  白素显然松了一口气:“这就好,我们这就来。”
  
  温宝裕问了一个我正想问的问题:“如果试图叫醒他们,会怎么样?”
  
  白素连想都不想,就道:“我不知道。”
  
  像这种听起来不像话的话,在这件事情中,白素已经说过好多次了,光是在绝不应该说的情形下说“我不知道”也有多次,多少年来,白素不是这样子的。如今这样的情形,除了“精神恍惚”之外,我实在想不出别的形容词了。
  
  像现在,她既然不知道试图叫醒他们会怎么样,又为甚么如此紧张来阻止温宝裕?
  
  我感到情形不对,更感到不应该在这时候去追问,所以就装成没有甚么事情一样,反倒是白素自己觉察行为古怪,她问我:“刚才我是不是太紧张了?”
  
  我点了点头,白素苦笑了一下,像是替自己解嘲:“我真是不知道为甚么会这样紧张──我们先去看看情形再说,我算过了,他们最多不过睡了二十六小时左右……不算是很特别。”
  
  一觉睡了二十六小时,还说不特别,这显然是故作镇定,由此可知,她心中还是紧张,只不过她说不出所以然来,或许那是她的第六感在起作用,就会有这样的情形。
  
  她的话倒提醒了我,我道:“他们睡成这样,我看和黑甜汤有关系,把那‘醒神散’带着,那次我昏不醒,温伯如就是用它把我弄醒的。”
  
  那时候白素和我已经到了门口,白素又折回头,把那盒子取在手中。
  
  我把车子开得很快,不多久,就转进了小路,一路上白素没有多说甚么,可是我仍然可以感觉到她的心情并没有放松。
  
  车子行驶在竹丛中的时候,白素说了一句:“真是好环境!”
  
  我没好气:“是睡觉,做梦,妄想的环境。”
  
  还没有到门口,就看到温宝裕奔跑前来,我略停了停车,温宝裕上车,喘着气道:“有一件事,刚才忘了说,红绫虽然在睡觉,可是情形有些怪,你们看到了别害怕──一直是这样,看来没有甚么关系。”
  
  这时候,我们也不知道甚么叫做“情形有些怪”,车子在门口停下,我们一起向里面走,才过了那月洞门,就看到了温伯如和红绫。
  
  温伯如还是睡在那棵大树下,而红绫却睡在大树的一根横枝之上。
  
  红绫睡在树上,一点也不奇怪,她本来就是野人,怪是怪在她虽然在睡觉,可是身子、手脚却一直在动,而且不断发出含糊不清的声音,像是在说梦话。
  
  在我们走向前的短时间中,她就至少有三次以上的大动作。
  
第八章 灵魂出窍
    
  
  那样手舞足蹈的大动作,要是换了旁人,早就从树上掉了下来,她睡的横枝离地大约有四公尺高,若是掉下来,虽然根据庄周先生的原理:她在熟睡之中掉下来,由于根本不知道自己掉下来,所以也就不会受伤。
  
  不过这种理论是不是经得起考验,颇成问题,所以我看到了这种情形,立刻对白素道:“就算不叫醒她,也至少弄她下来,不然迟早会摔下来。”
  
  白素摇头:“不必,她从小就是这样长大的。”
  
  说话之间,我们已经来到了近前,只见温伯如的情形和上次一样,在熟睡中看来非常安详,嘴角带着微笑。
  
  我抬头向上看,白素却已经身形闪动,一下子就上了树,在另一根横枝上站定,盯住了红绫看。
  
  也就在这时候,红绫突然张口哈哈大笑,一面笑一面还挥动双手,而且还叫道:“好!好!”看来兴高采烈之极。
  
  她这种情形,其实也很平常,那只是在做梦和说梦话而已。看来她正在做好梦,在梦中有令她感到极其快乐的事情发生。
  
  她笑了一会,又静了下来,一点都没有要醒过来的意思。
  
  这种情形,毫无疑问可以肯定一定是黑甜汤在作怪,我向白素道:“该怎么办?”
  
  白素神情犹豫,想了一会,才道:“让他们继续睡。”
  
  我啼笑皆非:“谁知道他们会睡到甚么时候!”
  
  白素这一次态度却十分坚决:“睡到甚么时候,就甚么时候!”
  
  她这样说了之后,顿了一顿,才又道:“我在这里守着,你们去找找看,可能他们在睡觉之前,会有些话留给我们。”
  
  我立刻向温宝裕望去,温宝裕摇头:“我想到过,可是并没有任何发现。”
  
  我看到白素神情坚决,就道:“再去找找看。”
  
  我们向屋子走去,我一直在回头看,看到在熟睡中的红绫,身子手脚不断在动,反而是清醒的白素,在树上一动不动,像是化成了树的一部份一样,情景很是怪异。
  
  进了屋子,还是满屋子都是药香,温宝裕摊了摊手,表示他已经甚么都找过了。
  
  这时候,我已经强烈地感到,白素态度有异,一定事出有因,可是究竟是甚么原因呢?
  
  我向温宝裕提出了这一点,温宝裕道:“是,刚才在电话里,就吓了我一跳。”
  
  我道:“她一直在同意你的假设,希望可以找到一些证据,证明令尊所说的有可能有一些是事实。”
  
  温宝裕大是感激,充满了希望地问:“有没有发现?”
  
  我苦笑:“我不知道。”
  
  这句适出口之后,我才感到这正是白素一再说过的,而确然在某种情形下,除了这句话之外,没有别的话可说。
  
  这种情形就是:当完全可以肯定一件事却又想找到可以否定它的可能的时候,就只有这样说了。
  
  这种说法乍一听令人莫名其妙,要举例说明。像现在那样,完全可以肯定温伯如是妄想症患者,可是白素却还在努力想否定这一点,所以她才频频说“我不知道”。
  
  温宝裕很是失望,长叹一声,神情苦涩,坐了下来,怔怔地望着外面,我在里外仔细地搜寻了一偏,花了大约三小时。
  
  我发现温伯如这个人的生活,确然异乎寻常,而且很难形容他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必须略花笔墨。
  
  他的所有藏书,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有关中医中药的书籍,还有一类是古今中外有关“梦”的书,我在刚一发现他有大量这类书籍收藏的时候,自然立刻想起温宝裕曾经对我说过,温伯如正在研究“梦”。当时我也不知道梦如何研究,现在看了那么多有关梦的藏书,才知道温伯如真的对梦很有兴趣。
  
  在他的有关做梦的藏书之中,最多的中国古今的笔记小说,著名的南柯梦、黄梁梦等等,固然有,连我所记述的《寻梦》也在其中。
  
  唯一的例外是还有一些我记述的故事,我想和《天打雷劈》一样,都是温宝裕拿来的。
  
  温伯如肯定详细阅读过这些书,因为在有些书上,他注满了读书心得,而且更多的是在旁密密地用红笔打上圈,表示他欣赏这些语句。
  
  从这种情形看来,温宝裕所说的他在研究做梦,倒也不是随便说说的,至少他从各个角度来看人做梦的这种普遍而又奇特的生理现象,除了各种各样的记载之外,也有非常正式的论述做梦这种生理现象的医学著作,而且都是原文,看来温伯如有很高的各种外文修养,颇不简单。
  
  在书桌上有册打开了线装书,我加以特别注意,仔细看了看,那是一部《列子》。
  
  这部被称为是道家经典的书籍,并不流行,相当冷门,也不知道温伯如何以会有兴趣──他不但对之有兴趣,而且显然十分有兴趣,因为在书桌上有许多纸,写着小楷,是温伯如抄写的《列子》。
  
  我看了一看,他抄写的全是《列子》的第三卷〈周穆王篇〉,抄了不止一偏。
  
  当时我心中感到有些奇怪,并没有进一步深思──后来我才知道自己何等疏忽。后面自有交代。
  
  而在中药中中方面,他的藏书也丰无比,堪称专家。非但有书籍,而且有实物──他有一间藏药室,全是大中小小的药柜,我粗略地看了一下,虽然不至于说在《本草纲目》中所记载的药材全部都有,可是绝对不比一间大药材铺所有的少──这一点,倒并不令人惊讶,因为他本来就是开大药材铺的,从店里每样拿一些回来,就已经是可观的收藏了。
  
  引起我注意的是一只大约有二十五格的药柜,这柜子比其他的要新,一望而知是新添置的,在柜上贴有一张纸,上面写着“天外奇药”四个字,看来是准备照这四个字雕刻在柜上,不过还没有动工。
  
  我一看到这四个字,就一面大叫:“小宝,你快来看!”
  
  一面我飞快的将这柜子的二十五格一起打开来,想看看其中是不是真有甚么天外奇药。
  
  温宝裕走了进来,看到了我的动作,他懒洋洋地道:“我早就找过了,甚么都没有。”
  
  我疾声道:“拿这个柜子去作最详细的化验!”
  
  温宝裕不以为然:“柜子空空如也──”
  
  才说了一句,他忽然大叫一声,直跳了起来,竟然冲动到立刻过来,想搬那柜子!
  
  他显然也想到何以我要化验这柜子了──温伯如曾自称从神那里得到了七味奇药,才合成了黑甜汤。
  
  眼前的这个柜子是新置的,很明显是得到了奇药之后,才置来放奇药之用。奇药全部用来制药,没有剩下,完全无法证明真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过。
  
  而如果那七味奇药,曾经在这个柜子中放过,就总会有一些痕迹留下来,现代精密的化验术,就可以化验出来。
  
  当然我们(连温伯如在内)都不知道那七味奇药的成份,可是只要化验出一些不知名物质来,就至少可以证明确然曾经有过一些奇怪的东西出现过,也可以证明温伯如所说的并不完全是妄想。
  
  本来我是绝对不认为温伯如所的一切,有一丝一毫会是事实,认为那是绝对百分之百的妄想。所以也认为温宝裕想要找出一点点事实来的愿望,完全是出于亲情而已,白素居然会同情他之余,也以为可以找出一些事实来的这种想法,很不以为然。
  
  而在我看到了温伯如做学问研究的藏书之后,我发现温伯如至少在专研他有兴趣的事情方面,很有成就,而且他的学识程度,也远远超过我原来的认识。
  
  于是我也有了一种想法:一个这样认真在埋头苦干研究学问的人,会同时是一个彻底的妄想症患者吗?
  
  有了这样的疑问,又看到了这个柜子,我也开始感到从温伯如所说的一切中找到一点点是事实,似乎也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才会想到要化验这柜子。
  
  看到温宝裕立刻就要来搬柜子,我拉住了他:“给我电话,我通知人来取。”
  
  我经常和几家极好的化验所有联系,所以在接过了温宝裕递给我的行动电话之后,立刻找到了一家,和负责人交代了仔细化验的物体,请他们立刻派人来取。
  
  这时候温宝裕兴奋之极,跳来跳去,我好不容易令他静了下来,他喘着气道:“真好,有了开始,真好!”
  
  我明白他的意思──整件事情,完全定情在妄想症上,没有任何可以突破之处,虽然有主观的愿望想要跳出来,可是没有任何客观事实可以支持,很令人沮丧。
  
  现在有这样的一个药柜,可以化验,他就认为那是一个突破,所以兴奋无比。
  
  在这种情形下,我必须向他泼冷水,以免他希望越大,失望越深。我道:“你先别盲目兴奋,化验的结果,最大的可能是甚么都没有发现!”
  
  温宝裕接下来所说的一番话,很出乎意料之外,也使我很感动。
  
  他道:“我早有思想准备,准备化验的结果是场空,可是那并不重要──”
  
  他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才继续道:“重要的是你,卫斯理,也至少感到了事情并不是绝对完全不能深究,只要你也感到事情可以深究,就会有行动,有行动,就会有结果,这才是我兴奋的主要原因。”
  
  这番话,对我,卫斯理,捧场之极,十分悦耳。可是悦耳管悦耳,对他这种大大乐观的想法,我还是大摇其头。
  
  我道:“你这种说法,等于是一个人对着一只鸡蛋做白日梦,想鸡蛋变成了小鸡,小鸡养大了……一直到买田地、造房子,变成富翁一样。”
  
  温宝裕洋洋自得:“这种梦想,也还必�T从至少有一只鸡蛋开始,现在我就是有开始,比完全没有开始、不知道如何开始,要好得多了。”
  
  我一直知道温宝裕性格极其乐观,不过倒也想不到他乐观到了这种程度!
  
  我道:“你这样乐观,何不乐观地接受令尊有妄想症呢?”
  
  温宝裕道:“你看了他的研究工作,知道了他的学识,会绝对肯定他是妄想者吗?何况他是我的父亲。”
  
  他最后一句话才是重点,我拍了拍他的肩头,表示谅解和支持,他高兴地道:“我去告诉表姐。”
  
  他跟着蓝丝,叫白素表姐,由来已久,除了红绫在弄清楚了辈份关系之后,曾经提过抗议之后,早已成为习惯。
  
  他说着,向外走去,我和他一起,到了外面厅堂,从窗口望出去,看到几个小时过去,外面大树上的情形,并没有改变,还是红绫在横枝上睡觉,白素斜倚在树干上不动。
  
  温宝裕继续向外走,在那刹那之间,我陡然想起了一件事来,一把拉住了温宝裕,同时思念电转,想着我想起的事情和现在的事,是不是可以有某种联系。
  
  温宝裕被我拉住,回头看到我神色有异,想要发问,又被我伸手按住了他的嘴,以免他说话,打援了我的思绪。
  
  那时候我虽然还没有想到甚么,可是却知道自己将要想到的事情很重要,很关键性,已经捕捉到了一点,如果被扰乱,可能从此再也抓不住,也就无法再往下想了。
  
  温宝裕连连点头,表示他不会出声,然后轻轻推开了我的手。到这时候,我才吸了一口气,问他:“你还记得《头发》这个故事?”
  
  温宝裕神情疑惑,点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你想到了甚么?”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是向白素指了一指。
  
  温宝裕十分机灵,他略想了一想,道:“你是说我去告诉她,她也听不进去,因为她现在只顾全神贯注留意红绫。”
  
  我其实并不是这样的意思,可是这时候我正在思索我要想的问题,所以并没有回应,只是挥了挥手,温宝裕却在继续道:“相信情形会是这样──在《头发》里,她可以守着你六年之久,现在她当然也可以一直守着红绫。”
  
  他的这一番话,对我的思索却大有帮助,我疾声问道:“在那六年里,我在做甚么?”
  
  这问题我不但问得很严重,而且也很古怪──不但自己的事情去问人家,而且那是多少年之前的事情了!
  
  温宝裕可以知道我这样问他,必然有重大的原因,所以他回答得很是小心,他道:“根据你事后的记述,那时候你是灵魂通过头发离开了身体,到ABCD他们的星球上去了。”
  
  我立刻接上去:“我的身体仍然在地球上,看起来不死不活,那时候白素还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所以就守着我不离开。”
  
  温宝裕还是很小心:“根据你的记述,是如此。”
  
  说到了这时候,我已经想到了问题的关键部份,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我那时候的情形,不知道是不是看起来像是在熟睡?”
  
  温宝裕回答:“不知道,我当时并不在场,那要问──”
  
  他下面“表姐”两字还没有出口,就整个人震动一下,张大了口,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他在刹那之间已经明白了我想到的是甚么了,所以向他点了点头,表示正是如此。温宝裕又伸手向在树下和树上睡觉的两个人指了一指,我再点头。
  
  温宝裕不断用意吸气,以致发出“嗖嗖”的声响,神情更是怪异之极,过了好一会,他才能够说出话来,道:“你的意思是,他们……他们现在的情形,和你在《头发》中的情形一样?”
  
  我一字一顿地回答:“有可能。”
  
  在我这样回答温宝裕的时候,我又不禁苦笑,因为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白素为甚么要如此紧张,不让温宝裕弄醒温伯如和红绫的原因。白素当然是早就想到了我到现在才想到的可能!
  
  温伯如和红绫,在我们看来,他们是在睡觉。
  
  但是事实上是不是就是睡觉那样简单?
  
  在《头发》中,我灵魂出窍,到了另一个星体,身子却留在地球上,我没有死,看起来是在睡觉。
  
  那么现在看起来是在睡觉的温伯如和红绫,是不是也正处于灵魂出窍的状态之中?
  
  就算不是灵魂出窍,会不会是一种类似的情形?
  
  又或者会不会是一种我们完全不了解的状况,而我们却以为是睡觉?
  
  白素正是由于想到了这一点,所以才阻止温宝裕弄醒他们。因为在睡觉中被他人干扰而醒来,事情很简单。但如果不是睡觉,而是灵魂出窍或其他不明状况,硬弄醒他们,会有甚么样的变化,谁也说不上来,当然要竭力避免才是。
  
  白素早已想到的事情,我到这时候才想到,真可以说后知后觉,至于极点!
  
  而这时候我思绪纷至沓来,又联带想到了许多问题,可是还都很模糊,理不出头绪来。我知道靠我单独想,不如和白素商量,还是要把她从树上请下来才行。
  
  这当然要我亲自出马,温宝裕是做不到的。
  
  一想到这里,我立刻急步向外走去,才来到门口,一眼看到在大树下睡觉的温伯如,刹那之间我脑中灵光一闪,许多本来完全不明白的事情,就在那一刻之间,变成清清楚楚。
  
  因为如此,我的胸口,同时如被几百斤重的铁锤重重打了一下,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连自己听来都十分可怕的怪叫声。
  
  我一面怪叫,一面突然转身,温宝裕在我向外走的时候,紧跟在我后面,我突然怪叫转身,他收不住脚步,几乎直撞到了我的身上。
  
  这时候我的脸色一定难看到了极点──后来温宝裕说我当时看来,就像要将他碎尸万段一样──所以,他连退了两三步,我扬起手来,他就大叫一声:“口下留情!”
  
  当时我的心情十分激动,可是我扬手,也并不是想打他,只不过是想指着他说话而已,听得他这样叫,我不禁怔了一怔,心想他可能是被我的样子吓糊涂了,怕我打他,应该叫“手下留情”才是,怎么叫“口下留情”?
  
  温宝裕双手抱住了头,显然是防我出手,可是他的神情却很坚决,望着我,又重复了一句:“口下留情!”
  
  陡然之间,我明白了!
  
  在我想到了有关事情的那个最重要关键,胸口如同被铁锤重击的同时,温宝裕也想到了那个关键,所以他知道我忽然像是要杀人一样转身之后,接下来会做甚么。
  
  他知道我一定会破口大骂他父亲,所以才叫“口下留情”,他不怕自己挨打,只怕父亲挨骂,行为很使人感动。
  
  本来我确然有一大串难听的话要冲口而出,可是这时候一明白了这一点,我就再也骂不出来了。
  
  我还是伸手指着他,声音的严厉,一时之间也无法改变,而“你父亲”三个字也已经出口,只好一连重复了几次,而下面的话,说不下去。
  
  温宝裕急速喘气,叫道:“我早就告诉过你了!”
  
  我怒道:“你放甚么屁!甚么时候你告诉过我甚么了!”
  
  温宝裕居然神情委屈,道:“我早就告诉过你,我父亲在研究……梦!”
  
  他确然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可是话说得不清不楚,根本没有作用!
  
  温宝裕立刻又叫道:“我也不知道他要对你说的是梦话!”
  
  温宝裕这一句话十分重要,也正是我刚才在门口突然想到的重大关键:温伯如所说的一切,全是梦话!
  
  他说的遭遇,经历,甚么可以和我记述的故事配合,甚么神的法则……一切一切,虽然不是鬼话连篇,却完全是梦话!
  
  而我们居然被他愚弄,还很同情他有妄想症,这实在太可恶了!任何人在突然醒悟了被人愚弄之后,都会恼怒,我自然也不例外,而对我来说,做了傻瓜,打击格外严重,江湖上要是知道我在一个药铺老板前栽了筋斗,岂不是一世英名付诸流水!
  
  虽然我十分恼怒,可是考虑到温宝裕可能真的不知道他父亲会这样混蛋,向我说了一晚上的梦话还不够,第二天还要再上门来继续说下去。
  
  我吸了一口气:“大可恶了!用梦话──”
  
  我这句话还没有说完,白素的声音突然在我身后响起,她道:“他说的不是梦话!”
  
  白素说着,已经来了我的身前,温宝裕看到了白素,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白素是甚么时候从树上下来的,她显然听到了我和温宝裕的对话,可是她竟然说伯如所讲的不是梦话!我立刻望向她,等她作进一步的解释。
  
  白素立刻接着道:“他说的不是梦话,而是他在梦中的经历。”
  
  我怔了一怔,说这话的人如果不是白素,只怕我难免要恶言相向,而这时候我只是问:“有甚么不同?”
  
  白素居然很认真的解释,她道:“通常我们说‘梦话’是指人在做梦的时候所说的话。温伯如在说那些话的时候,并不是处于做梦状态,所以不是梦话,而是他说出了他做梦的经历。”
  
  我道:“那更可恶!他明明清醒,却用他的梦境来愚弄我们,使我们以为他真的有这样的经历!”
  
  白素摇头:“你这样的指责,对他很不公平──从头到尾,包括小宝在内,我们都根本没有相信过他的话,都只当他是妄想症患者,既然我们根本没有相信,也就说不上被他愚弄。”
  
  我哼了一声,虽然并非不同意白素的分析,可是心中仍然很不舒服。
  
  我没好气,挥了挥手,道:“现在真相大白,叫醒红绫,我们回家去!”
  
  白素扬了扬眉:“真相大白?我却认为我们才开始──或者还没有开始。”
  
  我瞪大了眼,不知道是生气好,还是大笑好,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下,只好道:“近来总感到你说话莫测高深,而以刚才所说的那句话为最,我真的听不懂,完全不知道是甚么意思。”
  
  温宝裕也接着道:“我也不明白。”
  
  白素缓缓地道:“我以为你们既然已经想到了这个关键,就应该会有联想才是。”
  
  温宝裕抢着道:“我们有联想,想到《头发》这个故事,想到灵魂出窍,想到许多。”
  
  白素点了点头,显然对这些联想,加以肯定。
  
  这时候我多少也明白了白素的想法,而且显然白素是早已有了这些想法的,只不过她完全无法肯定,而这些想法又太难捉摸,所以她在我询问的时候,只好回答“我不知道”。
  
  我接着道:“你的意思是,他所说的那些事情不是在做梦的时候做的?”
  
  白素向大树那边望去,很认真地和我讨论,道:“我们一步一步来──因为我觉得事情很怪异、很复杂。”
  
  我点头表示同意,白素问:“先说甚么叫‘做梦’?”
  
  本来这个问题有些可笑,不过白素既然问得如此严肃,我自然也必须作正式的回答。我想了一想,觉得这个问题,要简单回答,连小孩子都可以有答案;可是要详细正确地回答,大科学家也未必答得上来,因为人类科学对做梦这种普遍的现象,并没有肯定的结论,所知甚少。
  
  在想了一会之后,我道:“大体来说,做梦是人处于睡眠状态时脑部活动所形成的一种影像,这种影像大多数并不进入脑部的记忆库,但也有少数能够成为记忆。”
  
  温宝裕补充:“有人认为,并且已经有少数的例子,证明做梦时所产生的影像,也就是梦境,可以是人前生的经历。”
  
  白素对我们的回答,表示满意,然而她却又向大树指了一指:“他们现在在做梦吗?”
  
  本来一个睡觉的人,是不是在做梦,很容易认出来。科学家为了研究梦,召集志愿者做实验,纪录他们整个睡眠过程,并且用各种仪器测试,发现在做梦的时候,脑部活动比只是睡觉的时候活跃许多倍。而且这种活跃的脑部活动,甚至于可以令身体的各部份有相应的活动,最严重的一种情形称为“梦游”。而普通的情形是手脚的移动和眼皮的跳动,和脸上的表情,以及发出声音,甚至于可以有完整的句子──说梦话。
  
  根据这种研究结果来看,红绫的手舞足蹈、大声喊叫,固然是在做梦,而温伯如脸上微笑的表情,也表示他在做梦。
  
  这情形显而易见,白素还要问,就肯定有弦外之意,所以我回答得很小心:“看起来,他们都像在做梦。”
  
  白素道:“看起来是,实际上呢?”
  
  我不禁张大了口,无法回答。
  
  他们实际上是不是在做梦,旁人无法决定,只有他们自己才知道。
  
  我呆了一呆之后,反问道:“你认为他们现在在作甚么?”
  
  白素道:“我不知道他们现在的现象,应该如何用语言来表达才好。”
  
第九章 崭新活动
    
  
  她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很犹豫。这是我经常说的话,我常说:事情如果牵涉到了地球以外的事情,人类的语言就会不够用。
  
  白素现在这样说,又是甚么意思?
  
  白素接下来所说的话立刻解答了我的疑问。
  
  她道:“事情在超出人类现在知识范围之外的时候,人类现有的语言也就不够用。我不知道该用甚么专门名词,不过可以肯定他们现在的情形有异于做梦。”
  
  温宝裕的脑筋居然动得比我更快,他发出了一下惊呼:“你是说,我爸真的将红绫带到那地方去了?”
  
  或者温宝裕并不是脑筋动得比我快,我也立刻想到了这一点,可是我却想多了一层:他们人明明在这里,这种想法若要成立,首要肯定真的有“那地方”,其次要承认人可以除了身体之外,还有别的方式可以到另外一个地方去,这又牵涉到了灵魂和身体分离,进行“神游”的问题,非常复杂。
  
  由于想到了这些复杂的问题,而温宝裕想到就说,所以先问了这个问题。
  
  这时候我已经完全可以肯定,白素对这件事情早有她的设想,而且在她离开的那个下午,她可能还和有关人等去商量过,有了一定的假设。
  
  既然如此,就听她如何说。
  
  白素接下来,确然说了她所想到的一切,可是说话却并不流利,完全不是她原来的作风,这当然是由于要说的事情,超出人类知识范围之外,所以现有的人类语言不够使用,她要用新的、人类没有使用过的语言来表达之故。
  
  在这种情形下,不但她说得有点吃力,我们听的人,同样也要很用心,不然就不会明白。
  
  白素先点了点头,肯定了温宝裕这个问题,认为确然是温伯如将红绫带到他所说的那地方去了。
  
  这实在很难以想像。
  
  我在这时候所想到的是:温伯如对我们所说的有关那地方的事情,是他自己在睡眠状态之中脑部活动所产生的影像而形成的记忆。
  
  (多么复杂的一句话!)
  
  (能够用“梦境”这个词来代替么?)
  
  (不能,因为那不是做梦,是和做梦相类似可是又有很大程度不同的另外一种脑部活动,从温伯如的例子来看,这种活动对他来说和真实无异。)
  
  (所以只好用复杂的语句来表达──白素接着所说的话,有很多类似之处,因为人类现有语言没有一个名词是有关这种脑部活动现象的。)
  
  在白素点头表示红绫真的被温伯如带到那地方之后,我心念电转,想到了许多,同时我却摇头:“这太不可思议了──就算他自己能到那地方去,他如何能带别人也去?”
  
  白素深深吸了一口气:“这问题太深奥了,要放在后面才解决。先要弄明白的是:他自己是如何到那地方去的?”
  
  我还是不断摇头──岂止是他带人到那地方去深奥,他自己是如何去的,也够深奥的了。
  
  他人在睡觉,可是他人却又同时到了另一个地方。
  
  人是一个人,一个人只有一个身体。所以到了另一个地方的必然是身体之外的东西,这东西甚么没有人知道,不过却很玄妙的有一个现成的名词:灵魂。
  
  所以他是身体在睡觉,灵魂到那地方去的。
  
  就是所谓“灵魂出窍”的形式。
  
  我把我所想到的说了出来,白素并没有立刻肯定,想了一想,才道:“可以这样说──灵魂出窍这种情形虽然现代科学并没有证实,可是这种情形长久以来,存在于人类的想像之中,有语言可以说明,我们就用这种说法好了,虽然我认为情形应该有所不同,可是这不同却难以表达。”
  
  我不禁苦笑──“灵魂出窍”已经够玄的了,而白素却说情形比它更甚,非但难以表达,我也无法想像。”
  
  温宝裕很有同感,他道:“就当它是灵魂出窍好了,不然一开始就无法表达,怎么说下去。”
  
  白素表示同意:“好,首先,他使自己进入睡眠状态,然后在睡眠状态之中,灵魂和身体分离……”
  
  白素在说到这里的时候,神情有些迟疑,又重复了一句:“进入睡眠状态……”
  
  我立刻道:“是类似睡眠的一种状态,并不完全是睡眠,不过为了说话方便,不妨称之为睡眠状态──只要我们知道其中的分别就好。”
  
  白素点了点头:“对,我们只好借用现有的语言,可是必须明白其中的分别。”
  
  温宝裕道:“其中分别如何,等我爸醒来之后,就可以真相大白了!”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很是兴奋,因为现在的情形,是我们发现了人类脑部活动的一种新的现象,这种现象怪异莫名,无法用现有语言表达,这种现象,对人类生活会有甚么样的影响,也完全无法评估。
  
  温宝裕说等他父亲醒来,事情就可以真相大白,我和白素都不以为然,因为温伯如显然有过许多次这样的经验,也把发生这样的事情时的情形详详细细告诉过我们,可是他却完全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他把在“睡眠状态”中发生的这种情形,完全当成了是他的真实生活!
  
  他根本分不清他哪些时候是生活在清醒状态之中,哪些时候是生活在“睡眠状态”中,也就是说他混淆了现实生活和“梦境”。
  
  所以不可能等他醒来之后,说明一切──他的说明,我们已经领教过了。应该把希望放在红绫身上,希望她能够对这种从来未被人类所知的脑部异种活动,有新的体会,可以作出说明。
  
  温宝裕看到了我们听到了他的话之后的反应,也知道我们在想些甚么,他道:“现在我知道何以我父亲叙述他的遭遇时,我们觉得有那么多疑问,有那么多地方我们完全无法理解、无法接受,以致认为完全是他的妄想,真是冤枉他了!”
  
  温宝裕一直非常维护他的父亲,这番话目的当然也是如此。对于这番话我不完全同音,可是却也想不出如何反驳,直接的反应是大摇其头。
  
  温宝裕瞪着我,道:“那些事情,确然是他的经历,并不是他的妄想,只不过他的那些经历,是发生在另外一种我们还无法了解的状况之中而已!”
  
  我还是摇头:“可是他把发生在那种状况中的事情,和正常生活混在一起,这就很有问题!发生在那种状况中的事情,类似梦境,所以他的情形基本上和一个人分不清做梦时发生的事情和实际生活一样,并不正常。”
  
  我已经说得相当客气──事实上如果人将做梦和现实生活混淆在一起的话,岂止是不正常而已,简直就是神经病。
  
  却不料温宝裕还是可以有他自己的看法,他举起手来,表示他要说的话很重要,他道:“请非常注意,我们现在所说的‘做梦’、‘梦境’等等,只不过是借来用的名词,实际上那完全是另外一种情形。”
  
  我也举起手,表示同意他的话,温宝裕甚至兴奋得脸上发红,他道:“那另外一种情形,也可以说是一种生活──”
  
  我不等他再继续发挥下去,就打断了他的话,大声道:“等一等,那种情形,怎么可以称为‘生活’?”
  
  温宝裕瞪大了眼:“当然可以,生活是人脑部活动所形成──”
  
  我再次打断了他的话:“也包括身体活动!”
  
  温宝裕很激动──自从我和他认识以来,发生过无数次争论,大概以现在的争论最为激烈。
  
  他双手挥动,也提高了声音:“身体算甚么,人的一切活动,都由脑部决定。”
  
  我道:“脑部决定了,而没有身体去执行,那就不叫生活,只是幻想。”
  
  温宝裕道:“在外人看来他身体没有行动,在他自己来说,只要脑部有活动,活动形成记忆,也就是生活。”
  
  我道:“或许是,可是身体有参与的生活,和只有脑部活动的情形,总有不同,不能混在一起。古人记载之中,很有些相似的情形,像《南柯梦》、《黄粱梦》等等,甚至在只有脑部�Ф�的情形下过了一生,可是当脑部活动又和身体活动结合在一起的时候,会知道两者的不同,不会混在一起。”
  
  我说得小心之极,像“当脑部活动又和身体活动结合在一起的时候”这样的话,实在不像是人说的话。用正常的人话来说,应该是:“梦醒之后”。
  
  可就是因为我们现在讨论的事情,无法用人类现有语言精确表达,所以只好如此累赘。
  
  温宝裕不停眨眼,白素听我们争论,一直在留意外面大树上的情形,直到这时候,她才道:“你举的例子不合适──你说的脑部活动是人做梦的那种活动,而现在我们在说的一种新的活动。人人都有做梦的经历,可是我相信自有人类以来,只有两个人有那种新的脑部活动,就是他们。”
  
  白素说到最后,向看来还在睡觉的温伯如和红绫指了一指,又道:“而温伯如先生是人类第一个有这种经历者,而且我相信这种新的脑部活动,是经过他长期研究之后,通过药物的作用而达成的,堪称──”
  
  白素说到这里,温宝裕已经急不及待地叫道:“堪称伟大之极!”
  
  我并不是不同意白素的话,也可以谅解温宝裕对温伯如的评价──儿子总会在一定程度上崇拜父亲,这是很正常的现象,可是我还是有不以为然之处。
  
  我道:“如果发明了可以使脑部产生新活动的药物,确然是非凡成就──虽然许多迷幻药也有使脑部产生异样活动的功能──”
  
  温宝裕又举起手来:“我抗议!”
  
  我道:“我的意思是:单一的脑部活动,无论如何脱离不了只是想像的范围,如果分不清想像和现实生活,这就不正常。”
  
  温宝裕简直强词夺理了,他道:“你对这种脑部活动一无所知,为甚么一定要将它和现实生活分开来,为甚么混在一起就不正常,同是由一个脑子产生的活动,为甚么非分开不可?”
  
  我明明知道温宝裕所说的不能成立的,可是却也不容易反驳。而白素却再次站在温宝裕那一边,她补充道:“像温伯如这样的情形,也不能说他分不开现实和想像,因为两者都由脑部活动而产生记忆,所以如他来说,事情就像真正发生过一样。”
  
  我道:“我并不否认这一点,可是也必须弄清楚:事情只不过是像‘真正发生过一样’,而事实上是没有发生过。”
  
  温宝裕有了白素撑腰,说出来的话,更是匪夷所思至于极点,他道:“甚么叫做‘事实上没有发生过’,对有这种新脑部活动,有新方式经历的人来说,他所经历的一切,就是事实上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我望着他,本来对于会发出这种妄语的人,实在不值得和他再多说甚么。可是温宝裕究竟交情非凡,不同别人。
  
  所以我居然心平气和,道:“还是很不同,在他的记忆之中发生过的事情,和真正发生过的事情最大的不同,是在于真正发生过的事情有实物可证明。而只是脑部活动所产生的一切,没有实物可以证明真正有这种事情发生过。”
  
  我这番话完全无可反驳,因为不管是做梦也好、类似做梦也好、是脑部最新的活动使人能产生亲历其境的记忆也好,只要只是脑部活动,就怎么样也活动不出任何实物来的。
  
  温宝裕不断眨眼,确然再也无话可说。
  
  可是这时候忽然有人叫道:“有人吗?化验所来收化验品!”
  
  温宝裕直跳了起来,先大声答应,然后向我道:“这新的脑部活动,和只是产生记忆不同,内容如何我们完全不了解,不过可以有实物证明,有那三个人给的七种药材!”
  
  我伸手:“那七种药材在哪里,拿来看看。”
  
  这时候两个青年人走了进来,是化验所派来取柜子的。温宝裕道:“我拿不出来,可是至少你也不否认有它们存在的可能,不然何必多此一举!”
  
  这时候不但那两个青年不知道我们在说甚么,连白素都不明白,温宝裕兴冲冲带人去抬柜子,我把发现那柜子的经过,向白素说了说。
  
  白素眉心打结,想了一会,才道:“温宝裕说得对,至少你不否定有这七种药材存在的可能。”
  
  我道:“我一向不否定任何可能!”
  
  其实白素本身也很犹豫,她又想了一会:“可是你却认为部活动不论甚么形式,都无法有实物证明。”
  
  老实说,这时候我思绪紊乱之极,实在理不出一个头绪来,甚至紊乱到了自己说话矛盾,出现了前言不对后语的现象。
  
  后来检讨这种情形的原因,实在是由于面对的事情完全在我知识范围之外,非但语言无法表达,连思想都无法适应,所以才有这样的情形。
  
  所以当时我对白素的话,也无法有进一步的解释。
  
  温宝裕看着那两个青年抬了柜子出去之后,出言更是惊人,他道:“不知道他们甚么时候才会回来,我要去找他们!”
  
  一时之间我实在不明白他在说甚么!
  
  白素却问道:“你怎么去?”
  
  在这件超乎知识范围之外的事情上,由于实在太新、太不可想像,所以才会形成思想上的紊乱。不过从头到尾,白素对于接受新事物的能力最强,温宝裕其次,我最差劲。
  
  举例来说温宝裕说“要去找他们”,其实我也知道他的意思是他也进入类似睡眠状态,由脑部活动去和正不知道处于甚么状况中的温伯如和红绫会合。
  
  可是由于其中有太多的“不知道”,所以变得我不能接受,也就成了不明白他在说些甚么。
  
  我相信白素一样有太多“不知道”,可是她却跳过了那些不知道,所以她可以立刻问温宝裕怎么去。
  
  温宝裕道:“刚才你分析说到达那种境界,有药物帮助,我相信那药物就是黑甜汤。”
  
  我努力使自己的思想方法和白素一样,果然有效,可以和温宝裕的话接上榫,我立刻道:“你以为服了黑甜汤,就可以到‘那地方’去。”
  
  温宝裕其实也无法肯定,所以他犹豫了一下,才点了点头。
  
  我则大摇其头:“要是你不知道到了甚么地方去,那怎么办?”
  
  温宝裕了无恐惧:“那就到不知道甚么地方去一遭!”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神情坚决之极,我用力一挥手,正想叫他别胡闹了,白素已经问:“你知道黑甜汤的剂量吗?”
  
  白素这样问,显然已经同意了温宝裕“到那地方”去,我不禁大惊失色──温宝裕胡闹也罢了,怎么白素也跟着胡闹起来!
  
  我忙道:“你们在说甚么啊!这黑甜汤是可以随便服用的吗?吃了要是不醒,长在不知道甚么地方不回来,温妈妈找起人来,如何应付。”
  
  我把事情看得严重之极,温宝裕却居然还笑得出来,他笑着道:“我妈如果来找人,我人还在啊,只不过看起来像是睡着了而已。”
  
  我总觉得不妥当之极,所以不住摇头。
  
  温宝裕却挑战似的望着我,道:“不知道发生了甚么变化,照说卫斯理听到我要去,就算不立刻要和我一起去,也必然会鼓励,就算不鼓励,也绝对不应该阻止!”
  
  我苦笑,道:“还会是甚么变化,当然是──”
  
  我下面的话还没有出口,白素就重重撞了我一下,不让我说下去,她自顾自对温宝裕道:“少服好过多服。”
  
  温宝裕立刻点头表示同意。
  
  白素这才转过头来,向我道:“小宝是非去不可的!他要是不去,就不知道真正的情形如何,不知道在他父亲身上究竟发生了甚么事情,不能洗脱他父亲是妄想症患者的嫌疑,所以纵使冒险,也要试一试。”
  
  温宝裕听了,十分感动,向白素深深鞠躬。
  
  我道:“等红绫回来,听红绫怎么说,也是一样。”
  
  这时候我和他们虽然还有不同的意见,可是基本认识已经一致,所以我说红绫“回来”,而不说红绫“醒来”。
  
  白素摇头:“不一样。红绫是在不知道在自己身上会发生甚么事情的情形下脑部开始异常活动的,在思想上毫无准备,她的情形会和温伯如类同,只怕听她说经过,就像听温伯如说话一样。而小宝却是在有准备,知道会有脑部异常活动的情形下进入未知境界的,所以可以更清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我道:“照这样说,我们也应该一起去才是。”
  
  白素微笑:“让他们年轻人去就够了。”
  
  我呆了半晌──白素说得很简单的一句话,内容其实丰富之极,不但回答了刚才温宝裕所问“卫斯理发生了甚么变化”的这个问题,而且也把刚才我给他打断了的话头,作了尽在不言中的延续。
  
  我很是感慨,接下来的时间,我一直没有说话,看温宝裕兴致勃勃地调弄白素带来的黑甜汤,和白素讨价还价,他要多,白素要少,结果我也不知道究竟是多是少,只见到他一仰脖子喝了下去,向我们望了一眼,向大树走去。
  
  看他的样子,像是也想爬上树去“睡觉”,可是还没有走到大树,人已经摇摇摆摆,到了大树下,身子一歪,就倒在他父亲的身边了。
  
  我和白素赶过去看,他早已进入了类似睡眠状态──看起来是在沉睡,然而根据我们的新发现,他并不是在睡觉,而是在一种不知名的状况之中。
  
  在这种不知名状况中,他脑部有异常活动,类似灵魂出窍或神游,会到达不知道甚么地方去,不知道会发生甚么事情。
  
  有太多的“不知道”,所以甚么事情都可以发生。
  
  温宝裕当然很清楚这一点,可是他在进行的时候,完全没有丝毫恐惧,我们会和这年轻人关系如此密切,当然不是偶然的事情。
  
  我吸了一口气:“保佑──”
  
  我说了两个字,就停了下来,望向白素,示意她如果猜得到我想有甚么样的保佑,就请她接下去说。
  
  白素瞪了我一眼:“保佑温妈妈不要突然出现!其实温妈妈也没有那么可怕。”
  
  我恶向胆边生:“如果她来了,给她喝一大碗黑甜汤!”
  
  白素又好气又好笑:“你要是真这样做,小宝回来之后,不会放过你!”
  
  我对于“回来”这样的说法,虽然可以接受,不过总是觉得很碍耳,我望着树下树上的三个人,皱着眉:“他们现在的情形怎么样,实在无法想像,我们是不是应该也去,才能真正了解情形如何?”
  
  白素显然也有这样的想法,可是在想了一会之后,她还是摇了摇头:“情形太不可测,需要有人在一旁守候,以防有非令他们醒过来的时候,可以出手。”
  
  白素在这句话中,又用了“醒过来”,由此可知她也一样,很是混淆,我不由自主叹了一口气,白素立刻道:“其实,醒来了就是回来了,他们现在的情形,我们固然无法完全了解,可是既然是脑部活动,实际上还是脱离不了灵魂和身体的关系,灵魂离开身体,身体就进入类似睡眠状态,灵魂回来,身体结束睡眠状态,也就是醒来。”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白素这样分析,十分透彻,把灵魂和身体分开来看,就不会混淆了──回来的是灵魂,醒来的是身体。不管说“回来”也好,说“醒来”也好,都是同样的一回事。
  
  明白了这一点,更重要的是对当前的怪现象至少有了一种假设,假设异种脑部活动,可以使人的记忆组(灵魂)离开身体,到他处去,这就是现在发生的情形。
  
  我想了一想,道:“这样看来,还是和‘神游’一样!”
  
  白素皱着眉,迟疑了片刻,才道:“我曾经联络了一个研究‘神游’很有心得的人,和他详谈了几小时──”
  
  我“嗯”了一声,知道就是那次她离开半天时发生的事情,她没有说明那个人是甚么人,可想而知当然和非人协会有关,非人协会行事有点鬼鬼崇崇,白素加入久了,不免受些影响,我自然不会见怪。
  
  白素继续道:“据他说,他纪录了许多具有‘神游’能力的人在神游时候的情形,都证明在神游时,到了他处,那个地方是实际存在的──这就和做梦不同,做梦可以去到实际上并不存在的地方,像温伯如所说的‘那地方’,似乎并不属于神游可以到达的范围,而温伯如的情形,又不能说是在做梦,这是最我迷惑之处。”
  
  我道:“我们已经假设温伯如的情形,是人类从未知道的一种新型脑部活动,既非神游,也非做梦──”
  
  说到这里,我陡然脑中灵光一闪,不由自主,发出了一下叫声,而白素在同一时间,也陡然吸了一口气。
  
  我和白素在同时想到了一点:这种温伯如式的新型脑部活动,是“做梦”和“神游”的混合!
  
  “神游”的情形是,能够去到的都是实际存在的地方。
  
  “做梦”的情形的是,可以去到任何地方,包括根本不存在的地方。
  
  当然不是很多人有神游的经验,可是人人都有做梦的经验,当然可以知道做梦梦到了甚么地方去,完全不受限制。
  
  可是“做梦”只是做梦,并不是“神游”。两者之间,差别非常大。
  
  然而如果两者混合,那就是一种崭新的境界:既是神游那样对人来说是实实在在的经历,又像做梦一样完全不受去处的限制。
  
  这是人类脑部的新型活动!
  
  难怪我们会感到如此迷惑,因为人类对于“做梦”、“神游”这类已经知道的脑部活动的认识,都还只是一知半解──别说神游,连做梦这种普遍之极的现象,都还没有结论,而忽然出现了全新型的活动,我们当然对之一无所知。
  
  人类知道自己脑部功能使用的只不过千分之一,甚至于万分之一,有新的、从来未被发觉过的功能出现,本来应该是意料之中的事情,然而正由于从来没有出现过,也不在想像的范围之内,所以才令人迷惑。
  
  而如今竟然给我们想通了,真是值得高兴。
  
第十章 心无挂碍
  
    
  我和白素自然而然双手紧握,我兴奋地道:“温伯如虽然成功地使他的脑部有了这种新型活动,可是我肯定他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他知道不是做梦,也没有想到是神游。对他来说这种脑部新型活动,是他生活中的一部份,他的人生也包括了这种活动,这种活动产生的记忆,是他人生中整个记忆的组成部份,所以对他来说,和实实在在的经历,没有分别……”
  
  我一口气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进一步补充:“或者说,这根本就是他实实在在的经历。”
  
  白素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当时我们的感觉真是难以形容,只觉得奇妙之极。人要做梦很容易(虽然不能随意控制,可是总会发生):要神游,就已经非常困难(许多修练了一生的人都无法做到)。
  
  而如今比神游更进一步(进许多步)的这种脑部活动,竟然可以通过药物的帮助而随时达到,这是何等奇妙啊!
  
  这样的活动,可以使平淡的人生丰富到甚么程度,完全无法想像!
  
  当然更难以用语言来表达,或许勉强可以说:这种新的脑部活动,可以使任何梦境成真!
  
  我想到这里,叫了起来:“这一来,等于是梦境可以成真了!人生从此变为双重,甚至于可以放弃固有的人生,而只逗留在另一重人生之中!”
  
  我说的情形,虽然怪诞之极,可是并不是不能发生。
  
  白素略想了一想,并没有对我提出的“双重人生”有任何异议,因为在这样情形下,确然发生双重人生的现象,而且都是实实在在的人生,可以混合、交叉、同时存在,也可以只选择其中一种,完全由个人意志决定。
  
  白素对我所说的也是完全没有异议,她道:“这‘梦境成真’的说法,值得商榷。梦境大多数所到的地方都不存在,所遇到的事情也大多数不存在,所以梦境只不过是做了一场梦,就算醒来之后,记得很清楚,也只不过是一场梦,人人都可以分得清做梦和实际人生,不会把梦境当成是实际人生的一部份。”
  
  我完全同意白素的分析,道:“我说‘梦境成真’当然只是一种类似的说法,实际上很有差别。不过从温伯如的例子来看,也勉强可以这样说,温伯如所说的‘神的法则’得到执行,一切一切,我看也是他的梦想!”
  
  我这样说了之后,发现白素的反应,十分奇特,她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每当她有这种神情的时候,我知道就是我说错甚么了。
  
  所以我立刻把我刚才所说的话迅速想了一遍,却并没有发现有甚么不对之处,我摊了摊手:“对这种新的脑部活动,本来就很难形容──”
  
  白素扬了扬眉:“照你所说,温伯如去的那地方,实际上还是不存在,只不过是他的想像而已。”
  
  我还是不明白自己的说法有甚么不对之处,我笑道:“又回到开始时候的老问题了──如果真的有‘那地方’,为甚么我们从来没有听说过,也好像全世界人都没有听说过?”
  
  白素微笑:“为甚么要我们听说过、要全世界听说过的地方才是真实的存在?”
  
  我怔了一怔,白素这样说,可以说是不合理至于极点──真有那样的地方,当然应该有人知道,难道地球上还有甚么地方是没有被人发现的吗?
  
  我想到这里,陡然想起,“啊”的一声,失声道:“这地方不在地球上!”
  
  既然脑部新型活动,和产生思想有关,那就有可能去到任何地方──思想活动的速度,完全随心所欲,想到哪里就到哪里,理论上来说,比光的速度,还要快不知道多少倍,不,理论上来说,思想没有速度,已经超越速度这种概念。是这样一种情形:想,就到。
  
  想到隔两条街的公园去,或是想到天狼星座去,完全没有分别。这一点,如果只是想,其实人人都可以做到,所不能做到的是无法有真的到了那地方的感受而已。
  
  我等待白素的赞扬,可是白素却说道:“这是可能之一。”
  
  我既然想到了这一点,思绪已经如同万马奔腾一样,一发不可收拾,当然再也难不倒我。
  
  我立刻挥手:“那地方不但可以在宇宙的任何角落,也可以就在这里,只是时间不同!”
  
  白素真是可人,她自己早就想到了的事情,经她一再提示我才说了出来,她还是鼓掌表示赞扬。
  
  我吸了一口气,继续道:“这种新型思想活动的范围,不只是平面,而是立体的──可以到任何地方,可以到任何时间,可以到任何时间的地方!”
  
  想到了这一点,以前存在的疑问,都不再是疑问了。
  
  温伯如所说的“那地方”,我们本来认为没有可能存在,而从“立体”的角度来看,就有可能,可能存在于未来。
  
  可能在若干年之后,就在本城,发生了这样的事情,而温伯如躬逢其盛。其时根本全世界都知道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而使作恶者必然自食其果的“神的法则”也必然深入人心,说不定在全世界得到执行,地球人的生活从此改变──在开始的时候,法则当然是强制执行,而久而久之,法则就会从神的法则,变成人的法则,这个过程,就是地球人类的进步过程,是人类从低级生物过渡到高级生物的过程。
  
  我本来一直以为人类历史几乎全部由侵犯害他人的行为写成,可知这侵犯伤害他人的劣根性在人性之中根深蒂固,是人性可怕部份之中最可怕的一种,所以我也认定地球人没有希望,不可能成为高级生物。
  
  现在看来,我的看法似乎略为悲观──只要能有使思想逆转的能力出现,就可以消灭任何侵犯伤害他人的行为。
  
  很奇怪,多少年以来,善良的人在受到侵犯伤害的时候,在极端无助的情形下,都会无奈的求告“老天爷开眼”,让恶有恶报。莫非人类早知道执行报应的力量是来自“天上”!
  
  刹那之间我思潮汹涌,所想到的一切和联带产生的感慨,几万字也写不完,当然不必写出来,任何人可以自己去想想,这种情形如果出现了,是甚么样的情景。
  
  过了好一会,我才吁了一口气,道:“原来温伯如并不是胡说八道──只是他为甚么不对我们说明白呢?”
  
  白素道:“我想他不是不说,而是他根本不明白事情是在甚么时候发生的──我们也不知道是甚么时候执行神的法则,可是我们知道一定是在未来,或许是一年之后,或许是一万年之后,我们常说,报应如果还没有出现,那是由于‘时辰未到’,这其中的玄机已经说明了未来必然会有报应的出现,只不过没有想到是以这种方式出现而已。不但是温伯如,我想红绫和温宝裕,也同样不知道他们的人生,忽然跨越了时间,去到了未来。”
  
  我道:“等他们回来,问他们是不是知道。”
  
  白素点了点头。我们对发生的事情有了这样可以接受的设想,剩下来要做的就是等他们停止新型脑部活动,恢复脑部正常活动了──简单来说,就是等他们回来(醒来)。
  
  这一等,时间出乎意料之后,三天之后,他们三人还是没有“回来”。
  
  在这三天之中,我们观察到脑部活动和身体的一种很奇妙的联系,他们身体动作,除了红绫之外,并不显著,可是由脸部肌肉动作所形成的表情,却显然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脑部活动所感受到的喜怒哀乐。而且身体的发声部份,也会有一定程度的活动来配合,发出含糊的欢呼声或是叹气声之类。
  
  当然无法从这些身体的反映来知道他们的遭遇,不过却也可以看出,他们的经历一定非常愉快,尤其是红绫,几乎欢呼声不断,可知她感受到很高程度的快乐。
  
  所以虽然等了三天,情况还没有变化,我们并不担心。三天之后,化验所送回了那柜子,化验报告说,柜子是全新的,应该没有存放过任何东西──或者是存放过东西却没存留下任何可供化验的物质。
  
  我向白素道:“这不是废话吗!”
  
  白素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我一直在想──”
  
  我抢着道:“我也一直在想,我们想的一定是同一个问题。”
  
  白素向我做了一个手势,请我先说。
  
  我道:“我想,这种脑部活动,虽然能够使人在双重人生中来去,可是在来去的过程中,都是思想在进行,没有任何物质的参与,所以不可能有任何物质被带来带去。也就是说,那三人即使真给了温伯如药材,温伯如也无法带回来。”
  
  显然白素的确和我想的问题一样,她点了点头,先同意了我的想法,然后道:“可是他的思想,却能够把药材带回来。”
  
  一时之间我有点紊乱,不是很确切的明白这句话的意思。
  
  白素道:“药材进入了他的思想,就变成了他的记忆和知识,本来他不知道这些药材有用,现在知道了,就可以运用。”
  
  我挥了挥手:“这样说,药材还是地球上的东西,并非天外奇药?”
  
  白素笑道:“应该是如此──那三人给了温伯如新的知识,温伯如加以运用。由于温伯如认定东西是三人所给,才有这样的混淆,我相信温伯如由于长期来回双重人生,他有些分不清楚两重人生之间的界限了。”
  
  我吸了一口气:“其实温伯如自己研究的成绩,极其可观,他第一次脑部产生新型活动,进入二重人生,完全是他自己研究的成果,堪称伟大之极!”
  
  我和白素在说这一番话的时候,是在大树下,我的那句话才一出口,就听得红绫大叫一声:“真是伟大之极!”
  
  我们一起抬头向上望去,只见红绫一个翻身,从树上跳了下来,看到了我们,就叫道:“我真的到那地方去了……我……是做梦到了一个地方……”
  
  她一面说,一面环顾四周,神情越来越没有信心,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才好。
  
  这情形,正如白素所说那样──她虽然脑部发生过新刑活动,有了奇异的经历,可是她完全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我和白素连忙先把我们想到的告诉她,红绫听得瞪大了眼,讶异莫名,不过她还是连连点头,显然接受了我们的说法。
  
  接着我自然心急忙问她到了那地方,在那地方的经历。
  
  红绫兴奋之极,手舞足蹈,滔滔不绝地叙述她被温伯如带到那地方去,和到了那地方之后的经历。
  
  在她的叙述过程中,我又想到了很多新的问题和有新的发现。我发现这种新型脑部活动很受主观愿望的控制,例如温伯如要带红绫到那地方去,红绫想到那地方去,结果就真的到了那地方。
  
  后来白素又补充我想到的这一点,她说,温伯如一定极端憎恶侵犯伤害他人的行为,想像可以有完全没有这种行为的境界,所以脑部新型活动,才将他带到了神的法则得到执行的时间和地方。
  
  温伯如当然很喜欢这种的环境,看来他经常去,到了二重人生严重混淆的地步。
  
  我又想到,温宝裕既然想要去找红绫和温伯如,他当然也应该到那时间那地方。
  
  为了证实我的设想,在红绫兴高采烈的叙述中,我急忙问:“小宝后来来了没有?”
  
  红绫给我的问题打断了叙述,怔了一怔,一时之间像是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白素忙道:“别打断她的话头!”
  
  我明白任何人对于第一次双重人生的经历,在思想上一定会不适应,所以叙述被打断,会引起紊乱。红绫总算很好,她还是回答了问题──用力点了点头,才断续说下去。
  
  在她的叙述过程中,第二个“回来”的,竟然是温宝裕。温宝裕一睁开眼睛,神情怪异莫名,白素不等他说话,就将他拉过一边,将刚才对红绫所说的我们所想到的告诉他──这个步骤十分重要,不然他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会陷入思想紊乱的境地。
  
  我一面听红绫的叙述,一面看温宝裕的反应,只见他起先神情十分疑惑,显然我们的想法,他从来都没有想到过。而温宝裕本来就容易接受各种想法,所以不多久,就见他连连点头。
  
  红绫的叙述十分长,白素和温宝裕说完了之后,温宝裕又参加进来,在那时间那地方,温宝裕和红绫温伯如会合之后,三个人有一起的经历。
  
  关于红绫和温宝裕在那时间、那地方的经历,如果要详细完全复述,那必须大费笔墨,我感到并无必要,因为事情全是神的法则得到执行的情形和经过,许多大中小小各种各样的例子,大到战争狂不断叫喊不放弃动武而结果自己神经错乱,小到了顽童抛石头去砸人家的窗子结果石头打在他自己的头上。
  
  这些事情,红绫一桩一桩说来,固然兴高采烈,我也听得眉飞色舞,大叫过瘾。然而把它们一件一件记述出来,却未免太过分了。好在“神的法则”是凡侵犯伤害他人者必然自食其果,思想逆转的结果是他如何害人,就变成如何害自身!
  
  有了这个原则,就不必听红绫叙述,任何人自己可以设想出几百件几千件同类的事情来──大家不妨一起来想,想想哪些人应该为他们的恶行付出代价。
  
  这是很有趣的事情,正如我一再提到过温宝裕所说的话:想想都过瘾!
  
  在红绫和温宝裕叙述完了之后,温伯如还没有“回来”。我们并不担心,因为据红绫和温宝裕所说,温伯如十分留恋那地方,而且除了那地方之外,还有别的地方要去,所以会逗留久一些。本来他们也不想那么快离开,可是又挂念我们,所以才离开的──从这一点来看,这种脑部活动何时开始,要有药物的催动,可是何时结束,却可以由主观意念来决定。
  
  关于这种全新现象,日后还有很多发现,以后有机会会提起。
  
  温宝裕望着还在“睡觉”的温伯如,皱着眉,想了一会,道:“我认为我父亲回来之后,最好不要向他说起这种新型脑部活动的一切设想。”
  
  他说得很是郑重,我却不明所以。
  
  温宝裕又想了一会,才道:“我以为我父亲绝不是甚么伟大的科学家,也不是甚么怪医怪博士。他只不过对做梦的现象有兴趣,希望多做一些梦,而要做梦,必先睡觉,所以他就从中药之中找寻容易入睡的方法,却给他在无意之中合成了一种药物,他称之为点甜汤。这种药物,能够散发、摧动脑部产生新的活动,使思想和身体分离,形成第二重人生。”
  
  绝少听到温宝裕这样一本正经的长篇大论,相信是因为事情和他父亲有关,所以必须认真。
  
  我们也很认真地听着。温宝裕继续道:“这完全是偶然发生的事情,他根本从来没有想到过──也根本在他的想像能力之外,所以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甚么事情。开始的时候,他可能认为自己在做梦,可是这种脑部活动造成的记忆,和做梦大不相同,是实在的,存在的记忆,于是,他双重人生的记忆就重叠,成为一体,分不开了。”
  
  这正是我曾经想到过的情形,所以立刻表示同意。
  
  温宝裕道:“我们接受了的设想,对他来说,他不会有这个想像力去接受,而且会强烈拒绝,如果我们一定企图说服他,硬要把他重叠了的双重人生分开来,我不知道会造成甚么样的后果,恐怕在思想极度混乱之下,会真正神经错乱,你们以为如何?”
  
  我们都无法立刻回答,因为事情太新,我们没有认识,不知道会有甚么样的变化,完全无法估计,所以难以回答。
  
  温宝裕吸了一口气:“向他说了会怎么样,完全不知道:不向他说,将来会怎么样,也不知道,可是至少暂时没有甚么害处,这是可以肯定的。”
  
  白素率先同意,我用略为怀疑的眼光望向白素,白素道:“小宝想得周到──我们想到的一切,十分复杂,他确然不容易接受,何必增加他思想的负担。”
  
  我总觉得这个理由不够充分,白素又道:“他的研究,其实还只在初步阶段,黑甜汤好像只能进入固定的一个时间、一个地方,而理论上应该可以随心所欲去任何地方任何时间,我相信他会继续不断研究,而他的研究必然会有进展。他对他自己的研究有他的认识,我们的设想会打乱他的思绪,使研究中断。”
  
  白素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温宝裕连连点头,可是我和红绫却还是不出声。
  
  白素知道我们还不是百分之百的接受,她皱着眉,在想如何表达她和温宝裕的意见。我道:“把我们想到的告诉他,可以使他明确知道自己研究工作的目标,而不是像现在那样糊里糊涂,把双重人生混在一起。”
  
  我话才出口,白素就笑了起来:“少林寺的武功,最顶端的是《易筋经》,据说历代高僧无论怎么苦练,都没有能够练到最高境界的──”
  
  白素忽然改变话题,说起少林寺的武功来,实在令人莫名其妙。因为我们刚才在说的话,和少林寺功夫一点关系都没有。而白素说到一半,就停了下来,好像要等我接下去,我瞠目不知所对,白素向我笑,眼神之中充满了鼓励,好像在对我说:你想一想,就会明白。
  
  我强迫自己把脑筋转向少林寺功夫,刹那之间,所有有关少林寺功夫的各种传说,一起涌了上来,果然我想到了!
  
  我把白素的话接了下去:“──只有一个疯疯癫癫,完全不经意,嘻嘻哈哈地练了起来,竟然给他练到了最高境界!”
  
  白素笑道:“好。”
  
  红绫还是不明白,叫道:“怎么一回事?”
  
  我解释道:“那疯僧在练的时候,心中完全没有要练到最高境界的存心,根本没有目的,所以心中也没有挂碍,心中毫无挂碍,自然就容易达到目的。”
  
  红绫想了一想,拍手道:“我知道了,小宝爸爸只想睡觉做梦,根本没有高深目的,反而容易有进展。如果他刻意去追求另一重人生,只怕反而没有结果。”
  
  温宝裕笑:“研究没有结果还不要紧,只怕他心中太着意了,走火入魔,在那边回不来了,这才麻烦大了。”
  
  红绫想想如果真有这样的情形发生,温妈妈要是追究起来,我们全家只怕都要搬到撒哈拉大沙漠去避祸,只有温宝裕是走不掉的,却不知道如何应付才好──红绫想到小宝到时候的狼狈相,忍不住哈哈大笑。
  
  我和白素可以大致明白红绫为甚么感到好笑,这次轮到温宝裕觉得莫名其妙了。
  
  在红绫的大笑声中,看到温伯如身子动了一动,接着伸了一个懒腰,看他的样子,显然不知道发生了甚么性质的事情,双重人生的记忆重叠,他向温宝裕和红绫道:“怎么一眨眼,你们就不见了,那精采的事情,你们看到了还是错过了?”
  
  红绫道:“我们在那地方看到的每一件事情,都精采绝伦,不知道你说的是哪一件?”
  
  温伯如还没有说,就先“呵呵”地笑了起来:“执行神的法则的地方,迅速扩展,不必多久,就可以遍布全世界了!”
  
  我和白素互望了一眼,知道温伯如所说的应该是若干年之后在地球上会发生的事情。
  
  红绫很正经地道:“啊,全世界那么多该死的恶人,会如何处死他们?”
  
  温伯如皱着眉:“你说呢?”
  
  红绫挥手:“把他们全部扔进火山口去!”
  
  温宝裕也很起劲,设想更是奇妙之极:“分成南北两部份,把他们全都冰冻在南北两极的冰山之中,可以让人看到,对后来者起警诫作用,让更后来的人知道人类曾经有过这种丑恶的行为!”
  
  温伯如对于他儿子这样匪夷所思的话,竟然十分欣赏,连连点头,道:“好!好!我会提出这个建议,这样的好办法,只怕三位神仙都想不到!”
  
  这句话倒很实在,那种办法,只有温宝裕才想得出来,三十三天上无数神仙,也望尘莫及。
  
  温伯如和红绫温宝裕又兴高采烈大谈那地方的事情,我和白素完全插不上口,他们说了好久,在略告一段落时,温伯如突然向我一伸手,道:“拿来!”
  
  我张大了口,看起来像个傻瓜──温伯如太莫测高深了,他要我拿甚么来?
  
  温伯如倒立刻使我明白了,他接着道:“黑甜汤!我给你的。你既然不相信我的话,我也没有必要给你们甚么!”
  
  我和白素连忙答应,将他给的盒子原物奉还,他居然还打开来检查,幸而没有仔细检查小瓶中的份量,要不然黑甜汤给温宝裕用了一些,他要我赔,我可赔不出来。
  
  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温伯如根本不知道他自己已经可以来去双重人生,也不知道黑甜汤有催发脑部这个奇妙功能的作用,只不过当它是可以催人入睡的药物而已。所以温宝裕的决定是对的,没有必要让他知道超过他想像力范围之外的事情。
  
  温伯如还有些悻然,自言自语道:“我合的药,是随便给人的吗!居然还劝我要广为发行,真是市侩之极,岂有此理!”
  
  我和白素啼笑皆非,只好假装听不见,温伯如又叽叽咕咕说了一会,我和白素都走了开去,不去听他。后来温宝裕安慰我说:不要紧,他的药,你要多少,我都可以拿给你。
  
  我其实并不稀罕温伯如的药,只是想到像黑甜汤这种有那么奇妙功效的药,虽然是温伯如无意之中的发明,可是靠他继续研究,发展的速度一定很慢,成功的机会也不会太大。如果能够交给像勒曼医院这样的机构去研究,一定会好得多。
  
  我虽然这样想,可是知道温宝裕一定反对,何必勉强,所以并没有提出来──就算很快就研究成功,人人都可以享受双重人生,我也看不出有甚么好处来,人类还是先对仅有的一重人生都处理得好一些再说,脑部功能未经开发的极多,也不急在一时。
  
  故事到此,当然告一段落。或许有人会问:在那地方出现,宣示并执行神的法则的那三个人,究竟是甚么样人呢?
  
  哈哈!会这样问的人一定接触卫斯理故事甚少,应该接触多一些,就不会有这样的问题了。
  
  
后 记
    
  
  在叙述完这个故事之后不久,叶李华来,我且不让他看记述好的故事,只是把故事主要的设想,向他说了说。他反应极快,立刻说:“在《列子》中,有非常类似的说法。”
  
  我不禁又惊又喜,惊的是竟然如此孤陋寡闻,不知道有这样一回事:喜的是自己的设想在完全没有受到古人的影响下,竟然能够和古人的记述吻合,真不容易。
  
  叶李华立刻在网上找《列子》,找到了周穆王篇,其中有大量的记述关于梦和人生,非但肯定梦是人生的一种形式,而且甚至于有以梦为真、以醒为虚的说法,比我的设想还要大胆,令人叹服。
  
  《列子》这本书虽然冷门,可是并不难找,如果在书店或图书馆中找不到,可以在网上找,网址是:163.14.134.40/terry55/history/asp,网中几乎有任何古籍,趁此机会,向设立这个“古籍系统”网站的朋友致敬──谢谢,谢谢。
  
  我不把和这个故事设想有关的部份抄下来,是希望有兴趣者多接触古人的想像。有些人说卫斯理故事外星人太多,有些人根本不相信外星人,就更应该看看古代人是如何记述外星人的。我保证看了之后不会失望。
  
  我很高兴有叶李华这样博学的朋友,当然不免盛赞,自叹勿如。叶李华为人老实,说:“是朱敏鹃告诉我的。”
  
  几小时后见到了朱敏鹃,向她鞠躬,表示钦佩。
  
  十一月十五日
  
  难分梦与醒,感觉奇特无比,不知身在何处,失落之极,非常不习惯,难以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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