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婚几年了,孩子多大了?”这是签证官问我的唯一问题,而且用的是中文。没等我做好拉家常的准备,她便递给我了那张领签证的小纸片,愉快地说,“欢迎到美国”。那一刻我第一反应是要冲进新东方大厦,先将词汇“红宝书”撕个粉碎,再找老俞约架。这个玩笑开大了,去美国原来不用考托考G,不用从绝望中寻找希望,甚至不用说英语。
身为70后一分子,我为自己过去泡在新东方课堂,还从线下泡到线上的青春时代泪奔。悲剧的是,我甚至没有见过老俞这尊真神,虽然我曾每晚听着他带着老农口音的英语入睡。我最难忘的记忆,就是我们男男女女一大帮子人,个个累的面无人色,挤在一个破礼堂里,集体听新东方的录音带。听到老师讲段子,上百人对着一台录音机隔空傻笑,现在回过神来,那不就是英语传销嘛。就是这样的土法炼钢,一批批有为青年还是借着老俞的方舟,渡到了太平洋彼岸。如今,连70后的孩儿都上新东方少儿英语了,这才是真正的东方不败,旗下门生何止三千?搞不好三代都是新东方教友。
出国,或者确切地说,去到西方花花世界,曾经是包括70后在内,我们几代中国人的魔障。我至今记得我刚上中学时,一个同学的姐夫去美国留学。他愤愤不平地说,他姐夫在美国居然天天吃鸡。其实鸡肉在美国最廉价。但就那时国人的眼光来看,已经太过腐败。东西反差至今还是如此之大,以至于友人第一次到美国后沉默了半晌后,才脱口而出:“资本主义就是坏,让社会主义没脸做人。”
每个时代的人都有每个时代的出国Style。出国一度不是一段经历,而是一种待遇。70后出生的时候,正值中美关系开始逐步改善,一位70后朋友的父亲根正苗红,成为首批前往美国接受技术培训的幸运儿。刚到美国时,大家集体失眠,不是倒时差,而是当时国内食品还要凭票供应,到美国后,发现不仅有很多东西吃,还可以放开了吃,众人大喜,每天吃得太撑,以致睡不着觉。
不过,彼时能出国的人大都背景深厚,上世纪70年代,包括洪晃女士在内,还有一批公派小留学生赴美,都是真正的金枝玉叶,与老百姓基本没有关系。
待到70后长大成人,扎堆念大学的时候,已经是89年那场大风波以后。理想主义澎湃的年代嘎然而止,出国与下海几乎是时代大拐弯的应急反应。在大学生中,当然还是出国的吸引力更大。除了家里有海外关系的人,考托福留学几乎是老百姓孩子出国的唯一途径。大学里几乎人手一个短波收音机,虽然那时收听敌台还是一桩罪,但是插上耳机,拉开天线,在嘶拉嘶拉中听着纯正美语的快感,还是无比诱人。
70后终于还是承担了80年代终结的后果。那时北大、复旦的学生正式入校前都要军训一年。我有幸赶上了这段“再教育”,那些早年披着军大衣,抽空就背托福单词的同学们,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中。苦学英语派上了用场,军训结束的消息便是有人从美国之音听到的。这些立志趁早的同学,后来纷纷离了家国,在大洋彼岸开枝散叶。而当时类似我这样没心没肺,受80年代“余毒”影响太深,还趴在大学食堂的长条桌上偷偷写小说的人,则对未来无知无觉。出国对我而言,更像是一出励志剧,彼时正赶上《北京人在纽约》热播,我至今还能热泪盈眶地背诵剧中的那句话:“如果你爱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把他送到纽约,因为那里是地狱。”如今,70后有不少人都战斗在纽约,祝福他们永远在天堂漫步。
大学毕业后,我也加入了考托考G的队伍,这是跟风的结果。上世纪90年代,等到我们这批70后开始集体走向社会之时,坏消息接踵而来:职工大规模下岗,福利分房走向尾声。70后处于艰难时世,但多少还没有完全被世俗同化,一个铁的证据是,那时在不少70后眼里,公务员还是一堆糊不上墙的牛粪,考公务员的70后绝对是少数派。而失足入了衙门的,不久恰逢机关分流,我的70后朋友们大都趁机逃离。轰轰烈烈的出国热开始全面席卷了神州,出国固然是对自由世界的向往,也是对现实不满的一贴安慰剂,但多少有些盲目。在70后的青涩期,还有太多对于出国的幻想:行业不理想,工作不得意,乃至失恋33天,都期待用出国来治愈。70后拱手送给新东方的,其实不是托福学费,而是一笔改变人生命运的赎金。
老俞和他的新东方,就这样时势造了英雄。可惜懒惰如我,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出国梦终于功亏一篑。几经挫败后,我也低头 “从了”生活:攒钱买房,结婚生子。
出国的心却始终不死。去不了外国,就想去外企;去不了美国,就想去欧洲。我一度仰慕我的老板,就是因为她能够在欧洲和中国之间如履平地。一次吃工作午餐,我推心置腹地告诉老板,我有一个梦,希望能在无边细雨中徘徊在圣马可广场,那是我从一个电影里看到的。老板也热情洋溢地鼓励,说好好工作,努力奋斗,梦想一定能实现。
而我第一次出国,还真的去了威尼斯,陪同老公去欧洲开会,时年两岁的女儿也随行。意大利朋友慷慨地把度假的公寓借给了我们。当我和老公抬着婴儿车,在威尼斯的风雨中艰难地翻过大桥小桥,上上落落,直累得腿肚子转筋,才找到那幢楼时,一家人浑身湿透,要多狼狈有多狼狈。我也并没有在圣马克广场找到浪漫诗意,在我和女儿的尖叫声中,铺天盖地的鸽子抢走了我们的饼干,我一心祈祷的是不要被鸟屎砸中。
我总算是出国了。如果找个靠谱老公也在一个女人的奋斗范围之类的话,老板的话就应验了一半。但令我多少有些失落的是,此时中国出境游的大门已经洞开,欧洲游已无比火爆,到处都能碰见一身簇新的乡镇企业家,连街边的普通冰淇淋店里都有中文标识,更别说那些奢侈品店。各大机场退税的地方更是热闹,长长的人龙,你一嘴我一嘴,简直是各省方言联播。后来去美国也不例外。当美国卖场响起中文广播时,我几乎以为自己在梦游。
我还不能适应这样的颠覆性变化。短短十数年间,中国人不仅可以轻松出国,而且包括裸官眷属在内先富起来的国人,业已成为全球奢侈品的恩客,像我这样的普通人也沾光。当我穿着中国批发市场淘来的尾货,溜达到 LV店里,也能受到殷勤接待。我猜他们把我误会成了县长太太,表面低调,其实出手豪阔。不幸我是穷孩子出身,而且这不符合70后的价值观。我只考验了一下自己的定力,看到我微笑着空手出来,远远站着的老公面色由青转红。
70后终于有机会圆自己的出国梦,可惜人到中年,梦想所剩无几。能改变的是旅游目的地,不能改变的是青春岁月。仍然有人把期望寄托在孩子身上。身边的70后前赴后继带着孩子飞往美国,比赶庙会还勤,初衷不过是想让孩子见识一下美国文化,甚至成为小留学生。我没有这样的雄心壮志,虽然有一天,女儿若有所思,说她逛过的国家比她逛过的中国城市多,让我百感交集。我们这代人全力奋斗,无非是希望下一代可以心平气和地选择自己的人生,不再为“出国梦”所纠结。已经走过万里路的00后女儿轻松地接受了这个礼物,对她来说,世界就是炸薯条,有麦当劳的城市就和北京没啥分别。不过相差30年,一代人和一代人就是天与地。有意思的是,已经扎根国外的朋友,为了让下一代学中文,又开始携带这些已入外籍的00后孩子短期回流,你来我往,各有追求。
不过,70后就是70后,即使走遍了天下,要让这代人绷紧的出国神经放松着实不易。譬如有过数次出国记录的我,在美国还是紧张过度。回国前,我拿着一沓文件在机场到处寻找海关,希望被出国审查。结果发现出国很容易,非美国公民只要把入境时填写的小卡片交给空乘人员即可,美国人和持绿卡者则完全自由出入。没有人对出国严防死守,不用为出关忐忑不安,我的惆怅难以言表。“咋就不审查了呢?好歹这也是出国呀!”我像祥林嫂一样,在底特律飞往北京的航班登机口叨叨了数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