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挥五弦送归鸿——嵇康

只要音乐在,我的生命就不会终止。

行刑前,嵇康心中坦然,顾视日影,午时的终站仍有咫尺,趁乌云尚未完全遮盖天日时,他要弹完心中最后的绝唱——《广陵散》,这是他在人世间最后的一个心愿。

要走,就让琴声为自己送行!把怜悯当爱慕,把冷然当炽热,把哀悼当庆祝,他们休想从我这里得到他们想要的表情!

他左手食指轻按“宫”位,右手修长的手指在琴弦扫过,琴声冷冷,清凛入骨,在敲击刑场上每个人的心坎,人们不禁打了一个冷颤,不知是因为这琴声?抑或嵇康,还是这忽然变冷的天气?

琴声起,粒粒音符在嵇康修长的十指中飞扬而出,雀跃而起,掠过一张张围观的脸,来回荡漾。时而天花乱坠,时而长袖轻歌,时而骤雨倾盆,时而乳燕呢喃。

记不起琴音弹送几个黄昏后,忘不了多少回梦中创作愁白头,数不清多少人听曲泪满流,忆不出几人欲学跪更漏,看不得人性卑劣确丑陋,叹一声容不下半点污垢风雨载满楼,便恰似锁不住的春江秋月向西流。

一蓑烟雨,湿了黄昏,湿了眼眶,湿了心事;满地黄花,碎了斜阳,碎了落霞,碎了琴韵,洒落一地不堪回首的记忆。

曲起,心事扬起,往事扬起。嵇康剑眉低敛,将往日拢合在臂弯之内,微湿的双眼润湿了琴弦,模糊了视线,昨日却在眼前清晰更递。他索性将眼睛闭上,乐曲反正已烂熟于胸,更何况他弹奏的,是自己走过的一生。

今天的他,恍若站在道别的古渡口,夕阳西下,风凄水寒,心情开始下沉。告别的一刻终于到来,佯装牵强的欢笑无法再佯装,说好送行其实一心只想挽留。他牵手握手挥手和故人告别,千言万语我尚未道,百般缘由盼你留低,在花开之际,我们却要挥手告别,焉能不豪情尽露,疏狂图醉,抚奏一曲,尽诉心声?

五根琴弦上染满了他的汗水,浸透了他的体温,成为他身体延伸的一部分。此时,嵇康似恢复往日神情,回到过去,回到当初,回到绿意盎然的春天里,面带笑容。他端坐结局的上空,熟稔的指法,如花间蝴蝶,左穿右插,用音符缝合自己的一生。

自从入狱后,已经很久没如斯畅快淋漓挥洒手中的琴弦。在如此空旷之地演奏,尚属首次,恐亦是最后一次。他知道,以后,将来,要再攀音乐山峰,折曲为韵,已成画饼。所以这是他最激情投入的一次生命演绎,绝不许半点分神,破坏生命之完整与庄严。原来人世间最好听的音乐,竟然是在闪动青光的鬼头大刀侍候的刑场上,真是尘世莫大的讽刺!

琴声中,我们看到年少的嵇康踏着悠闲的脚步,左手挟一把古琴,右手一卷曲谱向我们走来。那时他的世界总是天朗气清,惠风和畅,他的琴音犹如春风拂面,可听可嗅可观可思。听之仿如天籁灌顶,嗅之隐约檀香仙味,观之何等赏心乐事,思之百转千回欲饮千觞。

他似乎只为音乐而生。画师用画笔作画,他用琴弦素描,法家用狼毫作书,他用声乐述之,途虽异旨同工。他深知物有盛衰,而此无变,滋味有厌,而此不倦。

在音乐的世界里他像一只未成年的饕餮,肆意吸吮音色,在音阶的起跌升降中放浪形骸,快意畅游,一遍又一遍,不知其所终也。琴声似乎是最好的养生之道,将他姣好的面孔梳洗得愈加俊美,纵然衣衫褴褛,难掩他高洁蕙兰之身。弹到兴起时,年少的他,在年轮的峰顶,仰天长啸,啸声穿过屋檐,直冲云层!

孤标傲世的他,使人自惭形秽。

人群中有人放声大哭,哗啦啦倒下一大片。洛阳东市,三千太学生一齐跪下,把尊严跪到膝下,把功名全部抛下,只为换回他那传奇的手再续五弦琴上传奇的故事。数千双眼睛在他流淌的琴声中难以抑制,纵横的泪,交织出他们内心万般的不舍。

他们不知道,他们这一举动,只会更坚定司马氏杀他之心。如此深得人心之人,如何留得他在人世?嵇康想:原来还是有很多人舍不得他走的。他们舍不得他什么?他的傲骨?他的音乐?他的文才武德?他不知道,他也不想问,他已很知足,把他们的不舍尽数收拢袖口,并在心里默默的对他们说,走的终须走,何必效儿女之态,要我在哭泣的人群中离开这个人世?嵇康蹙一下浓眉,我的离去对我来说或许是一种解脱,谁又知道另一世界不是更加美好?

此时他也更加安然,其实司马氏杀了他又有何用,他已长留人间,长留大地,长留人们心中。

钟期不存,我志谁赏?尘世是不许我孤独终老的。

把印着流光的简,交给书写历史的手,我用心走过的路,她总刻出公允的志。

还是让琴声陪我一起上路吧!嵇康想,这琴声原不为世人所容,就像我不为人世所容一样,一起走出这狭隘的山谷,太阴的船在前方等候着我,那里有知音懂得我的音韵。

直至有一天,络绎不绝的人群聚集在他的屋檐下聆听他的琴声,希望能进入他的门下。这么多年,他仍是不惯大众普罗的围绕。俗人不可亲,松乔是可邻,这是他的处世之道。他不习惯与众人为伍,陪伴他的除了这把琴,还有就是随手所起的琴声。琴是他的知己,琴声是他的知音。

这时他才知道,琴声过于嘹亮,会引来世俗侧目,打破他的宁静,扰乱他的清修。离开,是他避讳的最好选择。他不是怕事,只是不想惹事,暂保有为之身,以作他日治世之用。

这天,他搬离了故居,在一丛林茂竹中再建新居,住进去的那天起,他莫名地爱上了打铁。

家门前,小河边,柳树旁,他架炉子,拉风箱,锻铁器,人们以为这里住的仅是一名以打铁为生的铁匠,每天挥动力气换取淡薄的生计,蝇蝇众生,原本就是这个模样。

原以为打铁终老也是个不错的人生归宿,虽然仍会被包围,仍会有求于他,仍要和人打交道。和与往不同,他很乐意,甚至不收乡亲的分文,他收获了快乐,乡亲们满足的笑容,溶化了他内心固态的冰川。每天,他起得更早,更卖力,锻铁声叮当清脆,如一道淙淙之泉,响透每日的晨曦和暮色,回荡在村庄的上空,依袅不绝。

也许事态的真相,只有他本人才知道,他仍然在弹奏他的音乐,只不过是换一种方式而已。在他的音乐世界里,挥舞铁锤和敲击乐器是同一原理,他同样在其中获得快感。叮叮咚咚的铁锤起落中,进进出出的风箱吟唱中,来来回回的脚步叠舞中,他闭起眼睛,享受这只有他自己才听得懂的仙乐飘飘。

向秀也是知道的,对他的行为深以为然,来到他的身旁,一心一意为他加炭拉炉炼铁。人生,百炼方可成金,修为,千锤方可成钢,他想陪他一起百炼千锤成金钢。两个孤独人,一双痴心汉,演奏一曲曲在旁人看来没有生命痕迹没有哀乐起伏没有主题副词的打铁歌。

人生的角色在不知之间易换。踏着坚实的脚步,炭火熊熊中,他此刻不是驸马,不是散大夫,不是读书郎,他要施展另一种技能,打造生命的利剑,在风云骤变的沙场上指点江山。

有谁知道,此刻的他,胸中藏有数万兵。他打造的是无数将士所需的兵刃,在他的军队里,只须登高一呼,他的千军万马将风驰电逝,蹑景追飞,摧城拔寨,顾盼之间,睨视群豪,为他的男儿本色演奏华丽乐章。

是的,郢人逝矣,谁与尽言?一切都已经过去,琴声伴随往事越飘越远。而今,归鸿要向更南的南方迁徙,回归他的乡梓。北漠太冷,不宜久居,难怪人们都要饮酒御寒,冷的不仅是天气,还有人心。

魏已去,晋已来,一切已成定局,只有回到故地,他才能找到温暖的阳光,久违的笑容,多年来受到的寒潮侵蚀此刻才得以解冻。踏上归途的步伐,再也没有往昔的沉重,显得格外轻快。

故乡的路口有点窄。他悄然伫足,没人知道他回来。大榕树下,老掉牙的故事依然在老人的口中续说。童年游戏在成长中开始,在发育中成熟,学会算计他人,预防他人暗算,他们在重复着他走过的路,他又何尝不是重复着先辈的路呢?

此刻,他才知道,原来,他只是一个顽童,在故乡伸向远方的路上,因为贪看沿途美景,愈走愈远,迷失了归家的路。如今的迷途识返,还能找到当初离家的路吗?从泥泞穿过闹市再回到故土,孤身去又回,多了的,只是一身疲惫,满脸沧桑。

如果一切可以重来,他宁愿一直留在故乡,做一个老故事的讲述者,每天目送少年红尘寻梦,任由光阴匆匆,洗刷来回的路。

熟悉的往事被琴声来去牵引,在生命的湖上如摇花舟,水波中荡漾开去。

曾经的茂林修竹,高秀挺拔,长年翠绿着过往人们的心扉。在经年的岁月里,多少路人为之心动,为之心折这唯一的人间净土。只是每年风霜雪雨,刀剑相加,清秀面容,经得几次霜降压枝、餐风露宿?又能经几多色酒官禄的利诱而洁身自好?

穿过记忆,嵇康和阮籍无言以对,黯然神伤:我们曾经是那么热爱文学,希望它能让我们超凡脱俗,有足够的能量藐视世间的所谓礼法。群贤畅饮,高歌同醉,每每念及对方,自当星夜探访,而今已成为生命中可追忆不可再往的印记,在发梢上熠熠发光。

仰望翠竹,风起处,它们呼应抗击,风愈劲志益坚,知竹常绿,是因为它们有常绿的心啊!而他们呢?他们竹林七友是如此的脆弱,仰世俗之鼻息,在利欲的制约下,纯洁的友情是那么的不堪一击,一击即碎。

修道炼丹,他何尝不知这是空中楼阁,但商之伯夷叔齐,如何能吃周粟?我身上的翠色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去掩映他们昏暗的天空的。于是寒食散成为他每天三顿不可或缺的主食,杜康是他每夜必醉的琼浆玉液。他知道人世间的不平他是浇不熄扑不灭的,他的一己之力,如何挽大厦之将倾?惟有每夜醉卧凉席,直至夜色将他湮灭。

治世之音安以乐,亡国之音哀以思。此时琴声忽而低不可闻,却又沉重得一脚一印踏进听者心扉;琴声忽而又尖欲掩耳,却刺穿厚掌,直灌听者全身。他的国尚且不保,《广陵散》如何能不充满斥责和抗争,高吭以泄悲愤,低吟来寄哀思?

(链接:服药是魏晋名士的一项传统活动。始倡此风者就玄学大师何晏。所谓寒食散,又名五石散,主要用五种矿石: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钟乳,石硫黄合制而成,据说能治多种疾病。)

沉默是他发出的唯一声音,不管他们以何种方式姿态前来利诱。

他唯一的声音就是沉默。

他想我是不会再发出任何啸声的了,自从历史的天空更换了旗帜之后,忧郁已将红尘染蓝,清晨的小河,也已不适合洗擦琴音,他默默将它包起,藏进岁月的地窖中,不再启封,如同他的心事。

在有月亮的晚上,他将自己想像成一只贪睡的小猫,融入柔柔的月色里,让月光的液体将他全身包围,为他清洗身上各种深深浅浅的伤痕。

在没有月亮的晚上,他将自己想象成一只披着黑袍的乌鸦,躲进深深的黑夜里,让夜的肌肤成为他的保护色,为他遮挡各种大大小小的伤害。

可是变幻的手始终在挑衅着他,迫他出手。朔风如刀,每日加身,他可以若无其事,将全身锋芒抖落收起。但眼看忘年故友受极大凌辱,炙红的手再也按捺不住,这一提笔,将他所有的静修酣睡佯醉的外壳全部震碎,落入对他窥伺已久的猎人大网中。

吕安双目低垂,心情跟随音阶起伏不定。如果上苍再给他两年时间,他一定可以将这首人间绝唱得以延续,居于此他甚至对嵇康有了一丝埋怨。如果昨日嵇康能传授他此曲,此刻《广陵散》也许该有一个更好的归宿,而不是陪伴他们一起随风而散。

但当他看到嵇康憔悴的脸写满坚毅,沉浸在前方阵营,义无返顾地一次又一次以琴声杀敌:每个音符是他的一个士兵,每段乐章是他一个方阵,他率领着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抗击来敌,战罢沙场满身伤痕兀自神威凛凛坐镇中军。

吕安心中亦已释然,甚至深感荣幸,一曲终,他能随嵇康一起走进另一个国度,继续他们的音乐之旅。

回首长安城,蓝得如蓝绸缎的天空下,城内一片死寂。吕巽的手颤抖不已,手上执的是嵇康写给他的《绝交书》,愤怒力透纸背。绝交书上的一字一句,犹如一锤一击,重重的敲击他的胸口;一撇一捺,是嵇康伸手给他的无数句响亮耳光,狠狠的抽在他那扭曲的脸上,字粒瞬间又幻化成一张张国人的脸,对他露出鄙夷的目光。

千年之后,他仍遭世人唾弃。

吕巽无法握得住这篇不足三百字的短文,他的兽性在这一刻竟然有了一丝悔意。嵇康无声的抗击,使他领略到朋友的重量和厚度,这些是他一辈子都无缘求得的。君子绝交,不出恶言,但却对吕巽的人格进行了毫无保留的绝杀。

人生从此分道扬镳,音乐与灵魂在与不在,死与不死,一切都没有区别,他上一刻还是过于执着了。过了今天,我们缺齿的头颅,有谁会记得?有谁会前来凭吊,那一曲未了的心声,又有谁懂得聆听?

空中一只百灵降落,接着无数小鸟盘旋而来,他知道,要走的一刻终于到来。

“看,我的知音在琴声中起舞和唱。”

嵇康仿佛看到天上即将降下的一场乐雨,丝丝雨线如琴谱,粒粒音符似黄土,最终将他覆盖。嵇康最后对自己说:“让我死在音乐的怀抱中吧,这是我人生最后的归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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