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许多人都看过鲁迅这篇文章,在我们中学的语文课本里,这是鲁迅众多选文中很普通的一篇。当我们偶尔提及它,或许谈论得更多的反倒是《山海经》。
《阿长与<山海经>》这篇文收录在鲁迅一个叫《朝花夕拾》的集子里,而这个集子所收录的文字,相比于鲁迅的其他文章,或也有特殊之处。鲁迅向来以论战性的杂文和批判性的小说著称,而《朝花夕拾》里的散文,虽然也对旧社会的人和事带有揭露调侃讽刺之意,但更多的则是鲁迅自己的怀念,自我的私情。这是他文字上的一次休憩之旅,可以不必过多地直面现实惨淡,在回想与纪念之中,争得一方暂歇的净土。
这样的文字是温情而惬意的。一直以来,为了衬托“投枪与匕首”的锋利,先生为我们摊开了许多黑暗与血腥的场面,但是我们看过了太多这样的鲁迅,他俨然成了一尊冷冰冰的英雄塑像,离我们越来越远,他遥遥地望着我们,苍凉地笑看人间。以至于有时候我们恍然之间,都要怀疑历史上是否真的有“鲁迅”这个人,“鲁迅”会不会是某个宣传机构的集体笔名?又或者只是某张传单上偶然为之的暗号?
《朝花夕拾》这个可爱的散文集子,把一位高悬九霄的文学伟人重新拉回了地面,他对他所生活过的院子,花园,家庭,市镇,那些人事物以及那个时代,也可以这样的深情。即便他依然改不了犀利透彻的言语,佯愚暗讽的笔调,但我们也看到了字里行间,先生噙着一点泪,含笑带领我们游历其中,不无自豪地解说一个熊孩子的童年。
一、长妈妈的名字
《阿长与<山海经>》的前两段,是这篇散文的第一部分。按理说,一篇文章的开头当然是非常之重要,然而很多时候,我们都不得不把开头拿来说明一点故事背景,如此便显得滞塞而平淡。此时鲁迅也面临这样一个困局。
假设文章的标题叫做《我的女保姆占了我的床》,大概还可以避免这样的问题,可是鲁迅的标题只出现了两个词,《山海经》是当时的人所熟知的,但是“阿长”就有点莫名其妙了,是一只猫,一只狗,还是其他的什么呢?就这个单独的文本而言,文章一开头,作者就必须先解释一下“阿长”。
鲁迅毕竟是文学大家,他的处理简单而巧妙,用最平常的手法打出不寻常的牌路。所以说,文学创新,不能仅限于形式创新,这是这篇文章给我们的第一个启迪。且看鲁迅是如何开好这个头的:
长妈妈,已经说过,是一个一向带领着我的女工,说得阔气点,就是我的保姆。我的母亲和许多别的人都这样称呼她,似乎略带些客气的意思。只有祖母叫她阿长。我平时叫她“阿妈”,连“长”字也不带;但到憎恶她的时候,——例如知道了谋死我那隐鼠的却是她的时候,就叫她阿长
我们那里没有姓长的;她生得黄胖而矮,“长”也不是形容词。又不是她名字......记得她也曾告诉过我这个名称的来历:先前的先前,我家有一个女工,身材生得很高大,这就是真阿长。后来她回去了,我那什么姑娘才来补她的缺,然而大家因为叫惯了,没有再改口,于是她从此也就成为长妈妈了。
鲁迅在此解释了“阿长”这个名字的所指以及由来。但是阐释过程中,还带了点玄机。按照文艺学家孙绍振教授的说法,这里至少有两方面的意思:
1.阿长的社会地位很低。名字是一个人存在和个性的体现,长妈妈有自己的名字,叫“什么姑娘”。但是来到大户家中,因为她的前一任叫“阿长”,大家就都习惯性地管她叫“阿长”,而没有想过她的感受。名字被无端端“剥夺”了,人格也就没有了。这是长妈妈这类人社会地位低下的表现。鲁迅写这一段,表面上是说明“名字”的来龙去脉,然而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想要表现的,恰恰是“哀其不幸”的心情。
2.原本社会地位低下,作为一个人,也总得有点争口气的想法。可是长妈妈没有,完全的逆来顺受,名字被人轻易改了,她也只是当做一件平常事一般,说给别人听,好像是个远古的传说,又好像完全不关她事。说明她完全接纳了自己的地位,认为理所当然,这就是所谓的“怒其不争”了。
这是两个重要的方面,也是鲁迅文章里经常传达的批判。但在我看来,这篇文章是比较特殊的,作者对他所批判的对象带有深厚的感情,如作者所说,她是“一向带领着我的女工”,所以批判之外,还多了温存。我认为可以从这两段中所提到的,周围其他人对“阿长”的称谓来说明这一点:
对长妈妈的称谓:
母亲和许多别的人 —— 女工、长妈妈(略带些客气)
祖母 —— 女工、阿长
我 —— 女工、长妈妈、阿长、阿妈、我的保姆、我那什么姑娘
一个人与另一个人之间的紧密程度,可以从他们间称谓的数量来体现,这里的称谓,包括口头称呼,也包括内心对对方的认知。“女工”自然是所有人对“阿长”的一般认识,这个称呼不必付诸口头,但是大家心里都是这么想的。除了这个称谓之外,显然,“我”对“长妈妈”的称谓最丰富。从“我”与其他人的对比上,可以巧妙地展示作者与其写作对象之间,有着特殊亲密的感情。这种“亲密”的构成元素,是不同程度的喜欢、怨恨、猜疑、亲近和尊重,由此也为下文的感情变化做好了铺垫。
二、长妈妈的规矩
这篇散文标题叫《阿长与<山海经>》,但是真正讲到“山海经”的部分大概只占三分之一,文章开头解释一下长妈妈的名字,之后的大部分篇幅,都在说长妈妈的“规矩”和“讲究”。
从我们现在的眼光讲,长妈妈其实是个没什么规矩,却又有点迂腐愚昧的人。她喜欢背后说人坏话,喜欢对人指指点点。但是鲁迅在写这一部分的一开始就留了余地,他对长妈妈的“揭露”和“攻击”显得毫无恶意,之所以达到这样的效果,是他在起笔之时,就先用一句话自嘲了一下:
虽然背地里说人长短不是好事情,但倘使要我说句真心话,我可只得说:我实在不大佩服她。最讨厌的就是常喜欢切切察察......
想说人“爱背后说人坏话”不好,自己却先来了个“背后说人坏话”,而且用的词也极克制,叫“不大佩服”。明明就是鄙夷,却说“不大佩服”,既有讽刺的意味,却又十分微弱。怕长妈妈一个人暴露在话语的锋芒下,所以作者说之前,自己先站过去那边,帮长妈妈分担一点尴尬。这是一种特殊的关怀。
接下来作者写长妈妈睡相不好,母亲提醒了长妈妈之后,她仍然如此,“我”对她无计可施:
...我热得醒来的时候,却仍然看见满床摆着一个“大”字,一条臂膊还搁在我的颈子上。我想,这实在是无法可想了。
但是她懂得许多规矩......
这个“但是”的转折举足轻重。前面两段的描写,显而易见地,长妈妈是个粗人,没有什么规矩可言,至少在她昏睡的情况下是如此,“但是”,当她处于清醒状态的时候,她是“懂得许多规矩”的。没规矩与“懂规矩”造成了强烈的反差萌。又或者说,鲁迅之前两段所展现的没规矩的长妈妈,就是为“但是”这句话制造一个氛围,这个“场”做得很漂亮,画风顿时变得喜感。
至于长妈妈的那些“规矩”,也全然不是为己的。长妈妈的“规矩”很多,作者只详写了一件,就是“元旦拜年吃福橘”。除了这件事,其他的都是无所谓好,也无所谓不好的小事,作者一笔带过了。只有这个过年的礼节,记忆得最清楚。
事实上,这件事于小时候的作者来说,是完全不能理解的,但从长妈妈的角度而言,却是一年中头等的大事。以至于在作者幻想着过年里各种各样精彩节目之时,长妈妈突然拿着一个福橘,凛然地出现在他面前,打断了他的美梦。而那个场面,被一本正经地写得像是长妈妈提着把刀走进来似的。
按照长妈妈所讲的习俗,话只能说指定的那一句,“不许说别的话!”而且要“吃一点福橘”,只能吃“一点”,规定得这么死,执行那么严,并不是为了长妈妈自己好,而是为了她所照顾的这个小孩能够“一年到头,顺顺流流”。
对于小孩子来说,这种“至今想起来还觉得非常麻烦的事情”,自然就是难以记住,所以,真到那时候,就傻了眼。于是整个场景如同一场摔跤表演,“我”要起床,长妈妈不肯,也就有了这一段描写:
我惊异地看她时,只见她惶急地看着我。
她又有所要求似的,摇着我的肩。我忽而记得了——
“阿妈,恭喜......”
“恭喜恭喜!大家恭喜!真聪明!恭喜恭喜!”她于是十分喜欢似的,笑将起来...
简单传神,淋漓尽致的刻画。从长妈妈的急切到作者的恍然大悟,再到长妈妈的眉开眼笑,短短几十字,却有一波三折之感。最妙的当属“她又有所要求似的”,长妈妈一副火急火燎,挤眉弄眼的憨态轻而易举地勾勒出来。
需要特别注意的是,此处是这篇散文中,长妈妈的第一次“急”,这里“急”的是“哥儿”一年到头的运气,也是一辈子的教养。
三、长妈妈的“神力”
这篇文章里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长妈妈讲“长毛”(太平天国)的这段故事。也的确如此,我们中的许多人,都是从鲁迅写就的这一段文本中,了解到一个不同于历史课本里所讲的“太平天国”。历史课本中的洪秀全等人,看起来更像是一帮正义侠士,试图推翻满清封建统治的民族英雄。甚至我们还会对那些东王、西王之类的称呼心生崇拜,也对他们最终的失败倍感惋惜。
但在长妈妈口中,“长毛”不单凶残,还有点滑稽。她对于“长毛”的了解仅也是听说来的,但是给孩子讲“长毛”,倒并不是为了炫耀自己丰富的人生经历,而是为了“吓唬”孩子,让“哥儿”规规矩矩,不到外面惹事,免得添些不必要的危险。
为此,她在讲述的过程中,还辅之以“自己轻轻地拍着胸脯”,营造逼真的效果。鲁迅在此加了“自己”二字,妙到极点。如果没有这两个字,那么这就是一段十分普通的描写,而加了这个词,就暗示了在那个“骇人”的故事讲完之后,只有长妈妈自己被“吓着了”,而“我”却只冷眼旁观,没做出什么“该有的”反应,从情理上与下文遥相呼应。
所以,当她“觉到了”自己讲的故事没能发挥效果时,她随即便说“像你似的小孩子,长毛也要掳的,掳去做小长毛”。这么一说完,可能她自己又觉得讲得太单薄了,显得刻意,于是后头又补充了一句——“还有好看的姑娘,也要掳”。长妈妈朴实的性格,从这一丝丝的心理变化中透露出来。
接下来就是文章中,长妈妈的第二次“急”。在讲完一大段故事之后,“我”仍然无动于衷,反倒关心起长妈妈来,于是有了以下这段对话:
“那么,你是不要紧的。”我以为她一定最安全了,既不做门房,又不是小孩子,也生得不好看,况且颈子上还有许多灸疮疤。
“哪里的话?!”她严肃地说。“我们就没有用么?我们也要被掳去。城外有兵来攻的时候,长毛就叫我们脱下裤子,一排一排地站在城墙上,外面的大炮就放不出来;再要放,就炸了!”
这是一段逻辑上完全不合常理的描写,不管是对话还是心理。可是把它安在这特定的两个人身上,却又不显得牵强,反而以其荒谬取胜。
根据长妈妈之前的说法,“我”得出了一个结论——长妈妈“一定最安全”。所根据的理论是荒唐的,但符合小孩子只抓表面的心理。可这句话惹急了长妈妈,本来是想讲个典故,规矩一下孩子的日常行为,没想到阴差阳错地,矛头指向了自己。于是原本只是小孩的“歪理”,长妈妈却“严肃地”对待起来。只是,原本大人就应该讲“大人话”,道理至少要比小孩高明点。然而,长妈妈却以一个亦真亦假的“大道理”回应小孩的质问,看起来一本正经,实则比孩子的提问还更来得荒诞。
我们并不能确定长妈妈自己到底信不信这个“传说”,抑或只是急中生智,但她那正经的憨态使我们印象深刻,而她在回应的话里,所使用的人称不是“我”,而是“我们”,她对与她同类型同阶层的这部分人抱有一种群体认同感。似乎小孩的那句话,质疑的不是她,而是她背后的整个群体,所以她“急”。她不是一个人在受苦,这关乎的也不止是她一个人面子。
至此,“我”才发现了长妈妈“伟大的神力”。这看起来是一句调侃,但很微弱,更多的,或许只是作者对她的一种美好的怀念。
四、长妈妈的“三哼经”
上文提到,这篇名叫《阿长与<山海经>》的散文小品,里面真正讲阿长买《山海经》的,只是统共32个自然段中的5段。而且,至始至终,阿长与所谓《山海经》这三个字并没有发生什么关系,在阿长的心目中,她给“我”的是“三哼经”。
作者为了引出《山海经》,还特别写了一大段关于远方叔祖的事情,铺垫铺得极长,但也不是单纯为了铺垫而铺垫。作者在此中写道:
我很愿意看看这样的图画,但不好意思力逼他去寻找,他是很疏懒的。问别人呢,谁也不肯真实地回答我。压岁钱还有几百文,买罢,又没有好机会。有书买的大街离我家远得很,我一年中只能在正月间去玩一趟,那时候,两家书店紧紧地关着门。
从这段不起眼的话里面,我们至少可以看到两点:
其一,小时候的“我”是很懂事的。一般小孩子,想要什么,都是又哭又闹,不马上到手不罢休。而我却很能忍耐,只是在心底盘算而已,没有其他出格任性之举,也不想麻烦别人。这说明作为贴身保姆的长妈妈,对“我”的管教是比较成功的,也可见其管教之严。
其二,当一个孩子有很想要的东西时,身边的亲人却不当一回事,也许是认为小孩子瞎闹闹,又或者是在这种大户人家中,长辈与晚辈日常接触很少。就算是爱书爱花草的远方叔祖,对小孩子的愿望也是不以为然的。反倒是目不识丁的长妈妈,细心地发现了“我”的异常,“也来问《山海经》是怎么一回事”。两相对比之下,就凸显出长妈妈的急人所急。这就是这篇文章中一处容易被人忽略的地方,长妈妈没有表现出来的“急切”,此为第三次“急”。
长妈妈利用自己的假期,给“我”买来了《山海经》,从这里开始,“我”对长妈妈的态度一下反转过来。由之前的厌烦、到后来感到神秘,直至此处的“新的敬意”。——“别人不肯做,或不能做的事,她却能够做成功。她确有伟大的神力”。长妈妈之所以能给“我”带来复杂的心理变化,是由她自身朴实的性格,以及对小孩子的关爱决定的。而她原本是个始终如一,表里一致的人,她人格并不复杂。
关于这一点,我们还可以回过头去看前面的一处细节:
“长妈妈生得那么胖,一定很怕热罢?晚上的睡相,怕不见得很好罢?......”
母亲听到我多回诉苦之后,曾经这样地问她。我也知道这意思是要她多给我一些空席。她不开口。但到夜里,我热得醒来的时候,却仍然看见满床摆着一个“大”字,一条臂膊还搁在我的颈子上。我想,这实在是无法可想了。
面对夫人委婉的责备,长妈妈原本可以用拍胸膛保证的气势给予回答,至于之后怎么做,其实也不重要。但是没有,她只是“不开口”。从后文可知,她不开口的原因是她知道自己做不到。做不到的事情,不随便予人承诺,这是长妈妈质朴性格的又一力证。
那个年代,并不是随便哪个女工性格都这么耿直可靠,我们可以随便举一例说明之。同为近代文学大家的张爱玲,在其小说《小团圆》中,对家中女仆就有这么一段绘声绘色的描写:
蕊秋(笔者按:主人公盛九莉的生母)嗤笑道:“嗳哟!这袜子这么紧,怎么还给她穿着?”九莉的英国货白色厚洋毛袜洗得此书太多,硬得像一截洋铁烟囱管。
韩妈(笔者按:盛家的女工,负责照顾盛九莉)笑道:“不是说贵得很吗?”...
“小林(笔者按:主人公盛九莉的弟弟,盛九林)怎么不叫人?”
“叫了。”韩妈俯下身去低声叫他再叫一声。
“嗳哟,小林是个哑巴。他的余妈怎么走了?”
“不知道嘛,说年纪大了回家去了。”韩妈有点心虚,怕当是她挤走的了的。...
(楚娣,盛九莉的三姑)正待开口,临时又改问:“有被单没有啊?”
“怎么没有?”
“干净不干净?”
“啊啊啊呃——!”合肥话(笔者按:韩妈是合肥人)拖长的“啊”字,卷入口腔上部,搀入咽喉深处粗厉的吼声,从半开的齿缝里迸出来。不耐烦的表示“哪有这等事?”“新洗的,怎么会不干净?”
从张氏这段描写中,我们看到的似乎不是主仆,而是朋友间,甚至路人间的对话,这其中夹杂着唇枪舌剑,各怀心机,与鲁迅笔下的“长妈妈”大异其趣。
除了以上所分析的四点以外,关于《阿长与<山海经>》还有几处细节值得补充:
一、作者在行文过程中提到的“隐鼠事件”。
这篇散文在《朝花夕拾》这个集子里位列第二,第一篇叫做《狗·猫·鼠》,其中写过了这个事件。鲁迅在第二篇中提到此事,可能只是顺带提及,呼应前篇。但是对《阿长与<山海经>》这篇文章有印象的读者朋友可能也注意到了,此文中对这件不太相关,又不打算详写的事情多次提及,我觉得唯一可以解释的作用就是——借此使全文结合得更紧密。关于散文,有种传统的理论,叫“形散神不散”。其实散文其形其神都不该真“散”,鲁迅在此给我们做了榜样,即便是看似随意的小品,也追求严谨的结构,收尾和中间都有足够的环扣。
二、真实中的模糊。
这是一篇回忆性散文,如何体现“回忆性”呢?作者实际上用了一些小技巧。我们可以留意文中的这几句话:
她的名字是叫作什么姑娘的。什么姑娘,我现在已经忘却了,总之不是长姑娘;也终于不知道她姓什么了。
此外,现在大抵忘却了,只有元旦的古怪仪式记得最清楚。总之:都是些烦琐之至,至今想起来还觉得非常麻烦的事情。
木刻的却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失掉了。
这几句话有个共同的特点,都是在讲些“记不清”的东西。本来我们写文章,记不清的东西就干脆不写,写出来又不准确,就等同于废话。可是,鲁迅偏偏在这样一篇散文里讲了许多类似的“废话”,其目的为何?按照台湾作家张大春在其作品《小说稗类》中所讲的,这是一种“健忘术”。但是张大春所谈的是在小说中,使用这种“健忘术”提高叙述逼真性。散文本就是描述真实事情,鲁迅在此祭出这一招,却是成功营造出了“回忆”的氛围,于真实中掺入模糊,于写实中加进不确定的因素。从而使文章处于一种经营出来的“危险”之中,不至于一潭死水。
三、文章的节奏把握。
《阿长与<山海经>》是一篇娓娓道来的散文,既然讲的是日常琐事,没有什么特别的冲突,也无需激动人心,那必然也是缓和的。文章读来给人的感觉也的确如此,偶尔一两处的大惊小怪,反衬出其总体平和的基调。从一个小细节里,我们可以看出作者如何使全文节奏统一的:
一到夏天,睡觉时她又伸开两脚两手,在床中间摆成一个“大”字,挤得我没有余地翻身,久睡在一角席子上,又已经烤得那么热。推她呢,不动;叫她呢,也不闻。
常言道:一叶知秋。随意选出这个句子,仔细读来,也可以大致感受到这篇文章的语气。尤其是最后那一句,原本完全可以写成:“推她不动,叫她不闻”,但是如此便太急了,而这种急与全文节奏是不相符的。因此,作者在这里有意加了“呢”这个语气助词,将一个浓稠的句子稀释,使它安全降落在这一特定文本语境之中。
鲁迅这篇散文,显然是他众多尖锐批判文章中的另类,在这里,鲁迅先生转身成了个温柔的暖男,或是无知的稚童,他就像喝了特殊药水,意外缩小成小孩子的“柯南”,用他智慧而佯愚的眼观察世界,观察人情,也对与他相关的,对他关怀备至的保姆阿长投以感激的目光,所以,他在文章的最后,少见地深情地做了一句抒情,他说:
仁厚黑暗的地母呵,愿在你怀里永安她的魂灵。
对于长妈妈这样一个生活在旧社会,不幸却又值得同情的老实人,鲁迅先生给予的,只有实实在在的尊敬,和情意深长的祝福。
参考文献:
[1] 鲁迅:《朝花夕拾》,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8月版
[2] 孙绍振:《审美、审丑与审智 百年散文理论探微与经典重读》,广东.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年7月版
[3] 汪文顶:《现代散文初探》,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年8月版
[4] 张爱玲:《小团圆》,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年7月版
[5] 张大春(台湾):《小说稗类》,广西.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10月版
[6]孙绍振:《幽默基本原理》,广东.广东旅游出版社2002年5月版
备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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