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里吗？”Lyft司机疑惑地问。
“没错！”我们齐声回答。
“好吧，”司机熄了火。“……森林啊！”
几乎每位lyft司机开到迈阿密这家民宿门口都会这么问，因为它外观是这样的：
附近邻居全是典型美国城郊house，草坪车道，开朗整洁。此地要防飓风，住宅盖得比别处更扁平些，一水儿造型简洁、色彩清淡的大平房，看去一目了然。只有这家被屏障一般的树丛团团包围，从路上连房子都看不到。
到的那天是晚上，我们下车摸黑在路边转，心里打鼓，觉得手机定位出了错误。转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发现树林有小口，仿佛若有光，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一幢点了灯的房子出现在眼前。
房子里住着房东大姐和她的女儿。大姐一头金发，笑眯眯的；小姑娘八、九岁年纪，一双晶亮的大眼睛，纤细羞怯如小鹿一般。室内干净温馨，富有女性气息。总之第一印象良好。
为我们准备的房间是一个套间，后来我们发现这是整座房子里最好的卧室，生意做的可以说非常有诚意了。里面布置依然很女性化，大穿衣镜、玻璃珠帘、帆布躺椅，地上有五色百衲布拼的大坐垫，翠蓝金彩的桌布还镶着小亮片。不过上面摆的是什么呢？
——左边是几块天然水晶石，中间一尊东南亚风格蓝色小佛像，而右边，类似烟灰缸的金属盘子里，放着两三截雪茄烟粗细的干草卷子，头上都点燃过。
阿早对西方神棍学有所涉猎，经她鉴定，这是鼠尾草，燃烧的烟可以“净化能量场”。
啊，就是外国艾叶嘛，很有讲究的嘛！我感叹着，嗷地睡过去了。
第二天早晨下了雨。我起床拉开窗帘看天气，外面满眼的绿都溅到玻璃上来了。这时房东家的小姑娘从屋后走来。在水气蒙蒙的庭院里，她精灵似的拖着长长一条棕榈叶，轻手轻脚行过窗下，走进了前面的树丛。
哇，我看到了什么？这简直太美了呀!
不过当我们出门，画风为之一变。那会儿快到万圣节了，前面的门廊和院子里摆着各种各样的万圣节装饰。这房子外立面是仿红砂岩的，有点年头了，四周绿树森森，恍如与世隔绝的密林深处。就问你带不带感！
之后一天，我们追完十三哥，在城里吃了中饭，没什么事就早回来了。敲门进去时，房东大姐和一位五十多岁的光头大叔面对面坐在客厅里。大叔向我们点头致意，不知为何表情有点慌。房东大姐站起来：“不好意思，我以为你们要出去一整天……我有点工作要做，你们能在房间里待一会儿么？”
没问题！我们立刻钻进房间，打开电脑专心看剧。然而我听力实在太好，看剧间歇耳边时不时飘来一两句话：大姐在说“好吧，你的问题是……”“现在的情况……”
听上去是咨询类的工作，持续了一个多钟头。那大叔生分的姿态，确实不像熟人，更不像男朋友。不知道是咨询什么方面？感觉有一点有趣呢！
次日我们出门的时候家里没人。客厅小桌子没有收拾，上面随意放着三本64开大小的书，有辞典那么厚，装帧精美绮丽。走近一看，不是书，是三大盒塔罗牌。
——炸裂！
房东大姐的工作是塔罗牌占卜!
家里超出一般水准的神棍设施、门口超出一般水准的万圣节装饰、整个特意营造的神秘气氛，这下都说得通了。我们literally地住进了女巫家，还是执业中的！
这个发现让我们兴奋了一会儿。要是英语够好，我就要跟大姐进行业务探讨，搞一点跨文化的神棍学交流；然而英语不行，不懂如何表达相关内容，只好装不知道这回事，老实出门去追星。
房东大姐的英文口音和普通美国人不太一样。闲聊时提起，大姐说对呀，其实我是英国人。
哦，是这样吗？我们说，用力把后半句“是不是霍格沃兹毕业的”压下去。
从家里的布置看，大姐的信仰体系属于小清新New Age一路。我们房间墙上，正中挂一大方壁毯，上面写着一大段心灵鸡汤；左边一条装饰布帘，上半段一个佛头，中间一段基督教祈祷文，下段一个中文的“智”字，混搭得很有创意。家里有各种主打纯天然、环保、健康的日用品，想必都是Whole Food超市买的。当然，她吃素，这一点从开始就交待过。“你们吃肉没关系，冰箱、微波炉随便用。”大姐说。
话是这么说，有一天我们刚用微波炉热了打包的香肠披萨，大姐回来了。她并非厌恶、而是如本能反应一样地，一进门直奔厨房，打开了抽油烟机。过一会儿我们出去，看见她戴着耳机盘坐在客厅沙发上“冥想”。大约是要修复被我们开荤扰乱的能量场吧！
这次之后我们都觉得不好意思，于是每天午饭在外吃，胡吃海塞一通，晚餐买饭回家，互相提醒“清淡点，清淡点”。偶尔带回烤鸡翅之类，提着做贼似的快速通过客厅，藏在房间里吃。中间有两天来了新房客，是两个印度小姑娘，显然没我们这么敏锐的观察力，在厨房里大敲大打，不但加热肉菜，还是咖喱味儿的！罪过罪过，不知要费女巫姐姐多少功力来净化。
这个家里还有一只漂亮的灰猫，一身蓬松长毛，性情温顺而高冷，不吵不闹不粘人，只有在想进门或者出门的时候才轻轻叫几声。帮它开了门，它举着尾巴悄然消失在门后。躺着晒太阳的时候你呼噜它的毛，捏它爪子上的肉垫，它只淡淡看你一眼，体现出世外仙猫应有的风度。我们开始怀疑它是不是也吃素，直到有一天，我们买了金枪鱼罐头回来拌沙拉。仙猫当场破功，露出真面目，嗷地就往台子上窜。把它抱下去，它喵喵叫着在脚边做八字回旋，急得不行，一身软毛蹭得我腿痒。如此方寸大乱，可见修为还是不够！
客厅里有一张半面墙大小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五个人都是女性：大姐本人、她的妈妈、精灵小姑娘，还有两位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是房东大姐的另两个女儿，也许在外地念书，不住在家里。感觉也很符合文艺作品里女巫家系的设定呢！不过稍微熟悉之后，就知道女儿们当然不是树上长出来的。大姐有一位前夫，在城里开餐馆，很有钱。“他得为这个家里付账，”大姐说。她与前夫关系良好，经常通电话，主要讨论小女儿的生活安排：小姑娘几天住妈这边，几天住爹那边。
小姑娘不在的时候，大姐的男朋友会来。我们遇到过几次，是一位棕色皮肤很干练的大叔。两人正在热恋期，经常晚上出去happy。外国人的夜生活真够夜啊！午夜十二点出门，两三点回来还意犹未尽，要喝点小酒，谈点小天。我们睡眠很好，不受影响。只有一次，凌晨三点多我被头顶一串银铃般的笑声惊醒。笑声是从天花板上传来的，还有来回走动的脚步声。是大姐和男朋友在屋顶上看星星吧！我躺在床上，想了一会儿门廊上的坏老鼠、毒蜘蛛、跷着腿的吸血鬼先生，银白的露水打湿了树枝上飘飘荡荡的幽灵衣。哎，问世间情为何物！我又睡着了。
大约因为恋爱进展顺利的缘故，一天房东大姐说，我们走之后就不接待别的客人了，她要卖掉这个房子。是要跟男朋友一起展开新生活吗？大姐坐言起行，第二天就看见她打包零碎东西装起箱来，这行动力也太强了。我们都觉得有点惋惜。这座房子住起来很舒服，而且多么有特点，多适合她开展业务啊？
不过大姐可能也不是很在乎她的业务。感觉她主要收入来源还是离婚赡养费和民宿房租两块，占卜生意非常清淡。我们住了十几天，只遇到光头大叔一个客户上门，再就是有天晚上来了四五位女客。我们宅在房间看片，听见外间充满女性聚会特有的七嘴八舌、兴奋尖叫。我疑心她们在玩灵应盘或者碟仙之类，听上去都是朋友关系，所以也赚不了钱。中间她们忽然一齐爆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莫非桌子飞起来了？但这时我们已经练出来了，面不改色，心如止水，继续在屋里狂啃鸡翅。
总的说来，在这家民宿度过的十几天非常愉快。女巫姐姐是一位能干的女主人，家里很整洁，定期给我们换床单收拾房间，人也很nice。前阵子我去Airbnb上看，这家已经下架了，大姐果然把房子卖了。想来新主人多半会嫌树太多，要大大改造一番。即使原封不动，它也不会是我们住过的那座房子了。你懂的，能量场不同了！
在巴塞罗那住的民宿位于圣家堂附近，房东是一位小哥。我们和他约好时间，拖着行李到一个街角等，左右等不来。阿早说即使以西班牙的标准，这时间也够长了。最后小哥施施然现身，迟到25分钟。
小哥中等的个子，发型清爽，脸刮得干干净净，皮夹克加修身牛仔裤，打扮得很伶俐。他用西班牙文和英文跟我们问好、道歉、握手，无比自然地拉过去左边脸贴一下，右边脸贴一下。
他家就在旁边楼上，是有电梯的新式住宅。一开门，迎出一位六十多岁的阿姨，满脸笑容朝我们点头。阿姨身材敦实，眼睛有神，一看身体就非常好。小哥介绍说这是他妈妈，这是妈妈的房子，他自己平时不住这，今天一是来给我们带路，还有点事要在这里办。
那天是11月18日，下午有罗马德比，晚上那不勒斯对米兰。我们打算先在自己房间休息一阵，再出去找个地方吃饭看球。过了好一会儿，我们出去洗漱，发现那位声称自己有事的小哥并没离开，还在客厅里游手好闲地晃。
回到房间里，我们略作讨论，一致认为情况不对！小哥西班牙语说得不错，然而他不是西班牙人！
理由如下：
1）他没有留西班牙普及的络腮胡。虽然其他西方国家也流行这款造型，没有这里比例高，街上十个板鸭小哥九个是毛胡子；
2）他比普通板鸭小哥打扮得讲究，衣服更窄更合体。西班牙人着装风格比较朴实，休闲款居多，女生很少穿高跟鞋；尤其天气一冷，大家都很不介意地穿起冲锋衣、防寒服，还有那种国内通常在“第一百货商场中老年专柜”之类地方卖的方格绗缝棉外套。在马德里的地铁上我时常一阵恍惚，以为自己在张江；
3）他是我在西班牙期间遇到唯一行贴面礼的人，虽然这个礼节西班牙也有；
4）他跟妈妈关系太好；
5）这个时间点，他在这里磨蹭，究竟是想做什么？！……
我们商量完毕，冲出门去，小哥还在沙发上百无聊赖玩遥控器，左按一下右按一下。阿早劈头丢下一个问题：“敢问兄台哪里人？”
“啊？”小哥措手不及，眼神一呆，“我是意大利人呀。”
哦哈哈哈哈！Bingo！这就对了嘛！我们在想象中胜利击掌，觉得自己简直福尔摩斯。
阿早再逼进一步:“你在这里，是不是等着看一会儿的罗马德比？”
“咦，是的呀！我是Romanista！”小哥从迷茫变为惊喜，“难道说……”
眼看他浮现出哈士奇寻亲的表情，根据那年在罗马的经验，我知道经典的查路条问题要来了。果然下一句就是——
“罗马德比你们支持哪个队呀？”
连问句都一模一样，你说你们是不是统一培训过？
“我们支持你们的对手。”阿早冷酷地说。
“噢！”小哥大叫一声，捂住胸口往后倒，“No！Why！”又跳起来，“给你们介绍一下，我妈妈是那不勒斯人，支持那不勒斯。”
阿姨乐呵呵走来，又朝我们点头，原来她一直不说话是因为不会说西班牙语也不会说英语。
我们表明了支持米兰的立场。小哥说：“晚上就是那不勒斯对米兰了呢！”这两个词阿姨当然是听得懂的，于是向我们露出了对家球迷胸有成竹的笑容。
总之忽然变成了意甲球迷联谊会这样。在这大西超的地盘上，矬联赛的爱好者有缘聚在一起，不免都生起些久病他乡遇故知的亲切。“但是不行，”小哥沉思说，“你们支持拉齐奥的，今天不能留在这里……”
“呿，要你讲！”我们很有气节地出门去了。
那场罗马德比的结果是拉齐奥1：2负于罗马。拉齐奥这个不争气的队！我们在外面晃了半天，估摸房东小哥已经完成狂喜乱舞、开香槟、挥球衣唱队歌等一系列庆祝动作之后才回去。
进了门，屋里黑黢黢的，小哥果然不在。然而客厅的电视一闪一闪：小哥的娘亲穿得严严实实坐在沙发上，看那不勒斯和米兰的比赛。米兰已经一球落后。
来都来了，我们也看吧！于是坐下看。
没多久那不勒斯又进了一个。我们失望大叫，阿姨非常得意。
后来又被灌了一个，0：3，完败啊！
“Montella Finito！”我们跳起来说。阿姨裹在厚厚的睡袍里，发出爽朗的嘎嘎大笑。
这就是同一天里，我们支持的球队连续被房东母子俩支持的球队吊打的故事。后来熟悉了一点，我们才晓得，房东小哥和这边的姑娘结了婚，算是嫁到西班牙来的。别人嫁到国外顶多带点土特产电饭锅什么的，他直接带上了妈……意大利男人可以这么妈宝的吗！
至于为啥罗马德比不在自己家看，非要跑到妈妈家看，肯定是因为在家看要被巴萨球迷太太嘲笑。意甲球迷，一把辛酸泪！
他妈妈在异国他乡照管两个出租房间，倒是过得充实又开心。每天早上七点多她就起来擦地板，厨房收拾得一尘不染，餐具整整齐齐归拢，每天烤一个蛋糕，为房客提供简单的早餐。遇到儿子媳妇过来的日子，还要做一桌大菜。那不勒斯这地方给我的感觉很像福建：都在海边，吃海鲜，风气保守传统；在外有些坑蒙拐骗的名声，但本地人极其抱团，以家乡为荣。我在福建同学家里住过，这位那不勒斯阿姨总让我想起同学们的妈妈：一样的勤快麻利、不厌其烦。只有一点不同：她可是真心球迷！看她年纪，应该还做过马拉多纳的迷妹呢！
在马德里住的这家民宿，和前两家相比太平凡了。房子没有什么好说，就是普通公寓的两居室；房东也没有什么好说：压根没见面，钥匙是别人转交的。然而它的特别之处就在于这种平凡。我们像是到了一户普通人家做客，然而主人不在。或者说，好像天上飞来一个飞碟，“啵”地一声把原来的主人家吸上去，再飞来一个飞碟，把我们“啵”地空投进去。毫无防备地进入别人的家庭生活——就是这个感觉。
那天一打开门就有点异样，屋里的空气有某种不舒服的味道，也不是臭，像是哪个隐藏的角落发了霉。西班牙相当干燥，这事可很罕见。
再一看，满眼都是东西。各种各样的家具、电器，有电脑，有音箱，桌上堆着书，墙上好几幅画，冰箱有贴纸，衣柜里满满都是衣服，壁橱塞得没有余地，浴室里从婴儿澡盆到卷发梳，凡是一对带娃小夫妻过日子的配置应有尽有，堆得扑出来了。整体卫生条件只能说尚可，杂乱的居家气氛相当浓厚。在这里住下，让人莫名有侵犯隐私的罪恶感。我是谁？我在哪儿？我是不是霸占了别人的房子？……
住民宿住进别人家是很常见的，比如上面说的两间民宿，但这种情况通常是主人在家，租出一个房间。如果单独租一套房子，主人不在，那么房间会配置得比较简单，类似快捷酒店的设施。像这样满满当当一大屋子东西、家里又没人的民宿，我是第一次遇到。这房东也是心大哟！就不怕遇到歹人，叫辆货车给他搬个精光！其他东西就罢了，电脑电视什么的还是值几个钱的。国内前阵子就出过这种案例。西班牙看来治安还是不错！……没事的时候我就这么胡思乱想，对房东的为人充满好奇。
直到我们有天决定自己做饭吃。
灶上有一口现成的煎锅，鸡蛋下去一煎，不对头，怎么粘锅这么厉害？仔细一看，锅底的不粘涂层划得一塌糊涂，像是平时用钢丝球刷的。
想用一下烤箱吧，打开门发现里面塞满了厨房工具，取出整理太费事，遂作罢。
在厨房里另找合用的锅，半天没找到，酒具倒是齐全得很，还翻出一张脏兮兮的做寿司用的竹帘。
对了，灶台上还有一个塑料袋子，里面装的土豆已经发芽，西红柿状况也很可疑。然而它们仍然不是萦绕在整个房间里的奇怪味道的源头。那股味道，从我们入住到离开，一直伴随着我们……
不是我说，这个过日子的水平，实在让人看不过眼。虽然我们自己也不行吧，但是刚见识过意大利福建阿姨的厨房，紧接着就是这种落差，忍不住鼻子喷气！房东从此失去了神秘的光环，再也不是想象中豪爽的年轻人，而是毫无生活经验的小毛头。很显然，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里，小两口终于顶不住家务压力，收拾起娃和细软，跑回父母家啃老！……这个房子，其实是他们抛下的家的空壳！
等下，这种状况还把房子租出来做民宿，该不是指望哪个强迫症房客来收拾打扫吧？像我们刚才想用烤箱，就差点帮他们把烤箱清理了……
呵呵，做梦！
我们选出比较干净的两把椅子——沙发清洁度委实不明——舒舒服服地坐了下来，决定不做饭了，开始葛优躺！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