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设与晚安 8

8

(妖妖)

以前我总觉得不幸福,甚至常常感到悲惨,不间断不由自主就突然地责备命运这种虚无之事,于铭经常以一种看神经病的眼光看我,那是我突然心情低落地在地铁上不自觉地撕开一包薯片准备开吃,她一把拿过,我像被鬼吓到一样看着自己手上的包装袋,哭脸鬼附身一样抬头望她,她说我那时看着像死了爹妈。我笑得花枝乱颤。

开始学喝酒,大概是读幼师的第一年开始又或者是幼一下,总之还是我很年轻,连20都不到的年纪,觉得喝酒就是一件比天还大的事情,这件事值得一个和天一样大的仪式,一条从宿舍六楼铺到校门口的长红地毯,还有一个穿得很好看的男人给我送酒,我坐在床上抱着一瓶49块超市促销的王朝干红对瓶吹,于铭说我一副要死的状态有种奇异的春光,要是我不穿内衣就更像了。我再次笑得花枝乱颤,于铭俗得太正了。

总之和于铭在一起,我总是花枝乱颤,我嘲笑她脑子里的二维码是乱的,告慰她上帝给她编程的时候打了个喷嚏云云,她听了总爱打我。

但一个人对美丑的定义是什么呢?去逛超市或者家具城这样大型的适合公众的因而选择广泛的空间里,那些乏味可陈或者束之高阁的冰冷的购物车里,被放置地左右摇摆、上下颠倒,从红开始的彩虹色,都是美的。鲁迅说过,颜色都是好看的。那意思是,丑的不是存在本身,适用于人,一个人的美丑,判断的衡量又该是什么呢?

我母亲很讨厌我花钱,或许说谁花都好,她都讨厌。我不知道这样的节俭是不是所谓的好习惯?至少在她看来,是的。我从小到大从来没体验过钱够的感觉,甚至一直处在一个贫瘠的状态里,小时候还混迹在六年级以下的那几年里我上学是没有零用钱的,我不知道我的父母为什么这么缺乏常识地不给我一些上下学的固资?甚至是5块这样面额的我都拿不出手。因为长期的缺乏钱,所以我总是偷他们的钱,想尽一切办法,天时地利人和大概就是在那些偷钱的间隙里提前用尽了我人生的祈祷。

那时候家里还住在村庄,甚至还有两块田和一条狗,我家还处在一个我父母下班后还要下田劳作的年代里。属于那些年代里的某个夏末,也许国庆节还没来,但稻子已经收割,父亲还在家门口前敞着的练场轧稻,我放学回家顾不上吃饭,匆匆挪到有父亲外衣的房间,那个衣架,像自由闪烁的星一样成为我全部的希望,偷钱大概就是那样反复下去成为我祈祷的理由。

我记忆里的偷窃,大概有20几次,几乎都很侥幸地没有当场被抓到过,但是每次都被怀疑得差不多直面死亡。那阵农忙,父亲因为连续轧稻,衣服一直挂在那个闪烁的衣架上,我那时不知适可而止偷不停歇,连续的少钱使父亲终有察觉,他有时冷言问我,目光严峻,我很害怕,但咬死不承认,但也因为我的咬死不承认,他们也无计可施,待过几日事情翻篇,此事也就作罢。

但我花钱大手大脚,不间断的购物欲像割了又长的韭菜,阳光下就静脉喷张。即使是不间断地在父亲的口袋偷钱但因为总是匆匆花掉,依旧贫穷。这其实没什么不理解与期冀救赎,罪恶本身的良判来自内心,我那时是不知道这一层道义的,只感到无尽的快乐与刺激,虽然遗憾零用钱的贫瘠,害怕翻口袋的心跳,可即使这样我从来不敢碰我妈的口袋,因为本身角色的不同,我太怕她。

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在幻想我妈不是我妈,有时候想的多了,以为一觉睡醒就会有别的妈妈来接我,就像某个雨天我被迫留在学校吃中饭,在教室里看到隔壁桌周末的妈妈拎着保温桶带着雨伞来送饭,我亲切地喊她阿姨,看着周末吃饭间隙从保温桶旁抬起的脸,都是笑意,非常羡慕。所以当我放学走回家,看到那个只属于我的妈妈站在门口看着我,我第一次感到遗憾,大概就是那样吧。

但我遗憾的是什么呢?

二年级以后我开始养头发,因为年岁小,营养好,我的头发疯长,只用了3个多月时间就成功地过肩膀,我母亲就是在那个时候帮我每早梳头,但是天,我恨死这长发了。每天早上按时起床后,洗簌完毕先盛好一晚稀饭放在桌上冷着,然后乖乖拿好梳子坐在家门口等我妈来给我扎辫子,我妈下手非常重,总是很用劲,有时候我头发因为前一晚洗头干了后没梳,第二天就像毛稻草一样堆积,我妈就是那样硬上的,没有什么梳不通的头,要是有就喊我妈去———那是我当时就印象非常深刻的体悟,每次扎头发因为我妈皮绳绕得非常紧,像是在扎我的神经,所以我总是头皮疼,但还是不敢弄乱她扎的头发,因为更怕她无休止的发火和流泪。

这些年我终于明白,我遗憾的是我妈的性格,是那种倔强而伤人,七伤拳一般利刃的人设,伤人十分自损八九。母亲在我印象里永远易怒而暴躁,那些难得的温柔都是大雨来临前的安静,只为了一次一次更大的暴风雨。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对性格这件事有了体会,那体会是,你对一个人发火或者仅仅是进行一场严肃的谈话,那就要好好端着,至少保持着态度一致,别人对你就会不自觉的害怕,你谈话的目的就此达成。但最忌讳的就是你冷着冷着就哭了,这真不好,我妈就是这样。她总是掏心掏肺地和我发火,那种主动的气场真令人害怕,有时候因为次数多了,就总不说话,等她一顿数落完就好,但她好像知道似的,总拉我去门外跪着,人尽皆知。我哭着闹着骂她,她更生气,也不顾邻居的劝导,还一直这么对我喋喋不休,我放弃了,没用的。但当我跪得够久的时候,母亲又在一旁哭,骂我不争气不懂事不够优秀,总不那么好。

我小学直到读5年级我才获得三好学生,那前四年的寒暑假我都过得一言难尽。记得最深的一次,二年级我拿了优秀学生干部回去,那意味着三好学生依旧没有我,老师总对我说差一点,差一点就是我了,我失魂落魄地回家,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当时也就是个8岁的孩子居然那么有先见之明地想要跑,当时我妈还没回来,我总觉得时机不对,所以一回家就安静坐在书桌上假装看书,母亲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回来的,理所当然地问了我成绩,理所当然地打我,又让我跪着,我不知道为什么她那么喜欢让人下跪,好像我的下跪会使她感到第三类的愉悦。记忆里的那天下午又是一个灰色的黄昏。而后到初中我无意中或者是我妈像卸下负累般和我坦白我二年级开始她就开始生病,因为长期的三班倒,熬命般使她失眠,她总吃药。我心里一阵难过,那8岁的我因为承受着不知道而获得的那些次下跪和我年岁小无知顶撞她惹她生气的种种时机是不是罪善相抵?我想抱抱她又想自己一个人走走。因为,我是真的难过。

但你对一个人好,掏心掏肺,就要承受那些不平衡的风险,也许他对你坏,哪怕仅仅是他对你没你对他那么好,这些都要忍着。母亲是不理解这个的,她追求一切极致的平衡,她对我爸好,对我好,就希望我们对她十分好,所以她总不幸福,总那么暴躁,我印象里的她,从年轻到现在,都在发火。

念书的时代里她和我发火的原因除了成绩还有家务,我不知道一个孩子到几岁需要自立,但我小学开始就知道要去洗碗和扫地,但这也是无可厚非的,我只是讨厌我妈的喋喋不休。久而久之我发现无论我做些什么,总是值得再进步的,就像我现在都二十几岁了,去洗碗还是要被骂。她像那种卡带的复读机,不能中断,她每次的哭诉或者是怒言都让我记得她的委屈。她总说倒不干净的委屈其实我大概用一个小时就可以罗列清楚,但是她说我们都欠她,不单单是我和我爸,还有我们这一个家族都欠她。所以总有吵不完的架,就我长大的轨迹来看,真是应了天劫,都是她的咆哮和眼泪,所以我把握不住她,不晓得对她该是什么情感归属。但因为她是我母亲,所以一切都可以不计较,就像她骂我的控诉里对我的容忍。

但我那时候也还不懂这样四舍五入的平和,我总记得的母亲对我的不好,或者对我的好,我生气时的顶撞,她像发怒的狮子和我争斗,你死我活,我冷静下来的哭泣,她和我一起的哭泣,但是都不足够让我放弃这生活的负累,我有时想要平和地躺下来睡个昏天黑地都是不被允许的,我直到现在也不理解那所谓的允许和不允许存在的理由是什么?具体形象又是什么?我很累,她也很累,我们体验着书本里阐述的亲情和书本外的撕扯。所以这么多年,我一直和她不远不近地走着,保持距离。

我也会叛逆的青春期像是即将快速长长的头发被突然剪短了,那种挫败也像一个破口的气球,越是用劲越感寥落,和父亲的距离也是那时候慢慢拉长的,他们懒得去探究我,懒得去碰触我心里的哪怕一点点的涟漪。

但于铭不是。

于铭常常让我觉得生活很有希望。

我和她认识很久,但我好像一直都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她永远活力无限,永远对我笑嘻嘻。

初二的时候意外地和她坐了同桌,现在想想那时候的回忆,除了阿一就是她了。

阿一是我暗恋的唯一一个男孩子,从六年级一直拉到我离开幼师学校到我画了小尘埃,我真的是很用劲地喜欢过他了。

我不知道喜欢是不是非得有什么理由,如果是真的,那我大概是喜欢他的性格。因为从小被管制严,所以对性格好的人总是特别地关注,一个是他一个就是于铭了。

六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春游,但因为经费问题,春游其实只是手拉手般地去学校隔两条马路的白马公园玩。我爸妈还是没有给我钱,尤其是知道我其实只是去和学校一样远的地方,更觉得我有些无理取闹。但也很意外地给我煮了4个水煮蛋给我带着,说中午饿了就吃吃垫垫肚子,晚上回来给我做好吃的。

我带着这四个蛋和一本绘画白本,背着平时上学用的书包,把平日里会塞满的书抽出来,就着这空空荡荡的书包享受一点自由的感觉。

去学校才发现我的行李尴尬得几乎是拿不出手的状况,满教室的同学,不说得装点可乐薯片之类的零食,最起码的小灵通手机都是人手一个,还有几个连带拍照功能的步步高手机也是有的,欢天喜地,我更不想拉开书包了。

于铭看到我兴奋得像刚从监狱获假释一样,跟我显摆她带的好吃的,一样一样掏出来放桌子上摆着,10几个,然后傻子一样对我笑。

她又兴冲冲拉开我的书包看看我带了什么,我一个没注意被她抢去书包,她打开后,看了我一眼,然后默不作声地拍我肩膀,跟我说“没关系,我的多,我来带你吃。”

一转身又跟我说“眠眠,你怎么不提前和我说呢?我妈还要给我带卤猪蹄呢,我都没带,早知道带给你吃了。”

走两步又回头和我说:“我看到你画的画了,你得先给我画,知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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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铭真的够活泼好动了。

去白马公园的时候我们班意外和阿一所在的班分到同一个导游,我第一次有了机会和他一起旅行,他真的很闹,一直在队伍里说话,也一直在笑。也有偶尔一两次他的目光扫到我,我心里其实很开心。

于铭总说我不够努力,太胆小,我的暗恋史实在没有一点勇气啊,可其实远远在读初二前,我就努力过。

有天下午赶着上课,匆匆赶去教室,却在路上看到他。我看着他,阳光下他在我前面50米处不远不近地走着,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了极大的勇气,我第一次喊了他的名字,声音很大,大到他回了头。我看着他转过来的脸,以为他一定发现的到我,可是他的目光没有焦点,甚至朝了更远的人群里看去,后来我也不记得是怎么去班级的了,只是再回忆这件事都觉得非常难受,其实他也没做错什么。

所以这次和他的集体旅行成为我离开前最后一个回忆。

我常常觉得是老天照顾我,让我可以画画,也因为画画,阳光了很多,转折里离开于铭、阿一这样开朗的人,但也因为遇见过,所以努力在变得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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