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是夏季很常见的一个雨天。
初夏的雨总是来得恍然,上一刻栗沐还站在便利店门口对着藏蓝色的天空发呆,下一秒淅沥的雨就溅湿了衣摆。栗沐整了整装满零食的背包,撑起外套,小步跑在石板路上。踢踢踏踏的声响惊醒了墙角的青苔,一颗圆润的珠子从雏菊的花瓣上滚落,啪地甩开浅淡的天光。
隔着湿漉漉的雨气,栗沐远远望见一扇有些陈旧的雕花木门。从口袋中拿出钥匙,栗沐站在檐下狠狠地抖开外套,几滴顺着袖口滑落的雨滴便被甩进雨幕里。
摘下眼镜放在桌上,轻轻阖上门。比起一米外的细雨纷纷,空无一人的房间有种别样的静谧。一百平的客厅整个都是黑白两色,厚实的素色窗帘掩去了大半的光亮。偶尔也会有细细的一束光透过深深的雨幕,擦过碎花流苏打在电脑桌上的仙人球上。
QQ上有头像闪闪烁烁,用暖橙色勾勒出的十指相扣的男孩女孩兀自笑得明媚,与一屋子的深邃灰暗相比,就像是被利刃生生斩断的两个世界彼端。
栗沐将湿透的背包放在一边,把桌上冷掉的咖啡推远了一些,苍白纤长的手指放在桌子上,看着用12号宋体字标标准准地写着的备注名,点了点鼠标。
“周日同学聚会,裴以航也会来。”
栗沐没想到,默默在自己好友栏里呆了六年有余的陌生人,或许会是自己曾经的某个同学也说不定。
栗沐在备注中从来都只写下添加好友的日期。该认识的人名字身份都记得住,剩下的陌生的亦或者被打上曾经二字的,时间久了,该忘也就忘了。
橙色的头像与黑色的“2006/01/15”搭配在一起有点扎眼,栗沐使劲眨了眨眼睛,才想起来也许自己应该回点什么。
“裴以航是谁?还有你的名字。很久以前的事情,我都已经不大记得了。”
对方像从前那样安静了下来,有五分钟左右的时间。
“你大概已经不记得我了^ ^”
也许是那个笑脸符号弯曲的弧度太过柔和,栗沐觉得名字什么的说出来的话,自己说不定还会记得。
“名字。”
栗沐抿了抿唇,盯着屏幕。他答复地很快,却没有正面给出答案。
“初中时候的同学,你还记得谁?”
栗沐一只手托着下巴,随手翻了翻左手旁的手稿,半晌道。
“……我还记得裴云舒。”
最后句号,栗沐看了那个圆满的圈最后三秒钟,关了对话框。主面板上的头像静默了一阵后,然后开始轻轻地摇晃。
栗沐揉了揉酸痛的手腕,抬手拔了电源,颤着手端起咖啡杯。二十多度的天气,一口冷咖下去,却像被人迎头浇了盆冰水似的从头寒到脚,牙齿几乎都要冷掉了。
“别喝那么多咖啡,对身体不好。”
啊,大概没有人看得到了。
栗沐走到窗前伸手扯开厚重的窗帘,庭院里的石板上也积了一层的水,从稍远处看竟也有种粼粼的感觉。远山在溟濛的雨气中柔和了线条,街旁的小河仿佛融进了最深邃的墨色,青色的天光微抚,就仿若九天的星辰坠在里面。
阳光轻柔地拂去氤氲的雨气,街角的雏菊抖落了最后一滴雨露。
远上寒山,天光潋滟。
天晴了啊。
隔着高大的落地窗,雨后的风带着扑面而来的清爽,用瓷娃娃压在桌上的手稿被吹得有些纷乱,带起一阵窸窣的声响。
(二)
今天是进入中学的第一个星期一。栗沐握紧了背包的带子,抬脚走进敞开着的红木门中。教室里稀稀疏疏地坐着几个学生,栗沐下意识地扫视了一周,视线落在第三排靠窗的位置上。
那大概算得上是唯一的一张熟悉面孔。
硬底的帆布鞋走在水泥地上的声音说不上太响亮,但是在安静的室内还是显得异常突兀。裴云舒扭过头望向门口,笑着晃了晃手。
“哟。”
栗沐对着他点了点头。两人小学都是从七班过来的,说起来,也大概有一个暑假的时间没有见到了。
栗沐把沉甸甸的包放在窗台上,左右看了看,考虑下要坐在哪里。招生考试的成绩虽然都在各班班主任的手里,但是也一定要等到新生安顿好了才会重新按照成绩排位置是一定的了。
裴云舒站起身。硬木材质的板凳划过地板的声音一点都不刺耳。裴云舒很自然地拎起栗沐的书包,放在了自己左手旁的课桌上。
“喏,班长。坐这里。”
栗沐思考了大概有三秒钟,拉开凳子坐下去开始看书。市重点的招生范围太广,再加上初一级七十六个班,能遇到小学时候的同学确实不容易。虽然以前因为坐得比较远不甚熟悉,但总是好过呆在一群陌生人之中的。
“班长看过初一01班的同学名单了么?咱们以前的同学都没有了呢。”
裴云舒一双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栗沐,半晌眨都不眨。
“看过啊。”
栗沐就呆着一张脸,想了半天也没回想起那份名单上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一个名字。
裴云舒就看着她笑。
“班长还是不会记人。”
栗沐一贯是记不住人名和长相的。还记得裴云舒的原因是在小学期间,他每天在栗沐眼前晃悠七八遍。
不常搭话,但是栗沐记得裴云舒从来都是管自己叫班长。同学六年,裴云舒是唯一一个从来都没有连名带姓叫过栗沐一次的人,所有偶尔也会有那么一些小特点让栗沐把裴云舒记得异常清晰。
“我还记得裴云舒啊。”
栗沐抿了抿嘴唇,嘴角微微弯了弯,就是在笑了。
裴云舒愣了愣,望着栗沐笑开了,连眉梢染了星星点点的笑意。配着身后透明的玻璃窗,浅蓝色的天空中嵌着的几朵云也都似是被二月的微风修剪成了微笑的弧度。
楼下一棵梧桐刚刚抽出嫩芽,微微伸了伸懒腰,便有一片盎然的春意君临大地。以前好像从未注意到过,裴云舒笑起来的样子竟是如此恬静的模样。栗沐对着那张干净的笑颜多看了一眼,蓦地就想起了自己刚刚写下序言的那篇文章。
此间少年。
[我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对你说过的话。
你是我不灭的信仰。
我总是相信你的,相信你永远都有着走向梦想的方向。凭证是你从容的微笑,即使那之后是满身的伤。
我们还要一起背上行囊踏上征程,偶尔也会用一朵花开的时间回头望一望。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我们会一起用旅途上闲暇的时光,看一场云卷云舒的盛世无双。——此间自有年少轻狂序章]
裴云舒。当真是个适合他的名字。
(三)
栗沐慌张地伸手按住稿纸,一行行铅字便兀的撞进眼里。有时候,甚至连她自己都不敢翻看以前的文字,如今仓皇一撇,就有尘土飞扬的往昔扑面而来。
裴云舒,裴以航。一个活在栗沐的笔下,一个尘封在心里。渺远的时光回溯,嚼起来像是当年偷摘的那颗酸涩的青梅。用纤细的笔端虚构一个人物来祭奠一段明媚的时光,彼时年少,倔强如斯。
栗沐从来不在雨天里怀念裴以航,想他作甚,每每忆起都有种疼痛的窒息感涌上,如一条离水的鱼失了方向。栗沐伸出手挡在眼前,隔开苍青色的天穹投下的阳光。时至今日,当年裴以航在雨里转身的背影早已模糊的不成样,栗沐忘了他转身时的眼神,却记住了他那把声音,清冽的如同碎在青瓦上的雨滴。
“小栗子,再见。”
再见再见再见再见,就这么几个字,在栗沐的耳畔悠悠响过了冗长的时光。
(四)
栗沐终于还是去了那场聚会。
还是那些个容颜,三年时间匆匆而过竟似什么都未曾改变。栗沐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面前一个空高脚杯,干净到给人一种清澈的感觉。栗沐用手指夹起杯子在眼前轻轻摇晃,眯起眼睛看另一边沙发上的少年。他有些局促地看向这边,握起的拳头紧了又松,半晌倏地站起身。吵杂的KTV像是被谁按下了暂停键。
“……呐,小栗子想喝点什么?”
栗沐有些怔松地看了他良久,站起身去拿话筒。侧身而过时,裴以航听见了少女有些低哑的声音淡淡响起。
“来杯白水吧。”
栗沐也不去管呆在原地的少年,径自去选了歌。
她伸手拢了拢垂落耳边的长发,在斑驳的彩光灯下,低低地唱《我们都是好孩子》,唱到音乐停了然后对着裴以航轻轻地念。
“再见再见再见再见。”
栗沐从裴以航手中拿过杯子,一饮而尽。
(五)
栗沐从好友列表中删去了那个刺眼的“2006/01/15”,橙色头像消失的那一瞬让她难得有些恍惚。
栗沐拿出钥匙,打开最下层的抽屉,从中拿出了一卷素描纸。栗沐小心翼翼地展平画卷,纸页的边角还泛着浅浅的黄。画上用铅笔勾勒的轮廓精致无暇,两张年轻的面庞锁住了时光。栗沐低下头,把脸轻轻贴在纸上,缓缓勾起了唇角。
与画上少女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笑。
有些人注定要站得更高,他们之间横亘的距离太过遥远,纵然心之所向,却终究不能一苇以航。
“要是时光有张不老的脸该多好呐,你一个人向前走不回头,把我丢下了啊。”
少年轻笑着屈指弹了下女孩的额头。
“不是我,是我们啊。时光若有张不老的脸,我们怎么向前呢傻丫头。”
那个大雨倾盆的夜晚,栗沐在裴以航转身之前拽住了他的衣袖,执拗地将画塞在他手中。然后裴以航转身大步向前,栗沐听见了那一声再见,却没有看到少年将画妥帖地放进怀里,湿了衣衫,却模糊不了画上两张明媚的笑脸。
(六)
某一天的清晨,栗沐循着门铃声打开门,一眼望见石阶上的画卷。栗沐抿起唇,终是拾起放在自己的那副旁边。
两幅画的背面是两行迥异的笔迹:
“时光若有张不老的脸”,娟秀的字迹带着少女特有的清婉。
“时光不老,我们不散”,墨迹未干。
栗沐再一抬头,就看见转角处一席亚麻色的衬衫,微风吹动他柔软的发,少年倚墙微笑,一如当年。
时光若有张不老的脸——一个天真的祈愿,人终究要舍弃某些东西,而后才能大步向前,栗沐想,即使如此她还是希望,当她在某一处风景驻足时,耳边依然能够萦绕着少年清冽的呢喃。
时光若有张,不老的脸。
算了,栗沐轻轻的微笑起来。
岁月安然,日光静好,一个完美的句号,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