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第一洁癖患者——倪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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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瓒《六君子图》上海博物馆

倪瓒,元末明初人,并非我的画家朋友,否则我可以在世界各大拍卖行横着走,一幅小画拍个三四千万还是容易的。由于天朝艺术思想和实践过于早熟,很多近现代才在西方出现的艺术类别,我们早已有之,鲁迅不爱听这话,但这是事实。就像明代的苏式家具拿到北欧改装后返销回来就非常国际范的称之为极简主义,而中国传统山水画中的极简主义大师正是这位倪瓒先生。

元代山水画大师辈出,前有赵孟頫、高克恭,后有倪瓒、黄公望、吴镇、王蒙等元四家,这些大拿随便拖一个到现代都是无敌的。比如这个王蒙,外公是赵匡胤第十一世孙,号称元人书画冠冕的赵孟頫,外婆是大才女管道升,一家门里尽出大书画家。王蒙的画代表由元入明的启蒙画派,以其密集的牛毛皴相对于赵孟頫以来的清逸简淡,以其繁密高叠的山石相对于倪瓒的一湖两岸,在中国绘画史上,王蒙的地位就像外公赵孟頫一样具有承前启后的重要性。比如这个吴镇,诗书画三绝的大家,画竹的宗师级人物,对明清后世的沈石田(吴门画派创始人,绘画明朝第一)、文征明(明四家全才代表,楷书明代第一)等影响很大。黄公望则凭借《富春山居图》为世人熟知,董其昌为这幅旷世之作题识时惊呼到:“吾师乎,吾师乎,一山五岳,都具是矣。”评价高到无以复加!

但董其昌等人还是毫不犹豫的极度推崇倪瓒,将他置于其他三人之上,认为真正的元四家之首倪瓒是也!被誉为“直破古人千丘万壑......谁当着眼”的清代画僧石涛也将其引为鼻祖,石涛的书法题画,从精神到体式皆是以倪瓒为法的。黄公望比倪瓒年长32岁,而且老倪入全真教也由他作师友引导,公望先生居然花了整整十年时间,为倪瓒创作了《江山胜揽图》卷,长二丈五尺余,黄氏浅绛山水画的代表作品,顶级大师之间如此认同,遍览画史,找不出可以胜之的案例!


这位号称大师中大师的倪瓒何许人也?为何如此令人仰叹!回顾倪瓒一生,他特别符合传统在野文人的标准范式,一是轻财,二是孤傲,三是不仕,四是一生专情艺术,他人品高轶,参禅学道,浪迹天涯,以一注冰雪之韵,写出他简远萧疏,“无一点尘土”的独特风格,当时江南士大夫均以有无收藏老倪的作品来分雅俗,身份符号的强度可以与我们今天的苹果手机和星巴克相媲美,人称倪高士。高士自然眼高于顶,他自诩“王侯笔力能扛鼎,五百年来无此君”!还在一首散曲〔折桂令〕写道:“天地间不见一个英雄,不见一个豪杰。”睥睨之气溢于言表,所以他的画中极少画人。他不隐也不仕,漂泊江湖,标准流浪画家一枚。

先说轻财,他老人家出身大地主家庭,祖父时便富甲一方,赀雄乡里,长兄倪昭奎(字文光)是道教的上层人物(当时是国教),政治地位很高,有种种特权,既无劳役租税之苦,又无官场倾轧之累,而且有额外的生财之道,端的是神仙中人。倪瓒从小得长兄抚养,生活极为优厚,家中有一座三层的私家藏书楼,藏书数千卷,经、史、子、集、佛经、道籍,历代书法名画麋集,引得四方名士常至其门。倪瓒每日读书作诗,研读典籍,常年浸习于诗文书画之中,朝夕把玩,心摹手追,学养见识远高于群伦,养成了他极为傲娇的人生态度,清高孤傲,洁身自好,不问政治不问生产,和儒家的入世理想迥异其趣,非常类似王世襄所说的玩家。

后来他的长兄、母亲和导师相继在老倪三十岁之前死去,靠山倒了,特权没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多了,他老人家作为一般儒户坐吃山空也够吃一辈子。就这么先逛吃了十年,在元顺帝至正初(1340年)老倪忽然散尽家财,这个40岁又完全没有营生能力的男人带着家小开始浪迹太湖一带,足迹遍及江阴、宜兴、常州、吴江、湖州、嘉兴、松江一带,以诗画自娱,直到死去也未停止脚步,此处为他可怜的妻子孩子静默三分钟。后来妻子病亡,长子早夭,次子不孝(心怀愤恨吧),老倪沦落孤苦,悲叹“照夜风灯人独宿,打窗江雨鹤相依”,徒唤奈何而已。

但伟大的艺术家与常人身处苦厄的反应机制完全不同,他的作品在这30多年的游历磨难中恰恰形成了最为鲜明的艺术IP,就像梵高找到了色彩极为强烈的点彩法,伦勃朗发现了黑暗中光线的力量,马蒂斯采用平面装饰色块表现激情,老倪的作品多画太湖一带山水,构图取平远之景,类似写生稿,很少采用其他中国山水画家的“上帝视角”布局,让人身临其境,入画至深。他的笔墨奇峭简拔,画面恬淡旷远,近景一脉土坡,旁植树木三五株,茅屋草亭一两座,中间空白以示淼淼湖波,远处折带皴画点淡淡的山石。这种一湖两岸的构图贯穿了他一生主要的作品,比如1345年画的《六君子图》,1355年画的《渔庄秋霁图》,再到1364年的《桐露轩为约斋写山水轴》,我们每10年抽取一幅代表作来比对,发现构图、景物和画风类似,仿佛他凄清空寂的人生写照,所以无人可以模仿其绘画的气质,我们称他为“一湖两岸”先生,也恰如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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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瓒《容膝斋图》台北故宫博物馆

如果说轻财让老倪困苦,那孤傲则让他身危。

他是古今洁癖第一人。富少时代,他的香厕是一座空中楼阁,用香木搭好格子,下面填土,中间铺着洁白的鹅毛,“凡便下,则鹅毛起覆之,不闻有秽气也。”不知道后来穷了,他怎么出恭?他的文房四宝有两个佣人专门负责经营,随时擦洗。屋前后的梧桐树,也要命人早晚挑水洗拭,直到洗死。一日,他的一个好朋友来访,夜宿家中。因怕朋友不干净,一夜之间,竟亲起视察三四次。忽听朋友咳嗽一声,于是担心得一宿没睡。及至天亮,便命佣人寻找朋友吐的痰在哪里。佣人遍寻不到,就随便找了一片树叶,假称有疑似痰迹,他斜睨了一眼,便厌恶地闭上眼睛,捂住鼻子,叫佣人送到三里外丢掉。自此友尽。

倪瓒的藏书楼,轻易不让人进去。有一次母亲病了,他求葛仙翁(并非东晋葛洪)看病,到了倪家,葛仙翁要求上藏书楼看看,倪瓒只好同意,葛仙翁在藏书楼里乱翻一气,到处吐痰(我觉得是故意的)。倪瓒终身不再进藏书楼。再友尽。

倪瓒好饮茶,特制“清泉白石茶”,宋朝宗室后裔赵行恕慕名来饮,就因为饮茶时神色如常,引起老倪不悦,原来你那么没有品味,喝到极品好茶没有欣喜若狂,赞不绝口,绝交!再再友尽。

据说倪瓒有一个至交,著名的茅山道士张伯雨,老倪还为他创作了一幅《梧竹秀石图》。我估计张道士必须严格遵守不留宿,不吐痰,不上藏书楼,喝到好茶欣喜流泪的规矩才能保全友谊。友尽也罢,他遗世高洁的性格无法不树敌无数。

“吴王”张士诚之弟张士信,一次差人拿了画绢请他作画,并送了很多金钱。老倪大怒“倪瓒不能为王门画师!”并撕绢退钱。痛快吧?马上就要痛了,一日他泛舟太湖,正遇到张士信,被痛打了一顿,据说被抽了几十鞭,倪瓒当时咬牙不发一声。事后有人问他,他说“一出声便俗!”真是服了他了,居然挨打时还关心姿势是否高雅!

后来他因故入狱,到吃饭时,他要求狱卒把碗举到眉毛那样高,狱卒问他为什么?我们又不是夫妻搞毛举案齐眉的仪式。他说“怕你的唾沫喷到饭里。”狱卒大怒,把他直接锁到马桶旁边去了!

老倪后来终于得罪了明朝最不能得罪的人,朱元璋召倪瓒进京供职,他坚辞不赴。不去也罢,他还写了一首诗《题彦真屋》云:“只傍清水不染尘”。他在画上题诗书款只写甲子纪年,不用洪武年号。洪武大帝何许人也,焉能容你嘲讽?所以关于老倪的死因有一种说法,他被朱元璋扔到粪坑溺死。如果是真的,那么一生嗜洁如命的他竟以最污秽的方式死去,实在令人扼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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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上倪瓒证件照,一酒糟鼻笑容可鞠之老头,我感觉可能是假的。希望他永远像画里那样笑的满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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