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佛,但是对佛教艺术很感兴趣,出门只要遇到石窟、造像,我都要亲往看看。
一个时代的造像,是一个时代人的审美和精神世界的映照。就好似,古希腊雕像雕刻的虽然是神,但却是古希腊人“力与美”的写真——既是他们肉体的写真,也是他们精神的写真。
从汉魏到唐宋,我们看到,早期的佛像往往自然、灵动、活泼、有生命力。而明清的造像却规规矩矩、神情呆滞、暮气沉沉。这正是人的精神发生了老化、钝化、矮化的写照。
在中国历史上,魏晋和盛唐是北方石窟造像的两次高峰。四大石窟——敦煌莫高窟、天水麦积山、大同云冈和洛阳龙门——的主体都开凿于这两个时期。
到了唐末,社会动荡,战乱频仍,北方石窟艺术渐趋衰落。然而,幸运的是,蜀道之难在此时阻隔了战乱,大足摩崖石刻得以在长江流域兴起。
北方石刻工匠的手艺在这里被延续和继承了下来。三百年间,随着佛教的世俗化,佛教艺术也日益与民间生活亲近融合,表现出儒释道三教合流的特色。
大足摩崖石刻一共有70多处,分散于大足全境。其中,列入世界文化遗产的有5处:北山、宝顶山、南山、石篆山和石门山。
一般游客来到这儿,大多是“宝顶山一日游”,其实仅仅只看到了南宋时期的作品。
假若我是导游,那我会建议:来大足首先要上北山,这里保存着唐末、五代、北宋的石刻精品;之后再游览宝顶山,那是南宋造像集中之处;最后,如果时间宽裕,可在南山、石篆山、石门山中选择一处,看一看道教或儒教的摩崖石刻。
韦君靖其人
北山又称“龙岗山”,距城最近,是大足人日常爬山锻炼的地方。
北山石刻沿着崖壁延伸,分为南北两段,按照由南至北的顺序编号。
1号石刻是韦君靖像。
韦君靖何许人也?——他是最早主持开凿大足石刻的人。
他原本是一名地方小官,黄巢起义爆发后率众起兵,攻占大足,任命自己为昌州刺史,当上了一方霸主。
公元892年(唐景福元年),他在龙岗山营建“粮贮十年,兵屯数万”的永昌寨,并从北方难民中招募能工巧匠凿造佛像。
他出资造像的动机,很可能是赎罪。
对于像他这样趁乱起家的割据者来说,“杀人如麻”可不仅仅是夸张的修辞手法。手上的血沾得多了,就开始害怕死后会堕入地狱。
所以,他出资凿造佛像,既为换取生时的平静,也为避免死后的煎熬。
此举真的能让他赎罪吗?不知道。
我一向对“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故事抱着深深的怀疑:杀人者立地成佛了,那些被杀的人怎么办?他们真不该信这个佛,否则太冤枉了。
就像第122号龛供奉的诃利帝母,即民间俗称的“送子观音”,她育有500个孩子,却偷别人的孩子来吃。后来,她受到佛陀的教化,成为专司护持儿童的守护神。
想想这个故事,殊为可笑:吃孩子的人,分分钟就洗白了,成神了。那些被吃掉的孩子怎么办呢?那些父母又该怎么办呢?难道他们也向诃利帝母求子,再生一个孩子?
恶人成佛如此容易,放下屠刀即可。好人成佛如此艰难,百般磨折尚不可得。
那么,按这一逻辑推论下去,修成正果的最佳办法岂不是:先作恶多端,然后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我想,讲故事的人一定没料到,听故事的人竟会从故事里得出这样的结论。
一介武夫韦君靖,因累累血债而造像赎罪,却于偶然间开创了佛教石刻艺术的一件盛事。历史的乖谬悖理正在于此。
后来者们各怀不同的心愿,在这里留下自己的痕迹。其中有太多故事,留待今人探寻。
孝经亭里的故事
拿孝经亭里的《赵懿简公神道碑》来说,从简介上看,它是由北宋史学家范祖禹撰文、书法家蔡京书写的,但是碑却刻于南宋时期。更奇怪的是,神道碑是立于墓道前、记载死者生平事迹的碑,可是这块碑的周围却没有坟墓。
那它为什么会被立在这里呢?赵懿简公又是谁呢?
原来,此人叫赵瞻,陕西人,官至同知枢密院事。他死后葬于陕西。为他书写神道碑文的蔡京,既是名冠一时的书法家,也是残酷打击元祐党人的权相奸臣。
后来,蔡京被贬,死于潭州。民众对他颇多忿恨,他的笔墨碑刻大多被毁,赵瞻墓前的神道碑也在那时被毁掉了。
到南宋孝宗时,党争已息,民愤已平。赵瞻的曾孙赵范,带着碑的拓本,在大足任职。他请人复刻此碑,并刻《古文孝经碑》于其周围,是为了表达不忍祖德湮灭之意。
蔡京的书法也由此保留了下来。
今天,我们能看到的蔡京的作品已经很少了。这也是古人文化品格中,对“书如其人”的追求和对“人不如书”的贬斥吧。
引人入胜的观音像
由孝经亭往北,第113窟的宋代水月观音像,很值得细细品味。
这尊像虽然风化严重、面目模糊,但她高高扬起的冠带和惬意随性的姿态却引人入胜。注视得久了,你会仿佛看见她迎着清风,徐徐而来,眉目清晰,眼含笑意。
我的摄影技术太差,干脆掏出本本把她画下来。只可惜,造像的很多细节都无法分辨,只能模拟得之。而且,她潇洒自若的神态也实在难以复制——
如果要找出一尊可与第113窟水月观音媲美的造像,那莫过于第125窟的数珠手观音。
这尊南宋造像也颇有“吴带当风”之感,观音两手交于腹前,作数珠手印,身姿曼妙,神情妩媚,也被称为“媚态观音”。
她的头微微偏向一侧,从颈及肩、及腰、及胯,都显露出自然而细微的曲线,于端庄含蓄之中,透着一种“道是无情还有情”的风流。
只是,这些造像都有很严重的病害,不知还能陪我们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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