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聊琼瑶的抓马爱情,聊聊“寿多则辱”的窘境

文/山园小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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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最近琼瑶和继了女的纷争被热议,缘起是琼瑶的丈夫,90岁高龄的平鑫涛老先生得了重度中风和老年痴呆症,他本人曾经有过“尊严死”的遗嘱:病危的时候,不做任何插入式治疗,让他能自然结束自己的生命。琼瑶认为,平鑫涛已经失智,连琼瑶是谁都不认得了,也不能回答“爱不爱她”的问题了,只是一具躯壳。而平家子女认为,医生并没有判过父亲病危或重度昏迷,只要父亲还有百分之一生还的希望就要努力去抢救。

双方在脸书上展开针锋相对的论战,由此演变为一场热闹的肥皂剧,琼瑶和平家的恩怨情仇,以及琼瑶戏剧性的人格成了吸引眼球的焦点。 最新的进展是,琼瑶关闭脸书,出国散心了。但吃瓜群众并没停止围观,而是热情高涨地挖掘琼瑶和平鑫涛早已被掩埋了的情史,剖析琼瑶的抓马少女心,戏说调侃那“很琼瑶”式的爱情。

我不关心琼瑶和平家子女之间的恩怨,更不关心琼瑶的所谓爱情,我只关心这一事件折射出来的难题:

如何面对老去,如何面对生死选择,如何作最好的告别。这是我们每一个普通人都要面对的,包括面对我们的长辈,面对我们自己。

02

长寿,一直是中国传统文化里喜闻乐道的事情。上至帝王将相,下至贩夫走卒,无不希冀能长寿,古时帝王,不惜耗费大量财宝,广寻民间能人,炼制“长生不老丹”,希望延年益寿。清醒如庄子,则早就发出“寿多则辱”的警醒。

中国有句俗话,叫“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九十不留坐”,意思是说,老人70岁以后,如果到亲戚朋友家串门,主人不要强留其住宿; 80 岁以上的老人,就不要强留其吃饭;90 岁以上老人,更是连坐都不要挽留了。道尽了老年生活的尴尬与无奈,还有无尽的悲凉。

可是,我们又无能为力,因为谁都对岁月和老去束手无策。

记得有次在外地某小城旅游,我在公厕里解手,走进来一位老大爷,我本能“啊”一声惊叫,他毫无反应,依然往里走。我恼怒地提醒他走错了,这是女厕所!他还是旁若无人地往里走。他走得特别慢,拄着拐杖一步也只能挪一点点。他的口水象粘了露珠的蜘蛛线一样挂在嘴角,一路走一路飘荡。他把拐杖靠墙放着,用不停抖动的手费力地推开厕所的门,站在我身边颤巍巍地解裤子。

我的愤怒和羞耻在那一瞬间荡然无存。我已经意识到这位老大爷,已经老到听不见,看不清,甚至没有性别意识了。

有次我在公园里,看见一个小伙子跟一个老奶奶说话,几乎全程都在吼,旁边有人看不过眼说,对老人说话态度能不能好点。小伙子两手一摊说,声音小他奶奶根本听不见。我理解小伙子,想想你对一个人,不断重复一句话,也难免烦燥。

我想起了我的奶奶,在她临终前一两年,我每次回去看她,几乎也不怎么跟她说话。百岁老人,基本认不出我是谁了,也听不太清,一句话反复数遍,讲真,我真的没有多少耐心了。我想,她的其他孙辈也如我一样,每逢回去看她,也只是尽份心意罢了。那两年,奶奶基本就是在床上躺着,或搬张小櫈坐在家门口。没有悲喜,没有企盼,有的只是苍凉。我很难过,但也没办法做得更好了。

且不说我工作远在千里之外,就是我回去看她,能做的也只是问问她想吃什么,帮她洗个澡,摸摸头,搓搓手,揉揉腿。我看见她的手枯槁的象一根干柴,腿部的肌肉象包裹在皱巴巴塑封袋子里的液体,轻轻一拍就能晃荡。我帮奶奶洗澡,看到她那早已被岁月抓揉得皱巴巴的身体,想起马尔克斯有一段形容老人的话:“她的肩膀布满皱纹,乳房耷拉着,肋骨被包在一层青蛙皮似的苍白而冰凉的皮肤里。”我觉得这就是在写我的奶奶。看着生育了我的父亲、伯父、大姑,小姑,承载了无数欲望和悲喜的身体,她的器官机能正全面走向衰竭,甚至几乎停滞,心中涌起无尽的酸楚。

我奶奶活了103岁,今年清明节前离开人世。我曾写过一篇题为《奔丧》的文章,以异常轻松甚至略带调侃的笔调记述了奔丧的过程,我一再强调奶奶是“仙逝”,是“喜丧”,我甚至想象着奶奶兴高采烈的找爷爷去了,想着孤单了整整65年的奶奶,终于可以和爷爷相聚长眠,故整个奔丧过程,我没有流露丝毫的悲伤。

但是我不可能不悲伤。之所以写那篇文章,实际是在劝慰自己,并为自己的不孝开脱。在孙辈中奶奶最疼我,小时候有好吃的常常给我藏着。可是离家后,我返乡的次数越来越少,每次奶奶都说“下次回来可能我就不在了”,我心里明白,奶奶说的是真的,可是我总是以自己忙为由,并没有增加返乡的频次。直到奶奶离世,我都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回顾奶奶因“寿多”而经受的“辱”,更是令我久久不能释怀。

奶奶四十岁不到就第二次守寡,村里人说她克夫,是灾星。从那个时候起,奶奶就开始忍受欺凌和侮辱,生活的狱炼成就了奶奶坚强的意志和硬朗的体魄,直到九十多岁,奶奶还能自理,自己做饭自己洗衣。95岁那年,奶奶整理院子时,被倒塌的围墙砸断了右腿。家人已作了最坏的打算,但坚强的奶奶,经过半年的调养,竟然重新站了起来,还慢慢恢复了走路,只是砸断骨头那条腿比另一条腿短了些,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但是直到去世,奶奶基本上是不需要人专门服侍的。可是,即便这样,她依然遭受了亲人的嫌恶。

奶奶喜欢走亲戚,闲时会到大姑小姑家各住一段时间。但老了之后,感觉姑父们就不太欢迎她了。到更老些的时候,每次去,当天就被姑父急急送回。奶奶原来也喜欢参加村里的红白事,但老得差不多之后,也没人敢请她了,尤其是喜事,主人家更不敢邀请奶奶,因为谁都担心,这么老的人了,万一摔一跤什么的,喜事就变味儿了。开始奶奶很失落,慢慢就习惯了,什么也没说。

我同辈中有一姐姐和弟弟英年早逝,乡下的人迷信,说是老人太老了会“吃人”意思就是会吸掉晚辈的元气,让晚辈早逝。自然奶奶又遭受了某些亲人明里暗里的抱怨和白眼。奶奶也什么都没说,但我看到了她一脸的凄然。

还有每年春节孙辈返乡看望时,奶奶都会说“下次回来可能就见不到我了”,大家就都会说“你会长命百岁的”。奶奶从大家哼哼哈哈敷衍的回答里,也依稀感觉到所有人都做好了她离去的心理准备。而下一次再见,奶奶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似的。用她自己的话说,活得够够的了。我能理解奶奶这种不好意思,就象我当兵时每年都有战友离开部队返回家乡,我们去车站送行,当所有的祝福跟离别的话语都说完了的时候,我们在等着火车启动,计划着追火车跑三五步以示不舍,可火车却迟迟不开,那个时候的气氛就特别尴尬。难舍是真的,但尴尬更是真的。而奶奶,她会为自己仍然活着而尴尬。

03

象我奶奶这样,几乎没怎么麻烦晚辈的老人,尚且真真切切地体会了“寿多则辱”的滋味,那些百病缠身,卧床不起的老人,就更别提了。中国人虽然极重孝道,各种各样尽孝的故事,俯拾皆是,不一而足。但无论儿女如何尽孝,总免不了“寿多则辱”的可能!。所谓“久病床前无孝子”,儿女再孝顺,伺候终日缠绵病榻的老人,或多或少,都有那么一丝不情愿。父母养育子女,跟子女孝敬父母,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情。前者是完全无私的,不计任何回报的。后者则很难说清楚了。父母想念儿女,如同流水不绝;而子女想念父母,如同风吹草木,不吹不动。父母对待子女的那种深情,可以代代相传,永不改变,但儿女却很难同等地回报于父母。所以人到了油尽灯枯的时候,往往失却自由,免不了要看子女脸色。如若到了那种亲疏不辨,饥暖不识,甚至排泄功能失调的地步,更是任由他人摆布,毫无个人尊严可言了。因而“寿多则辱”这个“辱”,更多的是来自生活质量的丧失,以及个人尊严的无法维持。

清晰地记得,舅舅去世前住院,因为他不要护工,子女又要工作,就舅母一个人在医院照顾。有段时间他排泄系统功能失禁,有次我去医院看他,正好也碰上他昔日的部下一行几人也来看望,那时病房门是开着的,我们就直接走了进去。那会儿舅母在洗手间帮他倒污物,还没来得及替他换上干净的衣裤,只是拿被子轻轻盖住。可能是舅母离开时带动了被角,被子滑落在地,他就那样祼露下半身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你可想而知,那时他是何等的窘迫,要知道,他可是曾经遨翔过蓝天的战机飞行员那,他可曾是统领过千军万马的少将军啊。如今,却以这样的一副尊容面对自己昔日的部下,让他情何以堪?

舅舅十多年前就罹患肺癌,十多年来,他一直以一个军人的乐观豁达及坚韧不拨的意志与病魔作斗争,做个四次开膛手术,他的肺只剩四分之一。因为他表现了极强的求生意志,所以最后一次昏迷.时,亲人们以为他还能象前几次一样,挣脱死神的魔爪,所以还是坚持极力抢救。最后,他被送到重症室,全身插满了管子。重症室每天只有一个小时的探望时间,我和表哥等亲朋就趴在窗户那里,一个个去跟他说上一两句话。我们不确定他是否还能听到我们的话,所以每人都会说一句“我是XX,如您能听到就动动手指”,开始他还挺配合的动动手指,后来就再也不动了。不知是动不了了还是觉得太没尊严了,我们也意识到不停地叫一个曾叱咤风云的老将军动手指是多么不恭的行为,后两天探望,大家就是有什么话只管安安静静地说了。轮到我,我还是保持那副又怕又敬的样子,一如往常跟他“汇报思想”。我不清楚他是否还能听到我说的话,我知道他也不会大声训斥我了,我只是希望舅舅离去的时刻,依然觉得自己是个威风凛凛的将军,威望满满的长辈。我总得以某种方式,保存他最后的尊严,不是么?

04

琼瑶与继子女的分岐,核心就是要不要保持患者最后的尊严问题。我们在围观和八卦琼瑶与平家了女的恩怨以及她那抓马的爱情之外,是不是也该引发一些思考:当我们的亲人甚至我们自己走到那一天,该如何优雅地跨越生命的终点呢?我们很多人探望重症患者的时候,总会说“如今医学这么发达,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加油,要坚强,你一定可以撑下去”,这样的鼓励,病人要怎么回应呢?而一旦说出这样鼓励的话,很多真心话是不是反而说不出来了呢?

我想起了某期《奇葩说》的辩题“当绝症病人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我们,该不该鼓励他撑下去?”。平日里热热闹闹插诨打科的《奇葩说》,这一期的氛围异常凝重。蔡康永含泪讲述了主持好友台湾舞蹈家罗曼菲葬礼的经历,好友因为脑癌去世,她的遗愿是把葬礼办成一场开心的party,告诉家人朋友,她先行告辞了,可剩下的人要继续开心玩耍。这就是罗曼菲洒脱的告别方式。

这场辩论到最后,双方立场的对错已经不重要了,大家所表达的都是面对死亡的态度。

我也曾和同事讨论过“安乐死”,有个同事对我国不能实行“安乐死”异常激动,原因是她曾目睹过父亲临终前几个月全身插满管子,毫无尊严毫无质量的生活,也感受到了外婆临终前那种活够了活腻了并坚决拒绝苟延残喘的决心。我有个朋友说,当他生命快到尽头时,他一定不会拖累子女,也不会有任何留恋,他会自己走到无人的小树林,自然的结束生命。我问他,如果你感觉到大限将至时,发现自已已无力走到小树林了呢?他不再言语。所以当一个人不能自主自如地控制自己的身体和行动了的时候,就意味着尊严的丧失,意味着“辱”的开始。所以,作为子女,如何尊重长者的意愿也是值得我们思考的问题。

张泉灵老师在另一场《奇葩说》上说,现在的空巢老人,占比已到了50%,据科学测算,到2030年,也就是90后父母普遍老去的时候,空巢老人的占比达到90%,一对夫妻要面临照顾四个老人的情况,真的不堪重负,必然会求助于社会养老。新闻中保姆虐待老人事件,敬老院看护人员虐待老人事件时有报道,“寿多则辱”的"辱”会越来越不可避免。当老人占比越来越大的时候,各类问题会更加突显。针对社会养老问题,我们的国家及社会管理机构是不是应该及早谋划,尽量规避呢?

比起琼瑶的爱情,这更应是我们该好好聊聊,好好想想的问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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