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进ICU的时候，我侧过头说，阿姐，我有点害怕。
阿姐说，别怕。嗯……记住，别哭。
我落后一步跟着阿姐走了进去，靠在阿姐后面，我突然后悔了要进来探望的决定，我怕我所看到的，我宁愿逃避。
床上的人紧闭着眼睛，身上是各种各样的导管，边上是各种的电子仪器。我看了一眼，突然发现床上的人和我心中的外婆完全不吻合，胖肿到面目全非的脸，让我一阵瑟缩。
可所有人都告诉我，她就是我的外婆。
我不敢相信昨天还和我打电话的外婆如今连眼睛都睁不开，昨天还说，我们佳敏考上大学了，是最棒的外婆如今连话都说不出。
医生说，胸腔、脑子里中全都是血，左半边肋骨全部骨折，内脏出血，能不能度过危险期要看天意。
他说了很多专业名词，我没听懂，但我听懂了最后几个字，很严重，有生命危险。
阿姐看到以后，不停地对我说道:奶奶的脸都肿了哦，你看头上都是血，左边全都是纱布……
也没等我回答，突然望向床上的人哭了出来，“奶奶。”
我是一个特别伶牙俐齿的人，处理班委学生会的事情的时候游刃有余。此刻却好像回到了十年前一样，阿姐说什么我就说什么。
我跟了一句，“外婆。”但我没哭。
“奶奶你还好吗？”
“外婆你还好吗？”
“我和佳敏来看你了。”
“我和阿姐来看你了。”
“奶奶，我要走了，时间有规定的。”
“外婆，我要走了，时间有规定的。”
2017-7-22，不用学车，我特地把闹钟调到了8:30，睡够8个小时。没想到7:30我就醒了，傻愣愣的看着我妈。
老妈一边涂着指甲油一边说，哟，起那么早。等等给你去买虾吃。
我还是一脸呆愣，一如既往的起床气，躺在床上摸过手机翻略了一下大学新生群的99+。
“什么？在哪儿？什么时候？像我妈？……”听到我妈一连串的问句，我顿时有种不大好的预感。
挂了电话，老妈愣了三秒钟，“有人说，今早出车祸的人像你外婆，你在家呆着，我去一趟……说什么像，肯定就是了，这个傻老太婆，让她不要去上班一定要去，现在好了……”
我愣了一下，远比我妈表现的乐观，只是像而已。却也是迅速抹了把脸，跟了出去。
此后一路上，我妈骂骂咧咧个不停，但我清楚的看到她，车钥匙插了两次没插进去，手都在微微抖。
一路上，老妈不停地抱怨，一会儿说这个，一会儿说那个，快到外婆上班的地方的时候，我和老妈都看到了地上数米长的血迹，还有一双散落的布鞋。
我妈当时就哭了出来，一定是我妈。一定是。这是她的鞋。
我看着我妈差点把车开进边上的绿化带，看着一向坚强的她泪流满面，即时不想承认，我却不得不怀疑，可能是真的。
纵然如此，我还是不停地给自己做心理防线，怎么可能！一定不是！
一下车，还来不及反应，街坊邻里一句话就扔了过来，“月芳啊，你妈被车撞了，送医院了……”
我妈顿时像炸毛了的鸡，不停地说到“让她别上班！她倒好，现在钱再多有什么用……”
赶往医院的路上，外公一反常态，不停的叨叨。
“要不要带衣服去？”
“要不要带身份证？社保卡？”
“在回家拿点钱。”
……………………
我们等在手术室门口，气氛一下压抑的很。
时间点滴的过去，我从刚开始的无措，到后来的麻木。
索性拿出手机背起了单词，阿姐在边上玩着开心消消乐，一连几把都输的很惨。
我妈和阿姐的妈妈在手术室门口走来走去，相对无言。
“她们厂5点上班，她4点就从家里出去了，骑着三轮车过马路的时候，都快过去了，冲过来一辆安徽牌照的大卡车，一下子飞出去好远……”
“卡车司机疲劳驾驶，超速行驶，看到人的时候急刹车也没用了……”
我终于知道民事纠纷是怎么来的了，在极度悲伤的情况下，人会失去理智。
如果不是周围的亲属拉着，我想我妈会奋不顾身的……袭警。
我是我们家族最小的孩子，所以我很快就被送回家。我的年龄注定我的存在只能是添乱，哪怕我已年满十八周岁。
在ICU匆匆看了外婆一眼，走出门的时候，忍不住压低声音哭了起来。
树欲静而风不止。
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
逝者如斯。
几天前，刚从云南回来的我，倒在床上，累的睁不开眼。外婆摸了摸我的头，嘱咐了几句，也没打扰我休息。
如果时间能倒流，张佳敏，拜托，你一定要告诉她，外婆，我一定会听你的话。我一定会好好努力。你千万不要在7月22日4:30出现在那个路口。
彼时的我根本不会想到，那天，会是外婆最后一次站着跟我说话。
我和阿姐从小就是外婆带大的，外婆待我很好。因为学籍问题，外婆拉着我的手，在雪地里一深一浅的走，去拜托熟人，让我进学校。
因为学校问题，外婆每天打着手电筒陪我从家出发，等到天亮了，看着我骑自行车往学校去，她在骑着三轮车回家。那时候我离学校有45分钟车程，往往我出门的时候天还是黑的，半路上，天才亮。
因为家庭问题，高考前夕，我和我妈吵架，吵到我妈说，你读什么书，给我滚出去。吵到我一个人拿着手机哼哧哼哧的离家出走，是外婆打电话给我，安慰我，你妈只有你一个女儿，要求自然高了一点。她读书少，你要谅解她。
外婆是一个典型的中国传统妇女，在她的世界里，劳动最光荣。她工作并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自身价值的实现，又或者说，能偷偷接济一下我们这些小辈。
我一直觉得日子还长，我可以慢慢长大，然后带着他们去环游世界，买好东西给他们吃。
我却忘了，天有不测风云。
最后，我还是感激肇事司机，如果不是你及时打电话报警，那么我根本没机会看到还活着的外婆，哪怕是活在仪器、导管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