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一座被四面山岭圈养的西南小城,大部分时间阴云密布,时常淅淅沥沥飘来一阵雨,本该养眼的山岭如高墙一般。可是小城也有小城的风格,思灵山,夜观江城最好的地方,不论是江城人还是游客,扛着各类摄影器材聚在思灵山山顶的观景台上,看着一片漆黑之间的孤寂的喧闹,颇有些“隔江犹唱”的错觉。
观景台是思灵山盘山路的中转,前段山路平整、明晃晃的路灯将“观景大道”四个字映照得清晰明显,而后段山路渐渐融入暗色调之中,仅仅在导航地图上留下“思灵山二路”作为标记。
思灵山二路走到尽头是一片水库,在水库边上则蓦然腾起一片沉重的建筑,煞白的探照灯疲惫不堪地转动,将依旧清醒的光柱打在建筑四周。四下静默,除了夏虫聒噪、水面被风扰动,偶尔在那扇偌大铁门附近跳腾出一只失眠的野兔,搅得灌木刺啦作响,门边瞭望塔上便有一道手电筒的强光左右扫视一番,偶尔还会传来一个沙哑的嗓音,壮胆一般对着黑压压的灌木质问一通。
红蓝交替的警灯刺破黑暗,顺着山路,停在铁门前。瞬时,两架探照灯将光柱紧紧锁定在警车上,也将铁门上方铁铸的几个大字照得透亮,“江城市第一监狱”。铁门缓缓打开,门柱上的警示灯煞有介事地转着红光,警报器也呜呜附和着铁门下轮毂锈迹斑驳的转动。五六位背着长枪的警察站在拒马前,并没有挪开这个长满铁刺的东西的意思。
副驾上的人颇感无奈地推开门,拿着一份文件走到值班室中。值班警察有些警惕地盯着面前的中年男人,虽然看到他黑色制服左胸的红色检察徽,搭在枪套上的手依旧没有放松的架势。中年男人从口袋中掏出一本工作证,连带着手头的文件一起交给警察:“我是省高检的,今天是为了罗定的案子来的。我们和你们领导已经打过招呼了,你可以打电话请示一下。”
警察将文件和证件交还给男人,“请稍等”,拨通电话。得到领导确认之后,警察紧绷的身体终于放松些许,带着男人走出值班室,对拒马前的警察做了放行的指令。
“万检察官,你们直接去第二监室三楼的第四会见室。”
拒马被挪开到刚好容一辆车通过的程度,待检察院的车通过之后,便立即推回到原先的模样。司机面相年轻,二十五六岁左右,从倒车镜中看着铁门缓缓关闭,有些怵怵地说:“万老师,监狱都这么严?”万检察官从内置镜中看着年轻检察员飘忽不定的眼神,点点头:“这个江城一监关押的基本上都是重刑犯,严格一点也是应该的。”
监内的柏油路倒是平整宽阔,节能路灯将路面照得颇为敞亮,道路两旁也规整地种着两排泡桐,葱葱郁郁的,传来阵阵蝉鸣,除却四下巡逻的警察,这里倒也是一派自由。车子稳稳停在第二监室楼外的停车场中,三位警官已经等候在楼外。
为首的警官率先伸出右手:“你是万琛检察官吧?我是黄文波,市一监的监狱长。”
万琛微微欠身握住监狱长的手:“黄监狱长您好,实在不好意思,这么晚还来打扰。”
黄文波笑着摆手:“没什么没什么,为了案子,为了案子。”
万琛拍了拍身边年轻检察员的肩膀,“这位是我的助理检察员孙卫博。”孙卫博急忙伸出右手,对黄文波问好。万琛有些尴尬地看着孙卫博略显夸张的礼节,低头扫了一眼腕表,十一点半,不由得一阵困意涌上来。
最近省检空降了一位据说是北京来的检察长张君德,新官上任三把火,这第一把火,便烧了一批陈年错案,全院大会更是强调要认真行使检察权。罗定的案子算是这一批陈年案子中比较典型的,三十年前证据不足抓错了人,判了三十年有期徒刑,今年应该是刑满释放,却等来了无罪判决,以及真凶依旧在逃的消息。
而万琛当年正是孙卫博的年纪,年轻气盛,没多少主见,接了这件别人躲之不及的“奸杀妻女”案。当年正值省内处理要案的高峰时期,恶劣案件引起的民愤又天天逼迫公检法将犯罪嫌疑人定罪。虽然证据并不充分,也有很多疑点未经证明,但是万琛已经乱了手脚,完完全全听从当年领导的安排,将本应该打回侦查阶段的案子硬生生做了审查起诉。
张君德的第一把火,便把当年莽撞的万琛烧了出来,而三十年前落了灰的案卷,再一次堆积在案头。刑警队重新立案侦查,从当时的标本中发现被忽略的证据,证据指向新的犯罪嫌疑人,而那个背了三十年罪名的罗定,被宣判无罪。
一时间舆论哗然,张君德早上忍着怒气要求万琛“把当年的屁股擦干净”,法院的判决将在第二天送达,而万琛此行正是为了通知罗定最新的案情,并且询问罗定是否要求赔偿。
万琛扭过头去打了一个哈欠,随着黄文波来到三楼的第四会见室。
罗定穿着有些褶皱的白衬衣黑裤子、蹬着一双拖鞋,坐在会见室的皮沙发上,不久前打理过的头发萦纡着洗发水的香味,却难以掩盖刮不净的胡茬流露的沧桑,五十多岁的男人头发多了些许花白,面相上也有了年迈的颓废。
黄文波推门进去的时候,罗定条件反射般地弹立起来,双手有些不安地在裤缝上摩擦,却终于用了平常人的语气:“黄警官......”眼神牢牢盯着万琛,“这位是......万检察员?”
万琛心里突然有些紧张,原以为三十年荏苒,罗定应该已经忘了自己的模样。有些尴尬地伸出右手,“罗先生,我们这次过来是专门询问你有什么需求。”罗定摆摆手,不理会万琛刻意示好的右手,坐回沙发上,端起桌上冒着些许热气的茶杯,水杯微微颤抖,“今早法院的人来过了,他们说判决明天就能送到,明天我就可以出去了。”
万琛点点头,缓缓坐在沙发上:“我们现在过来,是想给你说一下案子最新的情况,也想了解一下你在今后生活上有什么需求,也包括申请赔偿的事情。”
罗定低着头笑了笑:“申请赔偿的事情今天王律师给我说过了。生活上的需求,我觉得没什么,就算是出去,我也是孤家寡人一个。不过,能不能告诉我,我的妻女下葬的地方?”
万琛心里紧绷的弦稍稍松了些,默默地将手头空白的国家赔偿申请书搁在一旁的茶桌上,一边从文件袋中取出案件最新的情况说明,一边对罗定说:“她们葬在新城区的七星潭公墓,明天我们可以送你过去。”
“不需要。”罗定回绝得很干脆。
“罗先生,考虑到你的家庭情况比较特殊,我们先给你安排住在江北区的江城宾馆。工作的话......如果你还希望回到学校去教书的话,我们可以......”孙卫博的话被罗定打断,“这些事情就不需要你们多费心了,我想知道这个案子的情况。”
万琛点点头,用眼神阻止了孙卫博继续询问的心思,打开手头的案卷,简明扼要地告诉罗定:刑警队从当年被忽略的证据中发现了真凶李永胜的DNA,而李永胜的样本其实在案发一年前就因为交通事故录入了公安系统。罗定眉头紧锁,皱纹明显地凸出来,万琛内心不由得充满愧歉,不敢看向那棱角分明的额头。
“对了,这个是省厅发出的通缉令。李永胜当年应该和你们认识,如果你知道他的线索,希望你可以及时告诉公安。”万琛从案卷中抽出一张通缉令,交给罗定,白纸上的彩色照片,是一个面相普通的中年男人,老实的寸头,并不凶恶的眼睛。
罗定的眼神猛地锁紧,手猛地一抖,茶水晃出来,洒在裤子上。
万琛突然开口问道:“罗先生,你认识他?”
罗定有些艰难地喝了一口水,掩饰过稍显粗重的呼吸声,“不......不认识。只是,看到他,心里真的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山间的晨雾颇为浓重,六点钟不到,检察院和法院的车便悄无声息地驶入监狱大门。做好交接程序,尚不到六点半,罗定带着一小包行李坐上检察院的车。万琛将一份冒着热气的早餐递给罗定:“罗先生,我们先送你去宾馆?还是去七星潭?”
罗定接过腾着肉香的包子和豆浆,“不用,进城把我放下就好。进去三十多年,我想看看现在的江城是个什么样子。”
万琛点点头,从公文包中掏出一个包裹严实的信封,交给罗定:“这是院里给你这些天的生活费,刚刚出来,总得需要钱。”
罗定掂量了一番信封的重量:“这么多钱......真的用不到。”
“现在物价不比当年,很贵的。”孙卫博推了推眼镜,好心提醒。
按着罗定的要求将他放在江城中心广场之后,万琛和孙卫博便驱车赶回省高检。省会元山市距离江城六百多公里,差不多得赶一天的路。一路上两人很默契地没有多余的交流,罗定的事情算是有了一个结果,他们没有多余的时间用来感伤和思考,回去之后还有一大堆焦头烂额的事情要忙着处理。孙卫博想要说些什么,但万琛显然看出来他的心思,“这是难以避免的,我们要习惯。”
下午四点左右,万琛迷迷糊糊地睡着,突然手机响了起来,是张君德。
“张检察长,我们正在回来的路上。”万琛强打精神,准备给检察长汇报此行的情况。
张君德显然没有耐心听万琛的腹稿:“赶紧回来,今晚加班开会。”便挂断了电话。
等不及万琛向孙卫博抱怨加班的烦恼,另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江城市新城区刑警队。
“我们找到李永胜了。”电话那头说道。
万琛猛地清醒过来:“他在哪?”
“今天下午罗定自己打电话报案的,在新城区七星潭公墓。”
“罗定?”
“他把李永胜杀了,人在现场,我们已经控制了。”万琛的大脑一片空白,“这个事情已经通知你们单位了。原本不想打扰万检察官,但是罗定要求见你一面。”
开着空调的车厢突然变得无比燥热,万琛感觉后背沁出的汗水打湿了衬衣。
“罗定有说什么吗?”
“同样是命,我无非早三十年认了今天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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