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香港为何成为赛博朋克的概念圣地 ——从《攻壳机动队》说起

当我第一次看《攻壳机动队》(Ghost in the Shell)1995年剧场版 的时候,我怀疑过自己是不是错误地下载了别的电影:一部日本动画,为什么我首先听到的却是中文?这几句中文为:“巡逻中的各机请注意,在新港C-13地区正在执行208,全面关闭该地区领空。”然而接下来的情节走向证明了我并没有下载错电影。当我看完整部电影并查阅了相关资料之后我了解到,《攻壳机动队》中的城市“新港”,其原型正是我目前所居住的城市——香港。

仅以我并不算很丰富的观影经历来看,这也并不是我第一次在科幻电影中看到以香港为原型的城市:无论是雷德利•斯科特(Ridley Scott)的科幻经典《银翼杀手》(Blade Runner),还是2012年上映的科幻巨制《云图》(Cloud Atlas),我们都能看到香港的影子。而在去年暑期上映的《环太平洋》(Pacific Rim)中,导演更是直接把背景城市搬到了香港。更有意思的是,如果稍加观察和思考,我们不难发现,在所有的这些钟爱香港的科幻电影中大部分是赛博朋克(Cyberpunk)主题。

在繁杂的科幻流派中,为何赛博朋克如此钟爱香港?香港又为何成为了赛博朋克的概念圣地?这便是本文将要探讨的问题。本文主要以《攻壳机动队》1995年剧场版为例,兼顾其他文学或影视中的赛博朋克主题作品,并结合香港社会的现实,来分析香港为什么具有赛博朋克概念圣地这一地位。

第一部分:什么是赛博朋克

在展开讨论之前,我们首先得明确“赛博朋克”的概念。

从词源上讲,赛博朋克(Cyberpunk)由单词“控制论”(Cybernetics)和“朋克”(Punk)组成。Cybernetics一词最初是指代表机器与动物互动、控制与沟通的理论,在通俗文化中则泛指电子人、机器人、电子手术等。而Punk一词从诞生之初就传达着来自社会底层的反叛之声,无论是朋克音乐还是朋克流行文化。Cyberpunk一词最早出现在科幻作家布鲁斯•贝斯克(Bruce Bethke)发表于1983年的一部短篇小说中,1984年,后来被称作“赛博朋克开山鼻祖”的科幻小说《神经漫游者》(Neuromancer)问世,“赛博朋克”的概念也从此深入人心,并逐渐发展为科幻作品的一大重要流派。

赛博朋克作品通常具有反乌托邦性质,故事发生在信息高度发达的未来,主角通常为具有反抗性格的技术高超的黑客,作品多探讨人与强权高压的对抗、人与机器的关系等等。在美术风格上,赛博朋克主题的电影继承了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好莱坞黑色电影(Film Noir)的衣钵,色彩多为单一的冷色调。阴雨连绵的天气,自然资源耗尽的荒凉地表,巨大的人工都市,毒品、瘟疫和暴力横行,体制森严的寡头强权,游走在网络间的赏金黑客……这些,是赛博朋克作品中常见的景象。

在文学领域,赛博朋克代表作品有威廉•吉布森(William Gibson)的《神经漫游者》,尼尔•斯蒂芬森(Neal Stephenson)的《雪崩》(Snow Crash)等;《黑客帝国》系列(The Matrix Trilogy),《攻壳机动队》,《银翼杀手》等,则是赛博朋克电影的经典作品。

第二部分:赛博朋克电影中的香港

在这一部分,我将以《攻壳机动队》为例,分析香港通常以何种形式出现在赛博朋克电影中。

2.1 新港市与汉字

在电影中,以香港为原型的“新港市”是一座高科技控制下的城市,电影讲述了这座城市中由首相直接控制的“公安九课”打击网络黑客等高科技犯罪的故事。仅从片头的汉语和“新港市”这一命名,我们就能多少猜测出其城市原型。《攻壳机动队》的导演押井守(Mamoru Oshii)也坦承道,在电影制作前期他曾经带着自己的团队来到香港采风并寻求灵感。在谈到为何选择香港作为城市原型的时候,他说:“当我试图寻找未来城市的图像时,我首先想到它应该是一座亚洲城市。最初我认为我无法创造出一个完美的未来大都市,因为它必须高度真实,同时也必须能够通过动画的手段表现出来……我想它应该以一个真实的城市作为蓝本,于是我想到了香港……” 由于“新港市”的设定,作为日本电影的《攻壳机动队》,片中出现频率最高的文字就成了汉字。

汉字在《攻壳机动队》中主要以招贴或招牌的形式出现(图1、图2),比如张贴在墙壁上的租赁广告,比如“浙江兴业银行”、“美心”等中国人熟悉的招牌。汉字招牌作为市井的象征,在表现“新港市”纷乱嘈杂狭小的“下半城”上起到了重要的作用,这一点我将在接下来的“剖面城市”部分具体分析。


论香港为何成为赛博朋克的概念圣地 ——从《攻壳机动队》说起_第1张图片
图1
论香港为何成为赛博朋克的概念圣地 ——从《攻壳机动队》说起_第2张图片
图2

2.2 剖面城市

在我看来,香港是一个由两部分组成的城市:鳞次栉比的摩天高楼林立在中环、尖沙咀等中心商圈;同时,路边小店和层层叠叠的老旧招牌挤压在油麻地、深水埗的逼仄空间。如果将整个香港做一个剖面图,那么繁华而现代的前者可以称作“上半城”,与之相对的,狭小而破旧的后者就成了“下半城”。香港如此,《攻壳机动队》中的新港市也如此,香港的两面都在电影中得到了体现。《攻壳机动队》片长仅83分钟,导演却用了两段蒙太奇来表现城市的景观,第一段表现“下半城”时长三分钟,第二段表现“上半城”时长两分钟。

2.2.1 上半城——摩天大楼、维多利亚港

几乎每一个第一次来到香港的人都会记得维多利亚港的对岸是撞撞高楼和不灭的霓虹灯,毫无疑问导演也对此印象深刻并将维多利亚港画入了动画中(图3)。当我们把镜头拉近对准摩天大楼不灭的霓虹的时候(图4),无论是在电影里,还是在现实中的香港,这样的画面无一不让人感受到扑面而来的未来感和科技感。导演选取香港作为繁华热闹的一面来表现未来高度发达的都市,可以说是非常适合的。


论香港为何成为赛博朋克的概念圣地 ——从《攻壳机动队》说起_第3张图片
图3


论香港为何成为赛博朋克的概念圣地 ——从《攻壳机动队》说起_第4张图片
图4

2.2.2 下半城——油麻地、九龙城寨

作为一个只在香港居住了不到一年的过客,我对香港最深的印象并非繁华的中心商圈,而是老城区里破旧狭窄的街道与头顶上长条形的天空。我想导演押井守应该也与我有着同样的感受:虽然他用维多利亚港和摩天大楼来表示了未来感和科技感,但是他也将更多的笔墨放在了“下半城”,也就是电影中破败而混乱、埋藏着无数故事的平民区,现实中的油麻地或九龙城寨等地(图5)。


论香港为何成为赛博朋克的概念圣地 ——从《攻壳机动队》说起_第5张图片
图5 九龙城寨在《攻壳机动队》中的对应

香港的空间狭小,地价高昂,不同于其他城市的商铺临街而建,香港的商铺中有不少开在居民楼中,形成了香港所独有的“楼上商铺”,因此一栋楼往往从底楼到顶楼都挂满了商铺招牌。而导演押井守也在电影中重现了香港这一奇特的景观。

第三部分:香港为何成为赛博朋克的概念圣地?

3.1 表——香港与赛博朋克在视觉特征上的契合

在赛博朋克小说中,城市时常被描写为一个在高度的繁华外表之下掩盖着罪恶和犯罪的地方。当文字转换成影像,就形成了赛博朋克电影中的典型场面:不见阳光的黑夜、单一的冷色调、下着雨的街道、高楼下衰败的小巷……正如上一部分所展示的《攻壳机动队》中的香港街景,赛博朋克的视觉特征与香港的“剖面城市”般的景观相契合,繁华的商业中心与肮脏破旧的平民区成为这个城市的两面。

然而,在我看来视觉上的相契合只不过是赛博朋克将香港视为概念圣地的表面上的原因。经过探索和思考,我认为二者在精神概念上的契合,才是赛博朋克如此青睐香港的真正缘由。

3.2 里——香港与赛博朋克在精神概念上的契合

首先,香港是一座国际化大都市,作为全球的金融中心之一,香港处于这个科技快速发展的时代的前沿,率先经受着科技发展所带来的各种冲击。赛博朋克作为科幻流派之一,却不像大多数科幻流派,如蒸汽朋克(Steampunk) 一样对科学技术抱着乐观的态度。赛博朋克的精神内核对科技持一种反思和忧虑的态度:《黑客帝国》讲述的是机器对人类的反抗、人类与机器的战争;《银翼杀手》探讨了仿生人是否应该拥有与人类同等的权利,人类与仿生人的情感交流等。而在《攻壳机动队》中,人类开始对自身进行机械化改造,将肉身替换为机器,经过改造的半人半机械的“赛博格”(Cyborg) 的出现模糊了人与机器之间的界限,也再次拷问人们“何以为人” 。在今天的香港,我们在地铁上几乎已经看不到有人读书看报,而是人人沉醉于手中的智能手机或各类游戏机;在傍晚的公园,锻炼身体的人们也有不少佩戴着智能手环等可穿戴设备来监控自己的心跳、热量等……香港确确实实是一个处于科技冲击下的城市。从这一层面看来,如果一个城市仅仅在外观视觉上符合赛博朋克的特征,却没有像香港这样处于现代科技的前沿,是不足以成为赛博朋克的概念圣地的。

其次,从文化上看,香港也完全符合赛博朋克作品中各类文化相融合、相冲突的特点。赛博朋克作品中的背景城市往往是多种族混居、甚至是人类与非人类(机器人、仿生人、赛博格等)混居的,城市文化极端多样、复杂甚至是危险的。现代的香港社会正是这样一个文化的大熔炉,各类文化在这里激烈地碰撞、产生冲突,而这些互相影响的文化总体上一起构成了香港的城市文化。

要分析香港城市文化的成因,我们必须考虑到政治上和地理上的因素。政治上,自1840年鸦片战争伊始,香港就长期处于西方文化(主要是英国文化)与传统的中国文化的夹缝中,其殖民地历史使得外来文化在香港的狭小土地上扎下了根,又不能完全抹去传统中国文化的影响。地理上,香港作为一个港口城市处于连接欧洲与东亚的要塞,是欧洲到东亚海上最短路线的必经之地。鸦片战争中国战败,香港开放为通商口岸,后成为自由港,各国商船涌向香港,加剧了香港这一弹丸之地上文化的冲突与融合。在当代的香港,中国文化、英国文化、印加文化等都占有一席之地,而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即押井守带着自己的团队来到香港采风的时候,香港正处于回归中国的前夕,整个香港处于一种焦虑的情绪中,为即将到来的“易主”而惴惴不安,而香港人的这种不安和焦虑,或者是对自我身份认同的困惑,某种意义上与赛博朋克作品中“赛博格”们处于人与机器之间的夹缝地位何其相似。

综上所述,在我看来,科技上和文化上与赛博朋克精神概念的契合,才是香港成为赛博朋友的概念圣地的核心原因。

3.3 一个猜想——对东方的好奇

作为中国邻居的日本,一个地理上的东方国家,加上汉字与日本文字之间千丝万缕的联系,我想日本观众在看到《攻壳机动队》中大量的汉字时并不会觉得陌生。但是,对于使用字母文字的西方观众来说,汉字对他们来说无疑是神秘和符号化的。因此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即如果日本导演青睐香港是基于前文所论述的原因,那么西方导演同样将香港视为赛博朋克的概念圣地,这其中是否隐含了一层对遥远的东方文化的好奇心?例如我们可以在《银翼杀手》中看到摩天大楼上霓虹灯投射出的日本艺伎广告,在《云图》中看到表演杂耍的东方人等等。在这些由西方人拍出的有着香港影子的赛博朋克作品中,日本艺伎、汉字、东方人等,已经成了一种文化符号而不仅仅是它们本身的含义。那我们是不是也可以猜测,西方人也喜欢将赛博朋克的城市描绘成香港的模样,其中一个原因是文化好奇心在作祟?

第四部分:结语

从我第一次接触科幻小说到现在,时间已经过去十余年,然而我对科幻作品的喜爱却一直没有减少。本文写作的出发点,也仅仅是对赛博朋克和《攻壳机动队》的喜爱,加上我目前居住在香港,体验了香港这座城市的方方面面,因此也不免开始思考赛博朋克与香港的深层联系,因此才有了这篇拙劣的文章。

本文并没有对《攻壳机动队》的内容着墨过多,但这部作品本身是非常伟大的,我愿意将它称为“科幻片中最优秀的动画片,动画片中最优秀的科幻片”。一部优秀的电影往往可以从无数个角度去分析和写作,而我选择了与我身处的环境有着密切联系的一个。然而,我认为《攻壳机动队》的优秀之处,不在于它的情节(对于1995年的观众来说,它的情节是新鲜的,而19年之后的观众看来则不一定如此),而是在于它对人与机器的关系和界限进行了深入的哲学性的探讨,对高速的科技发展提出了令人警醒的忧虑和思考,并催生和影响了例如《黑客帝国》那样优秀的电影,成为了影史上的经典之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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