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者

卡里醒来时,恐龙依旧在那里,海绿色的眼睛蓄满了泪水。

卡里有些惊诧,但表情很快恢复平和,这世上的景象每天都不一样,说不定哪天醒来自己也会拥有一双海绿色的眼睛和一条长长的尾巴。这样想着,卡里便颇有余裕地观察起眼前的这只恐龙来。

它体形不大,很瘦,身上只剩一副架子支着耷拉的壳。硕大的头部别向一处,胸腔弯成弧形,像是一面船帆,却少了结实的帆布。在它唯一短小的一处——蜷缩的前肢上,一条条钢链绕在那里,一圈链子挤着一圈肉甲,影影绰绰泛着血光。那血是海绿色的,徘徊在深海与森林边缘,裹挟着生机和死亡。

卡里的眼前突然蒙了层薄雾,泛着点点酸苦。他想伸出手抚拍它凸起的背部,但卡里只是想了想,终究决定做一个沉默的看客。

沉默,是卡里的生存法则之一。“人类...人类...”他一遍遍重复着,为自己没有一时冲昏头脑而感到庆幸。人类的角色是智慧的看客。所以当周围飞速滚动变化的一切未冲破他们的生活屏障时,他们向来乐于安立在原地,昂着头,眼眉微垂,将心里跳跃浮动的想法隐于其后。于是卡里安静地躺着,手上并无动作,甚至开始细细打量那双海绿色的眼睛,他看见那双眼睛蓄满泪水,看见泪水漂浮在空气中,看见它们开始蒸腾,再四处消散。

看得久了,卡里便打消了抚慰它的念头,泪水涌流不息,卡里甚至生出几分倦烦,于是他翻了个身,重新沉入梦乡。

一跌入梦中,眼前那只恐龙便消失不见。周遭有轻声和碎语开始缓缓击打着他的耳膜,声声响响,缠绕交织着,从远方纷至沓来,愈久愈清晰。

不知不觉,卡里的四周已被海绿色的水汽模糊,喧闹聒噪的空气中跃动着一些死寂的因子,卡里仍在梦中,但他感受到生活开始有什么不同。

梦总是容易和现实混到一处,让人分不出到底是梦构筑了现实,还是现实模仿了梦。梦中的卡里,像现实一样蜷在床上,手指一点点地变长变宽,皮肤覆上了一层层坚硬的鳞片,还有肥大粗糙的肚皮,以及脚趾间的蹼。卡里在梦中静静感受着自己的身体,当这些变化映入眼帘,他慌忙地伸出手抚拍自己的背部,却摸到了脊骨上竖起的角质片。

卡里呆愣在原地,一开口便是一声雷鸣。

不幸降临在自己身上时,似乎每个人都会忘记自己曾为旁观者的身份,慌乱,不安,然后怨愤。卡里奔回家中,却看到邻居远远地站在门外窃窃私语,看到父母捂着嘴尖叫着逃跑,看到自己的爱人晕倒在地,惊吓的脸上微掩着几分尴尬。他呆立着,看四处逃窜的人类,看一架架侦察机围着他上下打量,苍蝇一般,嗡嗡嗡,嗡嗡嗡……

嗡嗡嗡,嗡嗡嗡……周边的苍蝇环着绕着,闹人的叫声惊动了卡里。当卡里再次醒来时,泪水已肆虐成洪。空气中仍蒙着一层海绿色,挟着冷冷的潮湿。

“刚刚做了些什么梦!真是日有所见,夜有所梦!”卡里不禁有些羞恼,深深吸了口气,安定好自己扑通扑通未平息的心,一转身,卡里发现那只恐龙依旧在那里,海绿色的眼睛蓄满了泪水。

这一次,卡里突然决定伸出手抚拍它凸起的背部,或许这与他的梦有关,或许卡里的脑中有了什么别的想法,总之,他没有丝毫犹豫伸出了右手,指尖却触到一层光滑、坚硬的冰凉。

一种不详的预感,像女人的丝袜上裂了一道痕,阴冷冷地从卡里的腿上悄悄往上爬。

眼前的模糊一层一层褪去,卡里这才看清楚,那双海绿色的眼睛里,还映着一只满面泪水的恐龙。 他惊讶地坐起来,身子微微一晃,短肢上的铁链开始铃铛作响,他感受到那里有什么液体正一点一点从身体里淌出来,挟着一股温热。

原来眼前是一面镜子。

卡里愣怔在原地,突然分不清自己是在梦中还是醒着。这世上的景象每天都不一样,可卡里从未想过,自己醒来后会拥有一双海绿色的眼睛和一条长长的尾巴。

或许一直都有呢?卡里仍旧盯着镜子,身上的壳却因这个想法僵硬了些——他一直充当着不上前的看客,所以从未发觉那变换的景象就是镜中的自己。此时的卡里觉得镜中的那只恐龙看起来太过悲伤,悲伤到让他忘记自己之前旁观时的冷漠。

空气中的水汽在一点点消散。卡里渐渐适应了自己的变化,却苦恼着如何让家人适应。他抹干泪水,想着自己每个早晨的牛奶和熏肠切片,想着中午饭后窝在客厅那张柔软的藤椅上打盹,想着每个晚上伏在上面写作的那张锈红色木桌,他叹了口气,突然想到卡夫卡《变形记》里的格里高尔。眼前的水汽被卡里吹得四处逃窜,周围的一草一木渐渐跳进卡里海绿色的眼中。

原来眼前坚硬冰凉的镜子外,还围着一层层野草荒木,这些耷拉着生命的可怜鬼里,还藏着一群沉默迟疑的看客,那些看客的脸庞卡里并不陌生,他们远远地张望着,似是有轻声和碎语因他的醒觉开始缓缓击打着他的耳膜,声声响响,缠绕交织着,从远方纷至沓来,愈来愈清晰。

卡里忽然有些恍然,他辨不清了。

谁是人类,谁是恐龙。

你可能感兴趣的:(旁观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