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进化出语言的原始人会说,说话不是已经足够了么?怎么可能接下来还要继续进化到文字?
热衷于自拍的现代人会说,既然都可以拍照片了么,为什么还要写字?难道一切不是尽在不言中吗?
对于人类的孩子而言,学习写字是一个不自然甚至充满痛苦的过程,或许要直到右手中指被磨出一层不易觉察的软茧,才能够开始享受到写字的乐趣。那么为什么,我们都不假思索地选择训练孩子们写字,而不是训练他们捕猎?
正月假里读完了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我猜他写这么长的一个故事,只不过是为了回答他借机提出的一个疑问:
如果我置身于一个荒岛上,确切地知道除了我自己的眼睛以外再没有别人能看到我写出来的东西,我很怀疑我还能不能写作下去。
他以斯特里克兰德的故事,给了这个怀疑以肯定答案。即使置身孤岛,即使被画坛抛弃,即使最终失明,斯特里克兰德依旧在作画。
虽然我们的谚语通常教育说: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仿佛没有欣赏者的存在,美与卓越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但要注意的是,这句古谚出自《战国策》,彼时背景之下,女、以及士——原文中的刺客豫让,在社会阶层中都算不得等级很高,仅仅只是某种程度上的依附者。而孔子对于理想中的独立人格——君子的期许是: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君子并不介意是否被他人了解。换言之,君子对自身的种种修为要求,并不为取悦于谁或炫耀于谁,只不过是君子认为这样做是正确的。
幸而现代人也已觉悟,所以女性们宣布女为己容;而那些士,如果没有寻找到知己,就干脆自己成立一家公司。
所以当我们想写字,只是因为我们想写字。只不过是想看到脑海中浮现出的一个一个字,将会如何组成一个一个句子;然后这些句子又会跳着怎样的舞蹈,组合成一篇一篇文章。
文字是思维进行演绎的工具。思维是模糊的,而文字是清晰的。在你落笔写下第一个字之前,并没有一篇文章已经完整而完美地出现在你的脑海中,而你仅仅只需要将它们描摹下来。那是一种错觉。文章在一个一个字出现在白纸上之后才会形成,并非之前。
若干千年以来,人类在没有浏览量没有转发数没有点赞打赏的时代,一个又一个孤独的作者在无法预期文字是否能够被自己的眼睛以外的眼睛看到的环境之中,绝望却又决然地写作。
然而是这些孤独的作者们留下曼妙诗篇与卓绝思考,而不是权威的依附者或功利的计算者。
但是,我还想让毛姆的问题变得更加绝对一些:如果作者在写作时,每写出一个字,前面一个字就会消失,那么,他还能够继续写作吗?
我猜他不能。
因为连他自己的眼睛都无法看到他写出的作品。
所以斯特里克兰德在焚毁他的最终杰作之前,首先要完成它。即使完成之后,他只能用失明了的眼睛久久凝望。
我想思特里克兰德也知道这是一幅杰作。他已经得到了自己所追求的东西。他可以说死而无憾了。他创造了一个世界,也看到自己的创造多么美好。以后,在骄傲和轻蔑的心情中,他又把它毁掉了。
人类追求美貌、技巧、地位或金钱,只不过是期待通过拥有这些事物获得尽可能大的对他人的影响力。
但是思特里克兰德鄙视这些,因为他只需要得到对自己的影响力。
画家完成他的画,正如写字的人完成他的文章,或手艺人完成他的作品;如同种子生长出根须,或者花蕾绽开成盛放的模样。他们或它们都只是完成了被内心视为正确的事。
并非赞美或收益,赋予了文字以价值。
而是它们自身的存在。
所以想写字的人,得有一种愿意面对空气说话的勇气。
你并不是要打动对面那个正听你说话的人,甚至事实上也不存在这样的听众。
你去写字,不过是在描述你难以描述的内心。
因为你不去写,它就会消失在思维的泡沫海洋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