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小说《百年炉火》第三十五章

长篇小说《百年炉火》第三十五章

2015-02-18 13:2444

三十五

穆琴这一天早早就回了住处,因为她在这一天总是想独处一段时间。多年来的这个习惯一直没有改变,因为这一天是岳亮老师的生日。不知道他的祭日,就只有在这一天收拾一下自己的心绪,和老师说说心里的话。她要报告老师,这几年在没有老师的日子里,她已经学会了独立工作。不管是走进工人居住的工棚组织“撑窑门子”罢工,还是穿行在各个封锁线之间交通联络给山上组织物资,她都能够巧妙的应对各种情况,完成组织交代的任务。只是,行动上的充实与疲劳并不能够代替生活空间上的冷清和情感世界的落寞。工作之余自己并不能够自由往来,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独处的时候,穆琴为工作开展呈现的新局面暗自高兴,她多么想把这些成绩汇报给自己的老师,自己思想和组织的领导者岳亮老师,让啊咯是见证自己的进步的努力。多年来,老师在思想上一路引导着穆琴往前走,就像一位母亲对于自己的儿女一样细心周到。对于穆琴在从事的秘密工作中所取得的每一点成就,岳亮老师都会给予及时有力的肯定和支持,那种神态就像母亲看到儿女取得好成绩一样地兴奋。后来,那种神态和那种眼神,就叫情窦初开的穆琴感受到了一种阳光一样的温度和辐射,穆琴常常会幸福的融化在这种阳光的辐射之中。男女之间的欣赏和吸引,常常组成更加坚定和默契的合作关系。穆琴再后来的工作配合中,早已经到了稔熟的程度。只要岳亮老师说明任务,穆琴就会把完成任务的所有情况都会熟练的表述出来。岳亮老师就是在这种情况下也只是手指点一点穆琴的额头,两个人会意的笑出声来。一对恋人在那种情况下,所有的亲昵举动就止于此。在当时的情况下,穆琴内心是甜蜜的,甚至是十分的满足。带着这种感觉离开老师回到自己的住处,常常是还没有从自己的美好心境之中出来,嘴角是神秘的满足的笑意,就像每一个怀春而又得到极大满足的恋爱之中的女子一样。但现在,穆琴是真的后悔了。在与自己相爱的人相处的日子里,为什么就不会走出自己的矜持和羞臊,和自己相爱的人真正的相爱在一起,享受人间最神秘也最神圣的爱情,叫自己也叫自己所爱的人一起在有限的生命之中得到最美好的东西。穆琴作为恋爱中的女子,其实最最向往的就是能够踏踏实实靠在自己的恋人的胸前,甜甜蜜蜜的了无忧虑的睡去,睡得踏踏实实尽情尽意。在穆琴看来,也许世界上再也没有那么叫她向往的能够给自己一个沉沉睡去而没有任何牵挂的胸膛了。再后来的思念之中,穆琴甚至想象,为什么自己不能和所爱的人走到一起,给他生出个孩子,就使在他离开她之后,自己还会有一份牵念和责任,就会叫自己的感情生活有一个结果。而现在,自己什么都没有。没有恋人之间亲密无间的爱抚和激情的回味,没有共同生活的印记,甚至没有一件他所遗留下来的衣服让她依恋和抚摸。没有,一切只有过往岁月中那些隐隐约约的音容笑貌。就是这些,也在渐渐地变得模糊起来,母亲要努力地去想才会清晰起来。

没有老师的照片,穆琴用折起来的一方纸写上岳亮的名字,端端正正摆在桌子的正中间,摆上几样水果,在特意从家里拿来的小瓷香炉里插上三炷香。穆琴看着香火燎起的云烟在飘飘渺渺的之中自由的漫洇开来,自己盘腿坐在床上,渐渐地进入了清静的状态,思维也随着那缭绕的香火而飘洒开来。冥冥之中,一切似乎刚刚才开头,穆琴和同学们在聆听岳亮老师的讲述。再后来就是自己在老师的指导下开始秘密工作,直到有一天在一个隐秘的地下室中自己举手宣誓一生一世追随组织。墙上的一面旗帜是用红纸剪成的,斧头镰刀是画上去的。宣誓结束,那面神圣的旗帜就被烧毁了。再后来就是穆琴与老师之间配合默契的工作和心领神会的交流,在交流之中穆琴和自己相爱的人紧紧相拥在一起,心里是无法言表的幸福和甜蜜。再后来就组成了家庭,他们在从满诗情画意的锅碗瓢手的交汇之中畅心如意的生活,尽心尽意的忙碌,在重重危险之中警惕的充满刺激的生活,甚至有了自己的孩子,一个胖乎乎的聪明的孩子。穆琴醉了。穆琴觉得这就是世界上最美好的生活。有自己神圣的工作,有自己依恋的爱人,有自己聪明健康的孩子,哪怕自己所从事的事业有多么长得奋斗时间,这在穆琴来说都不重要。活着,爱着,为自己神圣的事业工作者,就是幸福的全部。哪怕哪一天会有危险出现,母亲都能够承担起这份痛苦。穆琴明白,未来的日子都会有危险来临。但是在危险没有来临之前,最少我们没有浪费有爱的岁月,我们工作着忙绿着也相爱着,日子在穆琴和她的同志们这一代人来说,也许注定就只有这样度过。穆琴的嘴角有扬起来了,她感到自己是那样的幸运和幸福,就像没有错过任何一处驿站的旅人的心里,是满满当当的满足……..

午后还是晴朗的天,到三点时刻却被一整狂风叫得天昏地暗,之后就是瓢泼大雨,矿区煤泥积成的道路上,暗黑的煤水轰然而来,就像突然决堤的洪流倾泻而下。大雨倾盆而下之前,穆琴刚刚来得及打开门锁,铜钱大的雨滴仅仅打湿了穆琴的头发和肩膀。穆琴用毛巾擦着雨水,庆幸自己及时赶回了家。组织清理工作已经完成。老党员从新登记,已经不愿意在参与活动的人已经排除在组织之外,这些人已经逐个谈话并作出承诺,不参与组织活动就意味着脱离组织,但脱离组织后不能做有损组织的事情。否则,组织会以叛徒论处。穆琴长期一来揪着的心终于可以放下了。之前开展工作总是畏首畏尾,不知道谁能够信任谁不能信任。现在已经完全明确,而且有了各自的分工。组织的活动已经完全恢复,今后同官县的工作就会在省上领导下全面开展。

就在这时,一阵紧促的敲门声响起,把穆琴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开门一看,是县民团的梁茂盛队长。梁茂盛也是陈炉镇人,和穆琴并不熟悉。他怎么知道穆琴的住处?穆琴一下子有点懵了。梁茂盛进屋就关上了门,一脸情急都写在梁上。梁茂盛没有雨具,此刻已经是全身湿透,雨水从头到脚滴在地上,脚下已经是一片水迹。看着穆琴惊愕的样子,梁茂盛说:“十分钟收拾紧要的东西,烧掉所有资料,随我走。”语气之中是毋容置疑。

穆琴犹疑的说:“随你走?走哪去?”

“不要问,来不及了。我是组织派来的,请你放心。”

“组织?什么组织?”穆琴不相信梁茂盛是组织的人,故意打着马虎眼。

“穆琴同志,”梁茂盛急切的想叫穆琴相信自己,说话的时候口齿就用了非常严肃的语气。“没有时间解释。你已经非常危险,组织派我协助你转移。要快。”

穆琴看见梁茂盛没有穿制服而是一身短打,就像一个地地道道的乡里人,又听到称自己为同志,就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

“好。你稍候。”穆琴说着话,拿出一个脸盆,然后再墙缝之中抽出几卷东西,避开梁茂盛的目光在脸盆之中燃烧。直到看着最后一星火光熄灭,又仔细用筷子挑起来查看,相信没有任何纸屑留下来,才端着脸盆开门接了半盆雨水,把已经在雨水之中混合成煤水一样的纸灰水泼到院子了。穆琴转身在包袱之中卷进进件衣服就要随梁茂盛出门,到门口又急转身回屋,一把抓过桌子上岳亮老师的牌位,边走便揉成一团又吃进嘴里,知道嚼成一团泥,才一伸脖子咽下肚去。从此才真整把老师装在了心里,再也没有请出来过。穆琴明白,在这样的岁月里,一切亮出内心来东西,都可能成为给自己和组织带来危险的证据。

疾风劲雨之中的街市上已经没有人影。梁茂盛头上的草帽拉的低低的盖住眼睛,在街角一转穿进走向后街的小巷子,两百步左右就走进了农田。一袋烟的功夫两个人就上了济阳寨的小路。泥泞中的平路还行,但满是黄土的山道上就没有那么好走。胶泥遇到雨水,立时就成了冰一样的光滑。两个人跌跌撞撞爬上济阳寨,在村子边上的一户人家了落脚。刚刚进门,梁茂盛就要转身离去。穆琴莫名其妙的开口问:“唉,我……?”

梁茂盛又转回身来说:“穆琴同志,护送你的任务就到这里。下面会有安排,你只管跟着走就行。你的身份已经暴露,组织安排你新的任务。我的关系在军警之中,平时不能与你联系。就这些。保重。”说着就伸出手来,紧紧地握了握穆琴的手,转身走进风雨之中。

穆琴没有停留,当天晚上就在雨后蒸腾的潮湿和一声接着一声的虫鸣之中走向北方,一路是浩瀚湛蓝的天幕上闪闪发亮的星星在伴随。临走之前,领路的人说是安排穆琴到北边自己的队伍里去,穆琴的身份已经不可能再在敌后工作了。穆琴一听就兴奋起来。这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地方,再也不用躲躲藏藏的工作了,自己也会像山里的同志们一样,唱着歌儿开心的工作了。信息之中就想到了岳亮老师。如果岳亮老师能够早早和自己一起去山里的队伍上战斗,那该多好啊。

穆琴没有想到自己来到了延安,来到了大本营。这时一股从遥远的南方长途跋涉的队伍刚刚在延安和陕北原来的队伍会合,整个红军队伍还沉浸在一片欢呼之中。中央的红军来了,队伍力量得到壮大,人们对未来有了信心,一扫之前游击战左躲右藏的局面。红军建制在变动之中,旗帜在飘扬,人们可以自由活动,不用在隐瞒自己的情况。组织在紧锣密鼓的把所有人从新安排到新的岗位上。穆琴被安排到一处叫学习班的地方,听派来的军人讲革命道理。几天过去,除了学习完全没有工作安排下来。穆琴很奇怪,根据地里就没有适合自己的工作?其他人都在训练和急匆匆的忙碌,自己却在这里听早在数年前聆听过的大道理。自己已经工作了这么多年,还要听这些简单道理吗?穆琴去找学习班管理员,管理员说这是组织部门的事情。这里只有学员,并不负责个人的工作。穆琴又去找组织部。组织部派人了解穆琴的工作经历。穆琴把自己所有工作历程回忆了一遍,最后得到的回答是:“耐心等待,目前的任务就是参加学习班。”穆琴愣了,我是来工作的不是等待的,我参加工作这么多年还要接受这样的学习培训吗?”组织部门的人回答:“是的。”穆琴情绪就有些着急。她说:“我完全可以直接进入工作,尽快适应根据地的工作方式。其他的我没有任何要求。”组织部门回答:“你所有过去的工作没有人可以证明。通过地方组织转过来的信息只能证明你的来历。其他的有待组织重新核实。在核实之前,你只能在学习班接受培训。”穆琴明白了,自己又一次落了空。那三个月的等待就像炼狱一样难过,穆琴的感受比当年失去与组织的联系自己要到渭河去寻短见还要难受。从事这种工作,穆琴是有牺牲生命的准备的。在敌占区工作,危险如影随形,随时都有生命的危险。那么多优秀的同志都出事了,不是枪杀就是直接填了水井,那些对于穆琴来说都不能让她停止自己的事业。如今回到了组织的怀抱,自己反倒成了怀疑的对象。漫步在延河边,穆琴的心冰凉冰凉的。眼看着他人在快乐的忙碌,在各自的岗位上从事自己喜爱的工作,自己却在靠边站着被怀疑。穆琴望着延河水,真的又有了一种想跳下去的感觉。

穆琴经历了那么多事情,尤其是在失去岳亮老师这件事情上,她几乎不能原谅自己的矜持与犹豫。如果在当时情况下自己能够抓住有限的时间与岳亮老师走近一步,心中怎么也不会留下这么多的遗憾。所以,当和陈栋从延河边手拉着手散步回来,穆琴就决定要紧紧抓住这种美好的感情,让自己在革命工作的间隙里享受爱情的滋润。岳亮老师已经是远去了,自己在不能挽回的情况下还要坚定的走下去。岁月还长,感情上不能永远空白。延安的生活应当说在组织考察了自己之后早已经正式开始。延安在接纳了一个人的时候,这里就成了一座充满歌声与笑声的熔炉,给每一个目标一致的人一种自豪和骄傲。工作职余的文化活动是简单又丰富多彩的。所谓简单是条件所限的硬件不足,而丰富多彩是指多类型多组织。你所到之处都有各种各样的活动在进行之中,只要你有兴趣,任何活动都没有限制,你可以随时随地参与进去。穆琴在组织正式分配了工作之后,很快放下了自己的思想包袱。她知道,自己加入的这个组织是庞大的,每一个别神经延伸出去都是一条线。在每一条线上都会有许多人在努力的工作着,尤其是敌后工作,单线联系不说,往往在组织遭受破坏的情况下,许多人都面临着失去组织联系的可能。自己也是一样,不能在组织考察自己的时候有任何的怨言,相反要有足够的耐心协助组织澄清有关情节。如今这些已经过去,自己成了队伍中经得起考验的一员,就应当焕发出更加高昂的斗志,意气风发的走下去。回到自己的队伍之中工作,不是一直以来的期盼吗?自己有什么理由拒绝这种机遇?穆琴很快在组织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畅心如意的进入了新的生活。三个月之前,妇女工作部邀请从前线回来整训的战斗英雄作报告,穆琴被一个叫陈栋的师长深深吸引。显然他不是一介武夫。琇琅眼镜下是一双迷人的眼镜片后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高挑的身材有军人的坚定更有文人的儒雅,谈吐之中是轻描谈写的幽默,却能够吸引人的注意力,把生死搏杀的战斗描述得像猫捉老鼠的游戏,有一种超然的浪漫的情绪吸引着人。穆琴觉得,在陈栋的描述中有自己以前没有过的一种大义凛然和痛快淋漓,更有几分豪迈和敞亮。这些都是穆琴日思夜想的生活。

那天晚上,延河边一场简单的篝火晚会。开始时是拉歌,后来是跳舞,从集体舞变成交谊舞,歌声和欢笑声响彻延河岸边。穆琴有一点醉了。她觉得自己真的有了回到家的感觉,自己的人生与家乡小镇圣那些乡人们比较,那简直就是天上与地上的关系。一个在勤勤恳恳之中小小心心的经营自己的陶业,晚上睡觉都盼望着这一窑多出上等瓷器,瓷行收时能卖上个好价钱。还想官府的钱粮关税少一点,能有一个平平安安的好年馑就是上天保佑的吉祥日子。而自己在这样快乐开心的熔炉之中所享受的一切,家乡的人连想都不敢想。自己怎么能不陶醉。穆琴在欢乐的人群之中就看见了一双眼睛,就是那双琇琅眼镜下炯炯有神的眼睛。在某个时候开始,穆琴就感觉到这双眼睛再也没有离开过自己,不管自己在什么角度,不管这双眼睛在什么位置。哪怕是在自己的背后,母亲都能够感受到一种火辣辣的辐射。终于,这双眼睛落落大方的来到了穆琴面前,邀请穆琴一起跳舞。穆琴不知带自己是怎么配合对方跳完一支又一支曲子的,不知道慌乱之中多少次踩在对方坚定有力的脚面上。在散场之前,这双眼睛的主人牵着穆琴的手离开欢乐的人群上了一层层的黄土坡,一直走到山顶上。山不高,但夜空是那么澄澈和贴近,好像此时此刻天地之间只有他们两个人在窃窃私语。穆琴是出众的,成熟健美的身材,加上经历过敌后工作长期洗礼的矜持与安静,给人一种别样的庄重与肃穆。陈栋惊艳的就是这种特殊的味道,这时陈东后来告诉穆琴的。那一夜真短,短的两个人没有感觉到时间的漂移。直到天色已经由暗转亮时,两个人才走下山来。查岗的巡逻队扣留了他们。叫所属部门来领人并说明情况。一个战斗英雄和一个妇女工作部的美女夜不归宿,一时成了笑话。其实,延安时候这种情况是很多的。自由恋爱是比其他任何政治主张更叫年轻人感兴趣的事情。更何况陈栋已经过了婚恋年龄,穆琴也正在恋爱的年龄,这一切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后来,陈栋和穆琴的约会就没有人在说什么了。实际上,在这个大熔炉之中,人人都在寻找自己的位置和机会,在制度之外没有人再在乎别人的事情。那个春夏季节,铸就了穆琴人生所有的幸福。

穆琴又一次人生的考验是在陈栋回到前线去的冬天。陕北的冬天是铺天盖地叫人无处藏身的寒冷。所以陕北人的冬天在传统意义上来讲是不安排做事的。但革命队伍不是这样。教书识字扫盲,宣传教育群众,移风易俗处理地方和军队上的婚恋纠纷,忙的妇女工作部没有清净的时候。对于穆琴来说,又遇见了一个难题,自己怀孕已经到分娩时候。陈栋走时穆琴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怀孕,两人约定下次回到根据地就申请结婚。母亲没有经历过怀孕的事情,其实当时自己已经不停地干呕,母亲以为是自己舍不得陈栋离去,整夜整夜睡不好觉造成的。陈东也不知道,只是一位是恋人之间的分别造成的,不停地安慰穆琴:“你放心。你是个好女人。等我回来,咱们就结婚。”穆琴的眼泪就止不住的流下来,陈栋给穆琴擦着眼泪,不停地给穆琴冰冷的手上哈着热气。两个人的世界在延安是无法独享的,尤其是白天。晚上的光景是自由的,但几乎一切的告别都是在旷野之中完成的,就好像他们两个人的生命结合是在一个晚上的山岗上一样。那一夜没有一丝风,沉静的叫一对相恋的人感到这一也就是为他们而创造的一样。一对同样有经历的恋人在寻找到一份独有的温暖之后,就不想轻易的放手。他们明白,今天放手也许就意味着永远失去,尽管这只是一种可能。有朗月作证,有唧唧的虫鸣和庄稼悉悉索索的声响伴奏,一对相爱的人在黄土高原的山岗上,在仲夏夜的美好季节成就了花好月圆的事情。那一时刻,世界上只有两个人,那就是有一对相恋的人在紧紧地相拥之中。那一时刻,世界上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们把自己交给对方,渴望拥有对方,更期望未来会久久常常。

延安未婚先孕的情况很多。根据职级规定,穆琴生产的窑洞里没有烤火的木炭。关上窗子,窑洞里就是一片漆黑。打开窗扇,一层纸糊的窗格和已经走扇的窗棂,对于冰天雪地的陕北来讲,和寥天地里没有什么区别。穆琴已经开始宫缩,但她的呻吟并没有引来护理人员的注意,这里从来都是人满为患的状态。对面床上刚刚生产的一位妇女,紧紧搂着啼哭不止的孩子蒙着不是很厚实的棉被,作为母亲她不能保证给刚刚出生的孩子一份温暖。穆琴知道自己也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孩子来得真不是时候,但这在生命孕育的人来讲,谁又能够精确的设计和计算。

穆琴在一阵剧烈的疼痛和惨烈的嚎啕之后晕了过去。醒来时,穆琴已经做了母亲。刚刚出生的生命就靠在自己的身边,一个瘦巴巴的男孩。穆琴恋爱的爱抚着这个小生命,第一感觉并不是来自于组织的责难,并不是孩子出生时的这个季节。穆琴想,在匆匆忙忙的岁月里,自己终于有一回没有再错过什么,而是恰如其分的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在这种强烈的意识面前,批评和职责都显得不重要,对于自己从事的事业来讲,自己有的是时间和努力回报组织,只要自己换在这个组织之中,就能够做到对得起组织,就能够做出自己的一份力量。供给困难,伙食已经是十分简单。奶水很少,穆琴就只有用饭食之中的汤水喂孩子。她知道这在孩子来讲是远远不够的,但她只能做到这一点。对于一个生命来说,父母亲是倾其所有的尽心尽意。在这一份尽心尽意之后,所有的结果都需要这个生命自身的抗力去抵御,这也是生命法则。

穆琴在第二年开春时节重新出现在人们眼里时已经和之前的穆琴判若两人。那个成熟健美,矜持自信的女人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头发稀少,牙齿脱落,瘦弱不堪的衰老的女人。窑洞外头亮晃晃的阳光特别晃眼,母亲的眼睛已经不能适应刺眼的阳光。由于一直在病中,穆琴也就一直在医院度过这个冬季。孩子庆幸活着,但很是虚弱。穆琴鼓着精神照顾孩子,却完全照顾不带自己的健康。这种时候,类似母亲这样的情况很多,万幸的是严寒没有多走孩子的性命,但后来科学定名为新生儿硬皮症的后遗症一只伴随这个孩子很多年。穆琴的身体状况已经不能适应快节奏的工作,只有到后勤部门管理的被服厂去工作。穆琴觉着无所谓,自己投身革命工作,就是为实现那么多人前赴后继为之努力的理想,在这其中只要自己付出一份努力就行,做什么都是为理想而作战。忙碌的工作之余,穆琴到寄养孩子的人家去看孩子,就会露出幸福的笑容,穆琴后来对人说,那笑容是恐怖的,因为自己已经远远脱离了健康状态。

穆琴已经不和别人有过多的交往,除了手头负担的工作,穆琴一心一意都在孩子身上。穆琴有一种精神的强烈支撑,那就是等待陈栋归来,自己会对心爱的人奉上一个儿子。尽管这个等待的时间太过漫长,尽管这种简单而枯燥的生活状态叫自己远远离开了组织的快乐,但穆琴不后悔。她已经失去过很多东西,这一次自己再也不能错过,这就是生活的收获。在被服厂和寄养人家以及自己合住的窑洞之间简单的往来,穆琴几乎成了一个机械人。眼睛是执着的平静,神态是再也没有办法改变的僵持,步履是永远不变的节奏。穆琴觉得生活就应当如此,为了理想为了爱自己的人,这一切都能够承受。直到三年之后,战场上传来消息,陈栋在抗日前线壮烈牺牲。穆琴听到这个有组织婉转传达的消息,一下子摔倒在地人事不省。醒过来时的穆琴,面前是一本辗转送来的小小的笔记本。正面一页页密密麻麻记述的是简单的战斗日志,从后面往前翻,密密麻麻是写给组织和穆琴的信。在对组织的信中,陈栋表达了一个意思,自己作为领导干部,没有履行组织手续纠结合了一个志同道合的人,这一点要在申请结婚时给组织检讨,造成了一定影响是不应该的。但是,自己是正常的恋爱,绝对不是作风败坏。自己就爱这个女人,一定娶她为妻。再后来都是写给穆琴的话。一字一句之中,都把那个戴着琇琅眼镜的人清楚明白的推到了穆琴眼前。穆琴抱着这个小小的记事本,痴痴迷迷的开始了自己又一段人生的历程。

梁泾渭坐上火车时心中还不能够平静。按照和老师同学商量的情况,自己会遇到家庭强烈的反对,但是没有。尽管弟弟梁仲伟不辞而别,父亲还是给了自己绝对的裁量权。父亲是一个内心强大的人,这种强大建立在对世事人情的洞察和对儿子个人生命的充分尊重。这种尊重与其说是一种坚强不如说是一种智慧。两个儿子没有一个人去继承家里延续十几代人的祖业,没有人在成年的时候把家庭生活的重担从父亲的肩上接过来,作为父亲该是怎样的难过。但父亲丝毫感觉不到有这样的不满和愤怒。父亲一直在强调,这是你自己的选择,自己要对自己负责。梁泾渭知道,父亲是希望知道他自己做出这种选择的理由。那天夜里就父亲月姨和他三个人。他们之间说话是平静的陈述,没有任何强词夺理,也没有任何呵斥和不满。父亲说完转过头对月姨说:“你也可以说说自己的观点。泾渭现在是站在十字路口,能给他什么帮助就给他什么帮助。这对他来说都会很重要的。”月姨浅浅的笑笑说:“你说这是对的。我想换多听听泾渭的想法,他但凡有想不到的地方我们再帮他提一提。”

父亲点点头,转过头来看着梁经渭。

“父亲,月姨,我们年轻人的想法不一定完全对,但我们这一代人肯定有我们这一代人的想法。这是我们这一代人的社会义务所决定的。目前,中国的社会有病,而且是一种积重难返的重症。如果没有强烈的刺激和变革,没有思想和制度的改变,就永远只有丧权辱国的地位。中日战争以后,中国就在不断地走下坡路。多少国人都看到了这一点,也提出路变革的想法和思路,都没有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不是隔靴搔痒,就是没有整体的思路。所以导致每一次小小的变革,都要付出沉重的代价,都不能阻止这个社会下滑的速度和趋势。我和我们的同学,就是想去西方认真扎实的考察一下西方现代文明。为什么人家发展这样快,而我们却总是裹足不前。中国现在需要强盛。国人已经被那些没有思想的所谓造反者还有西方的列强糟践得不像样子,没有活路了。民生其实就是叫民众好好地活着。你看现在的国家,谁能够好好地活着?特权阶层作为既得利益者除外,还有谁能够有尊严的活着?没有。一切都是乱纷纷的。这不是民众的问题,归根结底是制度问题。没有制度的根本改变,所有的变革都是在隔靴搔痒。父亲,月姨,我这样说行吗?”

父亲知识点一点头,月姨在认真地听着,脸上呈现的却只有赞许。梁泾渭接着说:“国人不能在已经过去的岁月里我们所取得的成就里面自我陶醉,不能开口闭口就是我们天朝。过去辉煌时我们是能够代表世界一流的水平,那只是我们的昨天。在发展的今天来看,我们是真的落后了。不是我们民族不聪明了,不是我们没有有识之士,是我们的制度有问题了。如果还不痛定思痛的进行全面的变革,我们的天朝就没有了,就像所有的西方的殖民地一样,成为他们的附庸。父亲,月姨,这就是我要出去的理由。”

梁靖云沉默了一会开了口:“你是对的。你们是年轻的一代人,不要像我们一样,一辈子唯一的事情就是在人群里找吃食,就仅仅满足于做个好人和养家糊口。你是有知识有学问的人,站得比我们这一辈人高,看的要比我们远得多。我们的眼界止于趋利避害,明辨是非。而你们的眼界是国家和民族,是天下的大事。我没有理由不支持。其实,说老实话,仲伟的选择也不能说不是一种好的选择,只是我难以接受的是去吃粮。吃粮是老话,今天说是从军。问题是现在的军队都干些什么?有哪一支军队是有是非有力量的?都是在占地盘扩人数,讲筹码夺权力,谁把天下人当回事?就说自大明朝以来的套匪,为什么就一直没有个结果给国人?我不是老旧的没有自己的思想,不愿意叫你们走出去。我是觉得你们要有自己的想法,正确的想法。有了这一点,你们干什么我都会支持。父母亲不能代替儿女们活着,你们应当有自己的生活道路。这一点,我不糊涂。”梁靖云转头看着月容说:“你说哪?”

月容没有说话,只是点一点头。梁泾渭眼睛是亮晶晶的,站起来说:“父亲,我真的没有料到您是这样开明的人。”说着话就对月容说:“月姨,您坐过来和父亲一起。”

月容不明就里,但还是过来挨着梁靖云坐下。梁泾渭说:“您二老在上,就叫我以传统的礼节,感谢你们对我和弟弟还有我们这一代人的理解,也算是我对二老的告别。”梁泾渭整整规规的鞠了三个躬。

在轮船上的时间是漫长而单调的,这段时间梁泾渭只做了一件事情,就是在心里体会父亲这一辈人。父亲无疑拥有精彩的人生,不管是在生意场上还是在做人方面,父亲都是小镇上活得最有滋有味的人。有这样的父亲,自己没有理由不庆幸自己的人生。在生意场上赚到了足以养家的利润,凭人品和智慧赢得了尊重和信誉,最重要的是在这样的乱世还能够保持清醒的头脑,应允儿女们的选择。这是一般人做不到的。身处乱世,一是糊口,二是安全。这是绝大多是人的选择。父亲显然不能接受社会这多年来乱纷纷的变化,但这乱纷纷是必然要经历过的一个时期。有了这个时期的摸索,才会走出适应社会世界的路子。没有人会完全的设计出一套既适应社会实际有能够被社会完全接受的东西。社会需要渐进,也需要探索。所以,理论上讲,梁仲伟的选择也没有错。军队是力量,有了力量才能够实现梦想。作为父亲,谁愿意自己的儿子去战场上送命?父亲没有了解到,现在的变革,首先是力量的角力。没有力量,任何时候既得利益集团都不会自动退出历史舞台。像革掉清王朝的命一样,谁落后就应当下台,自己不下台就用武力

赶他下台。世界进步的道路上,从来没有过和平和妥协。这些在父亲来讲,他不能够也

没有理由了解得到。世界很大,就像一个巨大的村落。谁家日子过得好,说明谁家治方

有方勤劳致富,就应当向他们学习。这一点,父亲显然是接受了。有这就足够了。父亲

能够创造出一个越过重洋去追寻思想的人,这已经说明了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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