串起那些临终的脸(廿二)

如果非要把医生算作人类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但是我觉得医生至少没把自己太当成人。也可能医生上班的时候,眼里就没有人类,只有人形的肉块,口感是凉是热,是咸是甜全凭心情而定。
女医生除了医生的功能以外,还有要履行女人的功能,也就是生孩子。据传说女医生在怀孕期间,都会由于生命力数值因腹中胎儿加持,所以HP上限临时增加了,同时魅力值增加,幸运值降低,所以吸引魑魅魍魉的目光,容易被主任当成肉盾,排在前面去打怪。
按国家规定,怀孕七个月之后,才可以不用上夜班。七个月之前,只有普通待遇,根本没人照顾你。也不是不想照顾,是别人都忙的要死,有空帮帮你就很好了,班还是要你来上的。万一像我这样干活快的,有时还得反过来帮别人干活,还刚好赶上轮到我做排班的倒霉蛋,更只能把自己安排上前线了。最重要的是运气变差了,重病人都会被我遇到,躲都躲不掉。以前夜班,偶尔还能睡个踏实觉,自从怀孕了以后,夜班净是抢救,白班也不安生,简直忙到四脚朝天。最初只是为了能歇四个月产假,才想起怀孕这个大招,可是使用了以后,发现要付出的代价更高,这是谁,怎么这么蠢搬起石头砸自己脚。
其实在我怀孕期间,也并没有死那么多病人啦。
第五十二个逝者
这个病人,叫什么来着实在想不起来了,因为怀孕的时候,脑子会变傻,很多东西都不记得。病人的长相还是能想起来的,主要他长得比较特别一点,脑袋的形状稍有些扭曲,老觉得像个歪瓜,从左上拧巴到右下方。眼睛小,两眼间距大,眉毛又稀,有那么一丝丝像21三体的病人,但是智商还是正常的,而且从来不会傻笑,时时是满脸的苦大仇深,总有人欠了他钱一样的表情。
从来不笑的人,笑的时候那就恐怖了,曾经有个同屋病人讲了个笑话,一屋子病人和家属都哈哈大笑,大家笑完五分钟,他从角落里发出了嘿嘿嘿的笑声,大家都吓了一跳,看到他脸上的表情甚是诡异,左嘴角上扬,右嘴角下撇,眼睛睁着提溜乱转。有病人家属问我他是不是智商有问题,要求换房间,被我婉拒了。
不如叫他瓜哥吧。瓜哥是一个肝硬化基础上肝癌的病人。一般这类病人最终死亡原因一般就是那么几种情况,如果肝癌部分严重一些,那就是肝功能衰竭,或者肿瘤消耗,黄成金桔子或者瘦成木乃伊昏迷一段时间死掉。也有惨烈的就是肝癌太大像气球一样爆炸出血,那样死的通常也比较快。如果肝硬化部分严重一些,就会由于肝硬化各种并发症死掉,比如上消化道出血,肝性脑病,肝肾综合征,肝肺综合征,更有可能数个并发症一起来。因为人毕竟是一个整体,每个器官的功能都环环相扣紧密相连,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就有如多米诺骨牌,全盘依次崩塌。
在我怀孕之前,瓜哥住过好几次院,小朱和我师父都做过他的主管医生,我一次也没做过。总得来说病情一直平稳,每次住院都是二十天左右就出院回家了。他最后一次住院那天,我怀孕已经五个月了,我清楚的记得孩子的胎动,白天总是少些,晚上则频繁起来,好像她也跟着我在倒夜班,习惯了日夜颠倒的生活。我一向睡眠不好,怀孕后尤其严重,夜班几乎都不睡觉。
瓜哥来那天,是晚上七点左右,急诊打电话来说有个老病人,在家吐血了,来医院点名要求住我们科。护士通知我,我马上开始准备病历,化验单,不一会儿,瓜哥他妈和急诊护士就推着他到了病房,护士把他安排在15房间靠门那张床,也就是离医生办公室最近的一个位置,这样省的我多跑路。
护士姐姐妹妹们还是很贴心的,有条不紊的把该做的事都做了,能帮我的都帮了,对我照顾有加。瓜哥各项指标和生命体征还算平稳,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按常规处理就好了。就在我以为会得到上天的眷顾时,后面一连串的事情比我还有条不紊的接连发生了。
二线来巡视病房,看我胸有成竹的样子,放心的前脚刚走,瓜哥九点的时候,就又吐了半盆血,我看他人倒是很镇定的样子。血压有些低,叫护士加了输液量,并且配好红细胞四个单位开始补血了,刚好三线来查房,看我是个孕妇,就带着我去给病人家属又交代了一次病情,然后还主动帮我跟家属谈,准备进行锁骨下静脉穿刺置管,方便抢救时静脉输液用。结果家属一听这个操作的风险就犹豫了。三线说没关系让他们慢慢商量,等下他查完全院回来再决定。
我又掰开了揉碎了,分析透彻安放静脉置管的必要性,最后家属同意了,十点刚好三线回来,就和我一起完成了锁穿置管,过程很顺利什么风险都归零了。在我和护士们感慨新的三线人帅手艺好时,瓜哥又开始吐血,刚才输进去的红细胞,差不多吐出来一多半。
好吧,这时已经十一点,又一轮抢救开始。幸好安置了静脉置管,抢救用的输液通道是很重要的。我跟家属讲,瓜哥这情况挺凶险,他看起来很平静的样子,血压心率呼吸都平稳,脸上那层不祥的油光,在我看来就不是什么好事。可能药物止血不管用,要用三腔两囊管,这个古老的重武器了,没想到瓜哥本人不同意,他说他见过人用那个,鼻子里插个橡胶管子,用瓶子灌水坠在床尾,抻着鼻子多难受,他不愿受那罪。我心想,这时候命最重要,难受不难受的,能救命就行啊,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半夜十二点半,瓜哥又把刚才输进去的全吐出来了,这倒好,我不给他输,他也不吐,一输点硬货,比如红细胞,他就哇哇的全给你吐出来,看瓜哥一脸淡定的样子,每次问他,你感觉怎样,他都说没事,挺好。这要是战争年代,一定是条硬汉,能成大事,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生死之事如浮云略过,全然不当回事。佩服佩服。家属可有些沉不住气了,瓜哥他妈,老人家也快七十的人了,看不了这血淋淋的场面,回家休息去了,只留下瓜哥的妹夫在医院陪着。瓜哥家里除了一个妹妹也没别的亲戚了,老婆孩子都没有。老太太把瓜哥的生死大权就交给女婿了。
老太太这半个儿子,长的倒是白净秀气,一脸精明的样子,看瓜哥那长相,实在想不出他妹妹能长什么样。女婿倒是也很好沟通,有些事觉得不好拿主意就让瓜哥本人签字,比如自费药品的使用这样要花钱的问题等。
瓜哥就在输血,吐血,签字,输血,吐血,签字,输血,吐血,妹夫签字的节奏中,折腾了一晚上。凌晨五点半,终于已经两个小时没吐过血的瓜哥睡着了,我也抽空把病历和白天该写的东西写出来,其他病人要做的检查,治疗用药的调整也都安排妥当了,这样我就可以早些下夜班,好去安排自己的产检。
孕妇消耗大,又一夜没睡,坐在那正觉得还挺饿,六点半,瓜哥妹夫跑来说瓜哥又吐血了。瓜哥这次可是攒够了好几个小时的血,一起喷出来了,一口又一口的吐了一大盆,盆都装不下,直接用一个大的黄色医疗垃圾袋装。赶紧让护士从血库取血,用输液器一滴滴输液已经不够快,两个护士一边一个用手使劲往瓜哥身体里挤血。血很快就挤完了,又挤各种液体。各种抢救药啪啪啪往瓜哥身体里打,瓜哥哇哇哇吐完这一大波血,连个声都没出,就昏过去了。
七点钟,心电监护上心跳变成直线了,瓜哥妹夫拍拍我的肩膀说,苏医生,别抢救了,你也挺辛苦的,就这样吧。既然家属都这么说了,我还能说啥。安排护士收拾屋子,尸体处理,电话安排太平间来拉尸体,跟家属签字。太平间的大哥敢情刚起床心情如今天的天空一般晴朗,一听说要来拉尸体,开心的答应着,放下电话笑眯眯的五分钟就来接今天第一单生意。
七点半,15房靠门口的位置,床单都换好成新的了。地面也让保洁阿姨擦了干净。等到八点大家都来齐了,主任开始早晨的交班,我把昨晚瓜哥的过程简单讲述了一下,主任问我,都处理完了?我说都处理完了,尸体已经拉走了,家属也没什么意见。主任拉着我的手,亲切的说,好同志,你辛苦了。快点下班回家吧。我师父也拍着我的肩膀说,不愧是我的徒弟,连病人的面我们都没见到,你一个人就把事情全做完了,好样的。我摸着肚子说,人多力量大。我微笑。
第五十三个逝者
这个患者说简单也简单。
请参考前述瓜哥的发病过程,以下省略不少数不清数的字。
我就是这样荣幸的又值了一个夜班。就这样按照送走瓜哥的思路,又送走了一个病人。又一夜没睡,除了抢救还是抢救。以至于我根本没来的及记住病人的名字,连长相都记不得,就记得是个男的。然后那天不同的是,三线换成我们主治,刚好她也上夜班,陪我一整晚,我倒是轻松了不少,活让三线和护士们干了一大半。然后晚餐是三线请客吃的水煮鱼,干煸扁豆,醋溜土豆丝和宫保鸡丁。
第二日,同志们又在主任的带领下,对我表示亲切的慰问,感谢我一个晚上又送走一个病人,把活都干完了他们什么也不用做了,我谦虚的摆手说,感谢主治才对。
我师父又拍着我的肩膀说,不愧是我的徒弟,连病人的面我们都没见到,你一个人就把事情全做完了,好样的。我微笑着说,师父,你上礼拜说过这句话了。师父也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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