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风摇曳缱绻在铁网不愿离开的横幅映入我眼帘,里面"手撕老面包"几个黄色大字异常亮眼。绿衣军训者的汗味透过铁丝网的缝隙悄然钻出,白衣教官们拿着扩音器在那声嘶力竭地进行口令轰炸,怎奈这群散兵游勇们被烈日炙烤的毫无生气,病殃殃的跟随口令机械地摆臂,简直一群美剧《行尸走肉》中国区预备群众演员。
经过那条去西街果腹的必经道路,哟,旧书店过了一个假期后被装饰华丽的烘焙店取缔了。呵,旧书店那蒲扇阿姨又成了我的人生过客之一了。不紧感叹,陈旧挤压气数已尽的泛黄精神食粮终究斗不过色泽鲜香的硬食粮啊。烘焙店边上,S3032商铺,她坐在小马扎上咧着嘴朝着绿帽少年们笑。苍蝇在她脚上的薄袜上你追我赶。有行人经过,她像往常条件反射一般站起来,喊了句,"手撕老面包!"冰水,冰饮料什么都有!",她似乎不愿意错过任何一个商机。这条如湖面一般平静的街道,顿时也有了活力。
倚在墙上呼呼大睡的修锁匠睡得很沉,他脸上的报纸却被这声音吓到了,上面还依稀可见温润浸湿的新鲜唾液,那几只苍蝇瞬时从她的丝袜上战略撤退来到这个新鲜的应许之地。白衣教官一声令下,休息,压抑许久的焦渴绿衣们,如获特赦,争先恐后地冲到附近的饮品副食店,她所在的店顿时也应接不暇,客满为患。待那伙土匪娃子们吃饱喝足后,她像个尽责的后勤兵一样把地下的包装袋和面包渣打扫干净。
道路又趋于平静,她似乎心有不甘。
"手撕老面包,手撕老面包,同学们过来,瞧一瞧看一看!"她又喊了起来,给这条路又添加些许生气。打扮时髦的姑娘,走过她店后,小声模仿和调侃起来。她朝她们背影笑了,头发上的一小片叶子也随着面部肌肉的震动悄悄地掉在了地上。
入学那会,好奇她那吆喝的嗓音,总结起来: "与众不同的低沉,毫不忌讳的乐观"。
她可以说是小卖部零售行里的一朵奇葩,校园吆喝的领导者。她因为其独特的嗓音蜚声校内。为了推销产品,一并利用她的先天优势,各个食品代理间明枪暗斗,打得火烈。
约摸记得是寒假前的一个月,她穿着袄子,挂着个粉色围裙在寒风中吆喝,一位穿着皮夹克,耳朵镶了个黑色耳钉的小伙子犹豫,腼腆着走过去,应是两位哈着热气在寒风中洽谈合作。
那一幕,瑟瑟寒风,昏暗路灯,真像归家在外的孩子见到了阔别多年的母亲。次日出校门买果腹的食物,以解饥渴的淫欲,听到日后成为绝唱的"手撕老面包,小王子蛋糕。"
不禁感叹卖小王子蛋糕的小伙子灵醒的生意头脑以及敏锐的商业嗅觉。
"包"糕"押韵,相得益彰,一时间食客纷至沓来,一来闻其声音,二来尝其新品。
我尝过一次她的手撕面包,三块五,个头敦实,蓬松,依稀可见的气孔,是为搭配牛奶的不二之选。可不知为何第二天早,蹲在厕所飞流直下去了,应是别的原因吧。
后来天气更冷了些,我回宿舍路上经过她的店,她引进7|11便利店的关东煮,架子那么一摆,大冷天儿,冒着热气儿,鱼丸和虾球牛肉丸如同在咖喱辣椒汤中舒爽地泡着温泉,等着买主们临幸。不过这举措鲜有人问津,呵,她也不灰心,寒风里依旧吆喝,跺脚御寒给身体增热,做着标准的体育老师要求的准备活动。
离她档口隔壁不远处,两夫妻在倒腾剩下的鸭脖鸭架,夜晚灯光迷人眼,她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看着像后庭倾泻之物的东西生意却那么好?我每次经过旁边,胃里面刚消化的东西的确也在贲门那骚动。
路上随兴作了一首打油诗:
武汉一夜入寒冬,
面包阿姨立风中。
手撕面包香味浓,
愿其面包全售空。
散兵游勇今天的训练解散了。场子腾出来让半大不小激素过饱的篮球少年尽情地挥汗如雨去了。有些店主也灰溜溜地趁机收了挂在铁网上有碍观瞻的内衣裤袜。
想了大概一根烟工夫,回顾了大一时见她的片段就到这。
感叹白驹过隙,转眼大二那会儿。一年多了,想写她的感觉热烈了些。一次路过其店,见她取了挂在墙上的粉色帽子,将上面的灰掸得体无完肤。把“手撕老面包”,“手撕老面包”两句话录进电喇叭,把从""乾涛老古德""新进的一批面包放在推车顶上。一切就绪,她满脸爱意地隔着塑料袋抚摸着那些面包宝贝,仿佛是襁褓里刚分娩的孩子。
她拖着推车去西街。西街这名有些抬举,有点像城乡结合部,也可算的上是挑夫贩妇,练摊族云集之地。修锁匠听到了她推面包车的车轱辘声音与她打了个照面。她已经选好一块地方,边上的保安们在抽着烟,看热闹的眼光不时打来,她娴熟地掀开保鲜膜,面包在秋日的干燥敞开出来,一时间边上烤红薯和卖干茶的始料不及,本已经残酷激烈的商家必争西门又平添一个竞争对手。
"她向那谁缴了吗?"他们之间小声嘀咕道。
她似乎没有意识到什么。她缓缓按下播放按钮并调至最大,声音像穿透力,威力迅速扩散开来,周围干瞪眼的人的立马耳膜震颤。行人有些惊奇,可暗地里,一个人却幸免于难,那早已按耐不住愤怒的火花,连煮饺子的锅旁的潲水都不能浇灭。
盘里的胖大小子一个一个减少,斜挎的背包外层不断不断鼓起来,她愈发满足,她那辨识度的嗓子持续吆喝,与喇叭录音并驾齐驱。人声鼎沸的商家云集之地越发闹腾,她可真是来对地方了。边上值班室里那几个保安酒足饭饱后,无所事事,目送人来人往前行,一保安用牙签提拉着牙齿内的渣子,一口吐出。无人认领的银行卡和身份证的窗户上,他们可怜巴巴望着人来认领。一对情侣走过,她快速的用塑料袋装好,找钱,"好吃再来。"
情侣找钱,一个五角钢镚坠入地面,蹦到我脚边,我弯腰捡起,她说了声谢谢。就这么一瞬间功夫,我近距离观察了她的五官,粉色帽檐下她的眼睛有些浑浊,两个眼角轻微起了褶,一旁上年纪的黑斑开始在脸上攻城略地。嘴唇轻微皴裂,眸子眼睑浑浊轻微血丝,仿佛辣子入眼未洗干净,粉色帽子下的银丝不争气的出来绕过白色防风耳套出来见客。下肢纤细的身材,包裹一层黑色丝袜,无多余的赘肉。
暮色终于降临,未被声音所伤及,躲在暗地里幸免于难的那人,火热眸子在黑绿眼影和黑眼袋上越发灼热的滚动,嘴唇涂了一层廉价唇彩,一张一合,真像个蚌壳。脖子大吊坠焦躁的在网衫乳沟前晃动,皮靴上反射了些许饭馆招牌灯的余光,像践踏了屠宰场牲畜的血。
黑色披风下的那人在门口来回踱步,肥厚的丝袜连至大腿根部,小腿肚子愈发难受亟待爆裂。真像一头黑熊。一个愣头愣脑取快递的路人与其相撞,快递瞬间崩塌,溅到那汪卖饺子的潲水,她也打了个趔趄,披风的尾部沾染上去,耳朵上那个亮晃晃的银圈在街道突然一阵刺眼。
潲水里面的落水渣滓们欢呼雀跃,似乎迎来了救命悬梯,争相涌上去。
"小心点,没张眼睛么!" 小伙子不好意思给这头赔了个不是,捡起牛皮纸已经浸湿的快递袋逃离这是非之地。
我远远望向她,她有些乏了,打了个呵欠,她喊了一天的嗓子应该有些焦渴,正巧她店里那个常驻的女帮工,从西门走过给她送了一壶刚沏好的茶,她打开杯子喝了几口。烤红薯的人出师不利,已收拾干净,旁边桂花糕的夫妻打着持久战勉强支撑着,终究还是拿着秤砣数着手上少的可怜的钞票悻悻地离开。
整个街道的消费晚宴正式拉开大幕。袜子内裤党,拖鞋党,移动3C贴膜党,与对岸的水果党开始进入分庭抗礼的阶段了。专业打印手机照片的喇叭声一出,这抢客暗战的硝烟味越来越浓。
人流攒动,自助快餐的菜肴很快抢劫一空。留下一些残羹冷炙。秋天夜晚冷空气的肆虐让所有人都裹着像五芳斋粽子似的。只有那声音"手撕老面包","手撕老面包"五个字不惧严寒,在街道内肆无忌惮地穿梭。看着盘里的面包,她调大了些电喇叭音量,寒风如刀,她把上衣拉链拉紧了些,她准备做最后的冲刺,把剩下的一屉争取卖掉。
那浑身难受的人终于忍不住,大步流星穿过熙攘人群,地上陈年固化了的口香糖和痰渍开始松动,那汪潲水也亟待干涸,烧烤胡子的烤串下那刚烧起的碳火烧得更旺。她正在给一个刚买的顾客找零,说时迟那时快,就在那一刻,她感到了威胁,那头黑色的熊似乎烧红了眼,抄起右手使出洪荒之力一掀,哐当,不锈钢的清脆声,所有的面包轰然倒地,一往外赶的行人措手不及,落地的面包顿时沾染鞋印黑淤。黑熊还不解气儿,把那个正在播"的电喇叭从推车上扯下,用力往地上一掷,"手撕.." 整个动作一气呵成,毫无停留的空隙。
"把整条街弄的吵死了,你还让不让人耳朵清净会撒!"
她整个人处于发懵状态,刚缓过神来,她失落地无助地望着因横祸罹难的无辜面包们,目光如炬,看着这个身旁突然杀出来的比自己的体型壮几倍的人。
"看什么看!谁让你在这儿摆的!"
说罢,那人用皮靴立马结束了地上一个面包的生命。我看到了面包的灵魂带着咒怨升空。
一脚下去不奏效,面包朝一个方向挤压,两脚下去后面包真是成了一团黑乎乎的圆饼,惨不忍睹。
周围的行色路人们不断靠拢,看着这俩人,难得一遇的体格彪悍和弱不禁风的人演着舞台剧。
卖糖炒板栗的壮汉闻声望去,看着卖袜子摊的各位盟主们,摸摸自己的斜挎包无奈地摇头。
"哎。她真是遭罪了。"
面包女人猛然想起之前那个卖花茶和卖红薯两人的小声嘀咕。她恍然大悟,现在任何反抗都是苍白无力于事无补,她知道轻重缓急,她咬着牙捡起那个装面包的铝盒,和那个摔残的喇叭推车返回校园。唯有那些面包们横尸在口香糖和黄痰边上。昏暗光线下,她的面部有些狰狞,欲言又止,像似一头亟待爆发了惹急了的犀牛。
"瞪什么瞪,知不知道规矩!"
人越来越多,看客们手机也举起,那魁梧彪悍的黑熊也知道再闹下去事态会有多么严重。
"拍什么拍!"黑熊暴怒,欲夺取看客的手机。看客拍客朋友于是像丧家之犬,落荒而逃。
"这次就放过你!别让我下次再看到你!"
带着那件黑色披风下扭动着肥厚的双臀走了。
她默默捡起了那装面包的不锈钢容器和那个半身不遂的电喇叭,在众目睽睽之下回到自己的小卖部。
她经历了这次"横祸",元气大伤,一段时间内仿佛没了生气。我看那时的她,脸色苍白发青,空洞的双眼望着远处发呆,粉色围裙在雕像般僵硬的身体上不动了。隔壁充值话费门店的小千金,时常到她店里玩,她也不怎么搭理她了。她在门前沉思着什么,所有士多店内的事情都交由她的帮工打理。关东煮那台机器早已积了一成灰,里面一些枯树叶在酣眠。卖面包的货架仍在,不过鲜有人问津。整条街好像也觉得少了些什么,就像梧桐没了叶。是啊,就是她那句"手撕老面包?会成为绝唱吗?
后来系里面学生会旗下的外联部的为了拉活动赞助,特意找到她,方圆几里的门面食肆都被各个学院的外联部给抢占了,学院里的外联部也是没了主意。最后还是与她协商成功了,她也是为了生意。一条红黄相间的横幅就这出现在校的主干道上:
"手撕老面包祝某学院篮球赛取得圆满胜利"。
真是感谢她的祝愿,学院的确取得了好的名次。
她再此之后又重回以往的乐活状态,在属于自己的领地里面毫无顾忌地做着热身运动,不时对着来往路人喊着"手撕老面包",她也对模仿和调侃的人放声大笑。"对,没错!"
她每天起早贪黑,归置增补货架上货物,打扫外围外面的灰尘。
偶尔经过她店,都会跑到她那里买几包纸巾,数目不多,付完款她都会非常友善地说"慢走"。然后再次欣赏她的声音。
每天早上她的店依旧是最早开门的,有时忘记带纸巾,这家敞开的店也给早起的某人(我)解下生理需求(排泄)。有时某人发骚臭美,请示一下她,我可以照一下镜子吗?她的小卖部还挺人性化。
"手撕老面包,手撕老面包!" 听,她又喊起来了。与众不同的低沉,毫不忌讳的乐观。
那低沉的声音中也带着一丝饱经风霜后的沉稳,和对生活艰辛的忍让与坚守。
抗衡不了黑暗,但可以选择停留在属于自己的领地里乐享简单,安稳,平淡,从容的生活。
想起《天堂电影院》有句台词,生活不是电影,生活更艰难。
谨以此文献给生活中默默无闻平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