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杀年猪

       “小孩小孩你别哭,进了腊月就杀猪”。这猪,都是自家养大的。每年到了二三月,就会有一些外乡人骑着自行车穿街走巷沿路叫卖,“抓猪来……,抓住来……”。高亢的大嗓门在乍暖还寒的春风里悠然回响,小巷里的一道道大门应声而开,最先走出门来的常是一家之主的男人,不大一会穿着花棉袄的女人,也纳着鞋底哧溜哧溜地跟着出了门。

       外乡人从自行车后座上解下两只棕色的大麻袋,人们聚拢成圈,开始挑选各自钟意的猪仔。偶尔会有多嘴的女人,用手中正纳着的鞋底指一指其中的某一头小猪,自信地说:“哎,那个好,胚胚子好!”这句话,会引来在场的年老者的一顿白眼,“一个女人家,知道个啥?”于是,众人哄堂大笑,女人撇撇嘴,小声地说:“人有人胚子,猪有猪胚子……”然后不服气地嘟囔着,继续纳鞋底去了。

      男人们拎着挑选好的小猪仔回家后丢给女人,点燃一根烟坐在火炉边的靠背椅上,顺手端起炉子上搪瓷大茶缸呷了几口,茶味醇厚浓酽,正合了西北男人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豪爽脾性。男人们仰靠在椅背上一边惬意地喝茶抽烟,一边开始憧憬起年末时猪肥滚圆的场景,而小猪仔的喂养、长膘养膘仿佛与他没有一丁点的关系。

      女人将猪仔放入院落里向阳的小猪窝里,转身入厨房将去年秋后晾晒的红萝卜缨子或是白菜叶揉碎,抓几把麦麸放入搪瓷盆中,然后浇入滚烫的开水快速搅拌,待温度适宜时拿到猪窝前,“喽喽喽,喽喽喽”呼唤着小猪来吃食。小猪探头探脑怯生生地挪到猪盆前,先是小小的舔了一口,然后埋头大吃,猪仔也是禁不住美食的诱惑啊,有奶便是娘,自此小猪只要听到女主人“喽喽喽”的呼唤声,一准儿迈着欢快地小碎步跑过来吃了。

      麦苗返青,油菜花、八瓣梅渐次开放,片片金黄,片片玫红、粉红、亮红像是五彩地毯,在天际处与高远湛蓝的天空相连,仿佛要将人整个儿吸进去一般。随着夏天的来临,小猪也渐渐长大,女人单手揪住猪仔的耳朵,将他圈养在院墙外露天的猪圈。猪圈的角落里搭个小棚子,铺上些麦草,算是猪舍。猪圈的地板上铺上一层干爽的黄土,猪仔的大小便便拉在这些土上,过十来天后再铺一层土,如此反复几月后,猪圈里的农家肥也积攒了许多。

      小的时候,常听大人讲这样一个故事,说是一个老妈妈春时抓了一头小猪,日日都是单手将小猪从猪窝里揪出来,久而久之,小猪一天天长大,重量也日渐加重,老妈妈单手仍可揪着小猪的耳朵放下拿起。那时,听着这样的趣事,觉得老妈妈好有神力,现在想想其实是不可能的,试想想八九十斤重的东西双手举起都要费一定的力气,别说单手揪起了。不过农村的女子养猪,真的是极为用心劳心的,每天吃少了吃多了,猪毛顺滑还是粗乱无光泽,都能引起她们的关注。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绿油油的田野里小麦抽穗,玉米挂花,红萝卜、绿萝卜顶破土层,带着绿色的遮阳帽拔节长高。田埂上、小溪边的苦菜、兔儿菜、灰条脆嫩爽口,是猪们最爱的食物。孩子们每天放学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挎着藤条篮结伴去打猪菜。篮里备有铁铲一把,到了田野放下篮子,手拿铁铲便开始四处搜挖猪菜,有时会找寻许久才挖得一株苦菜,有时在背阴的田埂下会突然觅得一大撮肥嫩的兔儿菜。小伙伴们常分散采挖,不过一小时个个采挖猪菜满篮。也有贪玩挖得少的,就将篮子里的猪菜用手抓松,看起来嫩绿的野菜也满满当当的。

      若是恰好经过绿茵茵的萝卜地,小伙伴们一定不会放过偷吃鲜的机会。先是站在田埂上像小鸟一样警觉地东张西望一番,看四处无人就一窝蜂奔到地里飞快地拔几根萝卜塞在篮子里猪菜的下面。走远一点后就个个抽出萝卜,拧下萝卜缨子胡乱抹擦几下泥土,便嘎嘣嘎嘣地啃咬起来。刚刚离土的萝卜清甜爽脆又多汁,那滋味胜过超市里任何高档的水果。几十年过去了,再也没有吃过如此美味的萝卜了。

      猪菜拎回家后,依照大人的吩咐将一簇簇野菜切碎,小孩子做事常是心急,巴不得快点做完去玩耍。快刀斩乱麻般将一篮子菜飞速切完,刚想要将切好的野菜揽进猪盆里,便听得一声断喝:切得太粗了,再切碎一些。小孩极不情愿地又将猪菜仔细地切了一遍,全部装进猪盆里端去厨房,“砰”一声放在未铺瓷砖的土地板上,用袖子抹一把脸上的汗水,便一溜烟跑去找小伙伴玩了。

      夏秋天是猪长膘最快的时节,尤其是秋收以后,西北地区农田里的“二茬作物”也收获了,人们将地里的萝卜、白菜整车整车拉回家,挑选出大的萝卜入窖,小的萝卜堆放在厨房一隅,每天早上用铁锅煮熟后与麦麸搅拌均匀,这样的食物是猪最喜爱的,它们吃得肚皮滚圆后,还会恋恋不舍的站在猪槽边舔食一阵后方才哼哼着回圈休息。

      萝卜缨子和白菜叶子,人们会拧成碗口粗的蔬菜绳子,搭在自家的庄廓墙上,任风吹日晒自然风干。然后在一个秋后的周末,一家人全体出动,去村子或邻村找个专门粉碎饲料的地方,将这些风干了的蔬菜绳塞进粉碎机,一阵轰隆的声响和一场粉尘落定后,粗壮的蔬菜绳摇身变为粉末,装进麻袋运回家,入冬以后,这就是猪的伙食。

      冬至饺子才落肚,大寒小寒又一年。进入腊月后,杀猪匠的生意好得不能再好了,他们出了西家进东家,每次出门脸上都是红彤彤的,洋溢着掩饰不住的满足和自豪,手里拎着猪主人奉送的猪尾巴和烟酒,呼喊自家的孩子将东西拿回家,然后大步流星地赶往下一家。

      杀完猪的家里,男人们在宽敞的院子里一遍又一遍的清洗大肠小肠,清洗干净后的小肠灌血肠,大肠灌面肠,然后放入锅中煮透,年三十的晚上将面肠血肠切片油煎,皮黄内酥美味至极,好吃的仿佛要将舌头一起吞下。这样的美味,如今很难吃到了,听弟弟讲现在的家乡人大多不养猪了,逢年过节也像城里人一样从集市买几斤肉回家。舌尖上的美味,消失在岁月里的长河里,而对家乡美食味道的怀念却永远留在了我的记忆里。

      厨房里,女人们已经将面条擀好,红的萝卜绿的甘蓝菜腌制的花菜和黄澄澄的酸白菜刚从缸里捞出来,将切好的葱花洒在菜上面,锅里的菜籽油冒出一股香甜的清烟,只听“滋溜”的一声,金黄的热油浇泼在葱花上,厨房里弥漫着浓郁的葱香味。

      吃完一年中最好吃的面条,夜色渐渐暗了下来。大锅里的白水炖肉、猪肝也都煮熟了,猪肉、猪肝切薄片,浇上红亮亮的辣椒油和蒜醋酱油拌匀,排骨切大段爆炒红烧,左邻右舍的男人们被邀请上炕,女人孩子们围坐在另外一桌,一年中的大餐正式开动了。

      吃肉的时候,男人们是一定要喝酒的。西北汉子们仿佛要用洪亮的声音来征服全世界。“一心敬你啊,哥俩好啊,三星照啊,五魁首……”猜拳的声音飞出小院,在北风凛冽的夜色中回荡。

      已有二十多年不在家乡过年了,逢年过节的时候若恰好有老乡相约,男人们喝上几盅后,一时兴起也会猜拳。在家乡的时候,我是不怎么喜欢喝酒猜拳的,觉得太吵太闹。而如今在远离家乡几千公里的异乡,耳里听着熟悉的猜拳声,有种恍然如梦的感觉,惆怅却又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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