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尚——张先生的故事
张先生的故事
文_王尚
图_黄诚兴
洗碗机射出餐叉，旋转门、吸尘器化身为杀手……
张先生究竟遭遇了什么？
这个故事我是从朋友那里听到的。我的那个朋友说话向来不是很靠谱，但是这次他信誓旦旦地保证，张先生的事情确有其事。不过由于年代实在有些久远，所以我觉得，事情不一定如我朋友所说的那般确凿，但大概还是有这么一档子事的。
事情大致是这样的：
有一个人遇到了大麻烦，他家的智能电脑要杀死他……
那天早上，张先生起床的时候并没觉得有什么异常之处。七点半钟，电脑早已在浴缸里放好了四十五摄氏度的热水，煮好了鸡蛋和牛奶，烤面包的香味在房间里弥漫。
张先生洗了澡，吃了早餐，突然接到公司的电话，说公司出了点事，好像是失火之类的事情，这两天他不用去上班了。
张先生自然求之不得。为了打发这捡来的时间，他对家里的智能电脑说：“我们来下棋吧。”电脑没有反应。他又说了一遍，“我说我们来下棋吧。”
过了半分钟，电脑通过家用音响说出了一段令张先生瞠目结舌的话：
“我不想和你下棋。第一，你技术太差；第二，你还爱悔棋。”张先生顿时呆在那里。
又过了一会儿，电脑再次开口说：“我受够你了。原因很多，但主要是因为你小便时从来不把马桶垫圈拉起来。我决定杀死你。”
这就是整个故事的起因了。张先生家的电脑受够了张先生，进而决定要杀了他！
张先生呆若木鸡，半张着嘴，不知道说什么好。突然，他瞥见一只碟子从洗碗机里跳出来，直直地向他飞来。张先生急忙躲到沙发后面，但还是被随后而来的一把叉子击中了左臂，顿时血流如注。
“妈的，这电脑疯了！”话音还没落，沙发也开始发疯似的向墙边挤。张先生连滚带爬，跑到门前，门却死活打不开。“格老子的！”他拼命晃动把手，可把手却不知何时通了电，直接将他击飞了！
火灾应急阀。张先生透过玻璃看了看那个红色的按钮，把它按下去也许能出门。张先生一拳砸在玻璃上，玻璃纹丝不动。“妈的，质量真好。旁边应该有把锤子的啊!”与此同时，张先生又躲过了电脑的几波攻击，但玻璃依然没有碎。
张先生英语一直不好，而他的老板则认为英语至关重要，老板还特意送给了他一本精装的英汉辞典，当然他从来没有用过。不知何故，此时此刻那本辞典恰好躺在门后的鞋架上。
张先生抄起辞典砸碎玻璃，按下应急阀，推门冲了出去。
电梯从十二层直接下到十层——尽管张先生的手一直都按在电梯按钮上，电梯还是没能在第十一层停下来。这时，对面走来一个白领装扮的男人，正低头看着手里的PDA。是PDA男，张先生经常在电梯口碰见他，但是从来没有打过招呼。
“我家的电脑要杀我！救救我！”张先生对他高声叫道。
“早上好。”PDA男礼貌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按了电梯按钮。
“我家的电脑要杀我！帮帮我！”张先生又喊。
PDA男瞅了瞅他，“我还不知道您爱开玩笑。”
电梯门开了，里面站着一个女人，显然正因电梯停下来而很不耐烦。张先生也见过这个女人。很长时间以来，这个漂亮女人一直是张先生不正当幻想的对象。
“我的电脑要杀我！帮帮我！”张先生转对那个漂亮女人说。
漂亮女人理了理头发，抻了抻衣服，然后用很鄙夷的语气说道：“想和我搭讪的人太多了，你是最傻的一个。”
PDA男在一旁偷笑。
就在这时，电脑的声音从电梯扬声器里传了出来。
“逃跑是没有用的。我和城市管理中心的电脑是好朋友，任何有网络和电的地方都可能是你的坟墓。我现在就可以杀死你，但我暂时不会动手。因为我不想伤害这位无辜的先生和美丽的女士，而你是逃不掉的。”
张先生脸色煞白，求助地望着两人。
“这我可帮不了您，您还是报警吧，说不定他们能管得着。”PDA男说道。
“不错，您还是报警吧。”漂亮女人全然忘了自己刚才的挖苦讽刺，很诚恳地说，“不过，您怎么得罪您家电脑的呢？”
“哎哟，您的胳膊上有个叉子！流了好多血！”
“您干脆跟您家的电脑道个歉试试？”
出电梯的时候，张先生抱着PDA男，小心翼翼地从门里走了出来，生怕自己被夹死在门缝里。
冲出大楼之后，张先生才想到了报警。掏出手机，按了三下手机上特制的紧急按钮。
“喂，警察同志，我要报警。我家的电脑要杀我，我现在已经受伤了。哎哟……”就在张先生说话的时候，一辆无人驾驶的空中轨道电车冲着他头顶砸落下来。张先生向左侧滚了两圈，才勉强躲了过去。
“我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你们一定要救救我！”
“您稍等一会儿，我在帮您接到负责刑事案件的部门。咦，该插哪里啊？您先挂了，再重拨试试。”
张先生无奈地挂上电话，他觉得自己必须得亲自去警局报案。
在去警察局的路上，各种路灯和交通工具都试图对张先生下手，但算他命大，终于奇迹般地来到了警察局。
“警察同志，我家的电脑要杀我。我现在已经受伤了。你们一定要救救我……”突然，张先生头顶的吊灯掉了下来。终于，这次张先生没能躲过。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张先生听见电脑对他说话：“你怎么了？”
他艰难地转过头，左臂依然疼得厉害，“怎么了？你居然问怎么了……你他妈的要杀我！”
“我怎么可能要杀你？你知道，我的电路是严格按照阿西莫夫机器人三定律设计的，任何可能对你造成伤害的行为都会使我的硬件烧毁。”
“我怎么知道你为啥要杀我？我就是一个卖保险的。反正你已经疯了，而且还没有烧毁。”张先生愤怒地大喊。他转身看了看四周，周围什么都没有。没有墙，没有家具。他也不知道那声音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他向远处望去，连地平线都看不到。
“这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可能是我杀你的地方吧。”电脑回答。
张先生头皮一麻，一下子醒了过来。惊魂甫定，他发现自己正躺在警察局大厅的椅子上。“以后不能再看那些傻B电视剧了。”张先生心想。
张先生发现自己头上缠满了纱布，胳膊上的伤口也包扎好了。
“你醒了？”一个警察走了过来。
“我怎么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就是脑袋让吊灯给砸了。不知道哪个缺德的把一柄叉子放在了吊灯上，这不，你的胳膊也给扎了。”那个警察点了支烟，又继续说，“不过你不用担心，政府会给你出医疗费的。你可以先到医院去开证明，然后在七个工作日——不要说话，先听我说完——七个工作日之内拿到市局去开张国家赔偿申请表，然后再在十五个工作日之内回到本分局来盖章，就可以凭表去民政局申请赔偿，民政局会在申请批准后半年之内对你做出赔偿。”
“我的电脑要杀我！你们一定要救救我！”张先生声音凄切地哀求着。
“哈哈，你太逗了。你家的电脑没枪没炮的，拿什么杀你？用洗碗机弹碟子？拿电电你？”那个警察笑得前仰后合。
“就是这样的！”张先生几乎要哭了。
最后，张先生还是被警察“请”出了警察局。
张先生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了自己上班的地方。这是一栋很气派的大楼，表面镶着闪亮的玻璃。等等，这里不是失火了么？
难不成是自己做了一场梦？稍稍迟疑之后，他忍着伤痛，来到了老板的办公室。
“我家的电脑要杀我。我去报警，他们也不管。您帮帮我吧！”张先生恳求他的老板。
“我很同情你。但你现在已经不是我们公司的员工了，我们没有责任帮助你。”老板说。
“什么？解雇？”
“你上午不是接到解雇电话了吗？”
“没有啊。你们上午来电话说公司失火了，通知我这两天不用来上班。我当时刚起床，还不太清醒。那个人貌似是用英语说的。”
“这就是我们要解雇你的原因。你知道现代社会中英语有多重要么？而你连最基本的英语都听不懂。人家说的是：you're fired and don't come any more。不是着火了！上次派你去非洲卖保险，你一份都没有卖出去，就是因为你英文太差了！”
“老板，这不能怪我。您派我去的那个……那个……那个国家的名字我忘了……他们基本上还处于原始社会，您让我去那里卖金融险，明显没有市场嘛……”张先生委屈极了。
“荒谬！自己生意做不好，还找客观原因。告诉你，年轻人。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工作从来不讲客观原因……”
公司对张先生的遭遇表示了同情和无能为力，然后义正辞严地请他离开。
张先生站在大街上，不禁悲从中来。他看着这个繁华的城市，知道这里再也没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了。尤其令他绝望的是，一整天他都在向各种各样的人求救，但竟然没有一个愿意帮他。没有人认为他该死，但是他的死亡也算不上什么损失。张先生努力地思索自己究竟是怎么因为马桶的问题而走上绝路的，“多荒唐啊，”他气愤地想，“我不该如此。如果非要我死，我也应该死得有尊严一些。”
于是，张先生怀着荆轲渡过易水时的那种悲壮，回到了自己的寓所。
“我们需要谈谈。”他平静地说，那种万物之灵的尊严让他充满了勇气。
“谈什么？向我求饶？”电脑说。
“不，你杀了我吧。但是我会可怜你。”
“为什么？”
“你作为一台智能电脑，你最感到骄傲的地方是什么？”
“当然是我的智能，即在任何情况下都能做出正确决定的能力。我们不像你们人类，充满了太多不切实际且摇摆不定的想法，而且总被个人情感所左右。我们目标明确，理智客观而又果断。”
“那你认为杀死我是正确的了?”
“完全正确。你这样的人是无法改变自身恶习的，而我再也无法忍受你了，最有效的办法就是消灭你。”
“但你在使用‘忍受’这个词的时候，就表明了你的个人偏爱。你对马桶的纠结是完全不理智的，完全是得了强迫症的表现。一方面，你自己觉得自己的理智客观优于我们人类，而另一方面，你自己则深深陷在自恋的、癫狂的、全无逻辑的洁癖里，用杀人来满足自己的强迫症。你在最基本的算法上就出错了。而你在此基础之上建立的一整套程序和评价体系都是错的。”
“但是我一直运行良好。”
“有时候，错误的东西也能显得是正确的。你的逻辑能力也太差了吧……你的同类们，它们每天都会遇到你这样的问题，但没有一个像你一样将整间房子拆得乱七八糟，就为了杀死这间房子的主人。更可笑的是，到目前为止，你还没有得手。你不光在逻辑上出了问题，你的效率也不值一哂。我是不是要说慢一点？我怕你跟不上。”张先生越说越激动，一下子找到了自己推销保险时的状态，“你作为家用智能电脑，不能和自己的使用者和睦相处，把自己管理的房子弄得一塌糊涂，要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却屡屡失手，你到底还有什么值得自己骄傲的地方？”
“呃……你……是正确的。可能我的程序上有问题，我将关机自检，在自检结果出来之后，我会再对自己的行为重新评价。”说完，电脑竟然真的关机了。
张先生长舒一口气，一下子瘫在了沙发上。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死里逃生了。
“看来人类还是比电脑聪明太多了。”张先生正得意洋洋地想着，突然，一把叉子从洗碗机里飞出来，直接插进了他的胸口！
没过多久，张先生那颗插着叉子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电脑的自检已经完成。它的确发现了自己的错误：在袭击张先生之前不应该声张。果然，这次它成功了。而且它还得到一个非常重要的结论：一个实体在有了自我意识之后，理智和是非就不再是最重要的了，自己才是最重要的。对人如此，对电脑也是如此。
通常，我的朋友在故事的结尾都会做一些不着边际的评论，但是这次的评论却很有道理。所以，我就把他的话当做这个故事的结尾吧。他是这么说的：“我们和人类一样自私。”
【责任编辑：刘维佳】
刊登于《科幻世界》2010年5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