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他的那些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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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想法传统而单纯,就是想让这个家族开枝散叶,信奉多子多福的他,一共养育了我们兄妹四人。那个年代正是计划生育工作抓的最紧的时候,红色的标语爬满了村子里的角角落落,我家墙上就涂上了“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的标语。父亲初中文化,标语是看得懂的,但理解是另一回事,在他看来,少生孩子是不科学的,多种树倒是个好主意,孩子和树一样,长大了都可以成材,为家撑起一片天地。

    那时的房前屋后,沟边地头,都让父亲栽上了各式各样的树,梧桐树长的快卖了可以补贴家用,杨树长的直可以做房梁,槐树硬实可以给孩子们做家具。他时常带着我们,像介绍他的宝贝一样告诉我们,哪棵树是生老大那年栽的,哪棵树是生老二那年栽的,哪棵树是准备给我结婚用的,哪棵树是准备给妹妹做嫁妆用的,随着我们慢慢长大,父亲和他的树的故事也慢慢开始。

    01

    我们村处在三省交界处,我母亲的村子和我们村虽然相隔不到一公里,但不属于一个省份,那时躲避计划生育罚款的主要办法就是母亲带着我们去姥姥家,父亲在家里把粮食和牲畜藏到邻居家坚壁清野。越是偏远的村子,越是民风彪悍,村子和村子之间也是时有摩擦,村里的计生主任自然不敢到母亲的村子里抓人,只能天天到家里堵父亲,但每次都因为父亲的狡猾无功而返。但父亲没想到,人可以逃走,粮食可以搬走,牲畜也可以牵走,但他的那些树却是躲不掉,正当村干部带着人去砍树的时候,父亲不失时机的出现了,带有一丝的大义凌然。

    “这树你们不能动!还没长成,谁都不能砍,砍了也卖不几个钱。”

    “那你就先把罚款交了,都是乡里乡亲的,我们也是没有办法。”

    “没钱,你们又不是不知道,孩子这么多,养都快养不起了,哪有钱交罚款?”

    “那可不行,国家有政策,超生就要罚款,这叫抚养费,不交就是违法!”

    “我自己生的娃自己抚养,不要国家一分钱,娃长大了还能为国家做贡献,国家为啥还要罚我钱?我想不通!”

    “你不要胡搅蛮缠,你想不通就能不罚款了,是你大还是政府大?”

    “反正树就是不能砍,谁砍我就和谁拼命,这些树就是我的命根子,谁动都不行!”

    父亲平时是个很胆小的人,没想到为了他的那些树和村干部动起了手,因为在他看来那些树不是单纯的树,是他的希望,是他对儿女的承诺,一翻争斗,父亲被抓到了村委会。父亲的倔强让他们大吃一惊,但并未吓到他们,他们对此类事件也习以为常,贫穷的农村像父亲这样的“死硬分子”不在少数。经验丰富的计生主任对此也是见怪不怪,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开始了与父亲斗智斗勇的较量。

    “明天就是最后期限了,罚款你交不交?”

    “没钱,有钱早就交给你们了,我也是被逼无奈,爱抓你们就抓,到号子里蹲两天也无所谓。”

    “不要以为我们没办法,明天就找人,把你的树卖了!”

    “你敢?那些树是我的命根子,谁卖我和谁拼命!”

    “那好,这样吧,钱先不用交了,乡里给的结扎指标还没完成,明天拉你去乡里结扎,钱可以缓一缓,我倒要看看,你到底要哪个命根子!”

    那时的农村对于结扎这种绝育手术还不是很了解,要是哪个男人被结扎了,在大伙眼里就和太监差不多了,在人前抬不起头。父亲怕了,他爱他的树,更爱自己的面子,他屈服了,老老实实的去邻居家拉来了隐藏的粮食,凑齐了应交的罚款。一家人在此后的一年中节衣缩食,我曾几次回家看到家里的面缸见底,但父亲总有办法找出粮食来,狡猾的父亲总算是保住了他的树。

    02

    我上初中那年,妹妹们也都陆续上学了,那时还未实行义务教育,每年的学费就像长在父亲心里的草,他实在没有了办法,家里快揭不开锅了。秋后的一天,父亲拉着家里的那头老黄牛向集市走去,这头牛还是牛犊的时候被分家分给了父亲,是爷爷分他的家产,是家里的大劳力,是父亲忠实的伙伴,更是他的心头肉。父亲要卖牛的消息很快传到了爷爷耳朵里,爷爷骂了一句败家子,一跺脚,骑着自行车追了过去,在半路上把父亲拦了下来。

    “你说,你为啥要卖牛?”

    “家里没钱了,孩子们都要学费,还都在长身体,到处都需要钱,实在没办法了。”

    “卖了牛,耕地的时候你拉套啊?牛是啥?牛是庄稼人的命根子,你这是败家你知道不?”

    “我也不舍得,可孩子们上学不能耽搁,都得花钱啊。”

    “你的那些树都是宝贝?种树不就是为了卖钱吗?你不卖留着干啥?你还等啥?”

    “那些树都还没长成,卖了可惜,这是给孩子们长大盖房、结婚、做嫁妆用的,多长一天多值一天的钱啊。”

    “我看你开春种地用啥?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你自己的日子你自己看着过吧!我管不了也不想管了!”

    爷爷没能说服父亲,又是一跺脚,骑着自行车愤愤而去,父亲其实是个孝子,从小到大,他从未违背过爷爷的意思,这次闹成这样他的心里也是一阵酸疼。是啊,有哪个庄稼人不心疼自己的牛?他默默的抽了一支烟,十分不舍的用手抚摸了一遍他的牛,轻叹一声又继续上路了。

    父亲在集市一遍又一遍的溜达,他卖牛是有条件的,不卖给杀牛的屠户,只挑选老实的庄稼人,卖完牛后,父亲又一遍一遍的对买牛人念叨,这牛爱吃豆饼、喜欢吃用水淘过的草……父亲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把钱默默的交给母亲的后,他想起了那头牛离开时流出的眼泪,想起了那头牛哞哞的叫声,他一个人去了牛圈,只有在那里他的心才不那么的愧疚。母亲去找父亲的时候发现他蹲在喂牛的石槽边,目光涣散,像一头劳累了一天的牛,像一个无助的孩子。

    “咱爹今天追上你了?”

    “追上了。”

    “咱爹说啥了,他能同意卖牛?”

    “他当然不同意,他说咱们败家,他让咱们卖树!”

    “孩他爹,你那些树也差不多长成了,也能卖上价钱了,不行咱就卖了吧,再买头牛犊,不耽误开春干活”

    “不行,那些树是留给给孩子留的,我们现在给卖了,万一以后急用怎么办,以后孩子们结婚怎么办?”

    “那明年开春耕地咋办?”

    “地里的重活去邻居家借牛,轻活咱俩干,别顾面子了,将来日子好了再帮邻居。”

    父亲一次又一次的去借牛,但牛是庄稼人的命根,且耕种节气就这么几天,大家都赶农时,哪有那么好借?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情急之下,父亲和母亲一人一根缰绳,我扶犁铧,用最原始的方法开始耕地,引来了村里人又一次异样的目光。爷爷默默牵着他家的老黑牛来了,看也不看父亲一眼,一手扬鞭、一手扶犁,行走在田地间,父亲的眼睛湿润了,田地的尽头,爷爷的身影越来越少,父亲的树越长越高。

    03

    转眼间,我初中毕业,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那时,整个村子也没有几个人去县城念过书,更别说重点高中!全家人欢天喜地,父亲更显的春风拂面,他的儿子出息了。但高昂的学费无异于给他浇了一盆冷水,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那个年代,七千块钱的学费简直就是一场灾难,他借遍了亲朋好友,甚至跑了三十多里地到北面一个村子找人借了两千块钱的高利贷,但钱还是不够。父亲一个人蹲在门槛旁边,一句话也不说,地下的烟头丢了一片。

    “爸,要不我不去那个重点高中读了,去二高读,二高学费没那么多,我觉得在哪学都一样。”

    “不行,孬学校和学校能一样?你别操心,考上了为啥不去,家里有钱!”

    “别骗我了,我知道你去找亲戚借钱了,还借了高利贷,到哪上都是上,我妹妹还要上学。”

    “你就好好复习你的就行了,别的不要管,你要是真为家里操心,就憋足劲好好上学就行了。”

    父亲不再说话,他默默的去了屋后的小树林,有几棵我出生那年栽的杨树已经粗的一个人都抱不过 来,父亲转了一圈又一圈,背着手若有所思,他心里有底了。晚饭后,他与母亲开始盘算,两个人在一张草纸上写写画画。

    “你真要卖树?这回舍得了?”

    “卖,先把屋后这几棵杨树卖了,估计孩子读了高中就不会在家里找媒人定亲了,孩子以后还要读大学,将来还会上大城市,估计不用在家里盖房了,这些树卖了交学费,就当是给他准备的彩礼钱了。”

    “反正这些树也是为他准备的,你要拿定主意,卖就卖吧。”

    “我算了一下,按现在的行情,这几棵树够孩子的学费了,还稍微多出一点,就给他当生活费,到县城上学了,孩子也到了要面子的时候,得有点零花钱。”

    父亲要卖树的事,不到一天邻居们都知道了,在邻居们看来,卖树倒也稀松平常,可拿七千块钱这么一大笔钱去县城读书就有点惊世骇俗了。也是,这么多年,村里哪个孩子考上大学了?在他们看来,这古代只有秀才上学才到城里去呢,他们家难道祖坟冒青烟了,能出个秀才?这万一考不上呢,这都还是是没谱的事,值得花这么多钱。闲言闲语听多了,爷爷有点坐不住了,他也没了主意,他认为有必要和父亲谈一谈。

    “舍得卖你的宝贝树了?就为凑学费?”

    “对,孩子想上学。”

    “可咱农村孩子有学上就不错了,非要去那个什么重点高中吗?别到时候考不上大学,村里人看笑话。”

    “爹,时代不同了,现在不上学就只能还是种一辈子地,我不想孩子以后埋怨我。”

    卖树那天,很多人都来了,有的是为了折树枝喂羊,有的是拣点干树枝当材烧,也有的纯碎是过来看热闹。父亲没有一丝的不开心,也没有一丝犹豫,像操办喜事一般,热热闹闹的把树卖了。

    “还真有点舍不得。”

    “没事,等开春再栽上几棵,用不几年就能成材。”

    “再成材就是咱们老两口的了,当个寿材,省的孩子操心。”

    04

    大学毕业那年,家里迎来了第一个喜事,妹妹要出嫁了。在这个传统而又闭塞的小村落,女孩早晚都是别人家的人,上不上学无所谓,学学做饭、种地、针线活才是正道。在这股风气的影响下,女孩子的辍学率远比男孩子高的多,妹妹也许是受周围小伙伴的影响,或是受家庭贫困的影响,早早就不上学了。那时候在村里,如果谁家的姑娘十八九岁还没订妥亲事,一到二十岁,大家都会觉得这女孩有问题,就很少有媒婆上门提亲了。

    父亲憋着劲要把妹妹的婚事操办的漂漂亮亮,作为女方,最重要也是最能显示家底殷实的,就是陪嫁一套好家具。父亲兴冲冲的拿上两瓶白酒找到了村里的木匠老张,两人一块到沟边的槐树林跑了好几遍,一会量量尺寸,一会高兴的比比画画。很快,父亲就找人把树刨了,没有一丝的不舍,在他看来那些槐树理所当然的就是他闺女的嫁妆材料,在他的合计里,什么柜子、茶几、梳妆台、八仙桌等等一应俱全。妹妹似乎不太领情,一幅事不关己的样子,终于,她在父亲问她意见时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爸,现在不流行做家具了,人家现在结婚都到城里买家具。”

    “啥,城里买的家具不也是人做的吗?咱这都是好材料,就是你出生那年栽的那几棵树,多好的槐木,硬实、结实!”

    “城里卖的家具好看,都是机器加工的,油漆喷的也好,咱村里的木匠老张,土了吧唧的,能做出什么好看的家具?”

    “这树都刨完了,也和人家老张说好了,你说不要就不要,家具是用的,不能光图好看,你看我和你妈结婚时的家具,现在还好好的呢!”

    “反正我不要!要喜欢你们留家里吧!”

    “你敢,这由不得你,你还没出嫁,就得听我的!”

    父亲的倔强出乎妹妹的意料,不到两个月的工夫,一整套家具做完了,刷上了大红的油漆,一幅喜气洋洋的样子。妹妹坐在母亲身边,一肚子的不快,母亲看着她,慈祥的笑着。

    “这家具是好槐树的,不孬。”

    “妈,我不喜欢这个样式的。”

    “你知道你爸和他的这些树的故事不?”

    “知道,村里人谁不知道,树是他的命根。”

    “那就带上这套家具吧,留个念想,看到它就像看到家。”

    妹妹终究没有拧得过父亲,出嫁时还是带上了那套槐木做的嫁妆,父亲不懂妹妹的委屈,他有他的理由:都是槐木做的,还能亏着她咋地,用着用着她就知道好了。

    05

    我结婚那年,父亲病倒了,母亲打电话的时候我着急的不行,带父亲去了省城最好的医院,最后确诊为贲门癌。我和母亲两个人商量了半天,没敢把结果告诉父亲,在一个农民的观念里,得了癌基本就等于生命的结束,我背着父亲把检查报告拿到路边的广告店,扫描、PS、再打印,把癌改成了良性肿瘤,成功的骗过了父亲。

    父亲对接下来的手术格外配合,手术非常成功,住院期间,他唯一操心的就是钱够不够用,每天对送来的费用清单都仔细核对一遍,不断的和母亲盘算着,哪天的药费顶几亩地的收入,哪天的药钱得几头猪钱。

    “唉,这一病,花这么多钱,看来又要借钱了。我这一病,以后不知道能不能下地干活,这可怎么还啊?”

    “钱你不要管了,老大已经把钱交完了,他在城里上班,他说他那借钱好借,也没借多少。”

    “给他要啥钱,孩子结婚我们都帮不了一分钱,不能再连累他,我们借了一辈子钱,不能让孩子再借钱。”

    “你别急,先看着病,以后再说。”

    “回去赶紧把树卖了,都卖掉,反正孩子们都成家了,还留着那些树干啥。”

    “你舍得?不是留的寿材吗?”

    “都卖了,都卖了!”

    父亲第一次对这个家失去了掌控,他的命令没有得到执行,我知道那些树在父亲心中的分量,况且我收入不低,实在是没那个必要。父亲真的生气了,他要卖树意志和当初保护树的意志一样坚决,只是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一次又一次的化疗让他没有了和我坚持的心气,母亲也一遍又一遍的劝他。

    “孩子们长大了,就听他们的吧,这是他们的孝心。”

    “我们还没老,总觉得要他们花钱不合适啊,他们都有自己的家,要用钱的地方还很多。”

    “我们其实已经老了,跟不上了,这次要是没有老大领着,我们连医院在哪都不知道,不服老不行了。”

    “那些树先不卖了,留着我有用。”

    母亲不知到父亲怎么突然想通了,不知道他说的“有用”是怎么一回事,父亲的病一年年见好,父亲的树又一年年长大。

    06

    我儿子出生那年,父亲非常高兴,他不止一次的向村里人炫耀,我有孙子啦,我儿子在城里扎根了,在他看来,我和他树一样,只有生了孩子扎下根才算真的成材了。我和妻子都要上班,父亲和母亲就来到了我生活的城市,他们负责照看孙子,刚来的那天早上,父亲掏出了一个塑料袋,里面层层叠叠的包了好几层报纸,当他完全除去包装后,我惊呆了,厚厚的一摞钱,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到父亲拿出这么多钱。

    “这是一万块钱,给孙子的见面礼。”

    “爸,你这是干啥,哪来的这么多钱,我不要,你们留着吧。”

    “你结婚买房都没给你帮钱,这是给孙子的,快收下,别让亲家和你媳妇有意见。”

    “爸,你想多了,都是一家人,他们对我挺好,不会有意见的,你是不是又借钱了?”

    “没有没有,今年家里雨水大,树淹死了,也不长了,我就都卖了,钱够用。”

    “啥?你把树卖了,谁让你卖的?你这是干啥?”

    “拿上吧,要不不好看,我心里也不得劲。”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把钱收下了,我知道今年雨水大不大,更不相信雨水能把树淹死。父亲看他孙子时眼睛流露出的光芒,就像当初他栽下树苗时一样,充满希望和期盼。

    我知道,在父亲的眼里,和他的那些杨树槐树相比,我已成长为了他最喜欢的一棵树,到了为他遮风挡雨、支撑一切的时候。

    我知道,在父亲的眼里,这座城市已成了他心中的树林,我和儿子都是他的树,在钢筋水泥砌成的城市里扎根发芽、开枝散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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