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

爷爷的老房子已经完全拆掉了。去年叔叔在他分到的那份地上盖起了小洋房,旧屋的正厅还留着,和新房子在一起构成一幅新老交替的图景。今年爸和大伯也开始盖了。三栋房子马上就会并肩站立。

我第一次和“消失”近距离正面过招。概念变成经验,似乎也不是什么令人开心得起来的事情。想着只要用最最最平常的拆房子的机器轻轻地撞了一下,那块用涂改液歪歪扭扭地写着我们名字的红砖,就哗地埋在一堆沙砾里,再扬起一些诀别式的尘土。毫不费力地用一下机器,分几次粗暴地把它们运走。接着就在我们曾疯跳过的土地上嗡嗡地钻出深深的地基。然后,那棵倔强得常年不长果只长叶的芒果树,那口一年一年比我矮的沉默不语的老水缸,那间一到冬天大家争相被裹进去的老灶房,那片一到下雨天就开始噼噼啪啪的铁皮屋顶,那深棕色木门上贴着红脸关公和悬着的粗粗的门环,那冰凉冰凉的门槛,那些毫无逻辑性的故事片段,从此零零散散地飘在心里,渐渐被年月稀释。高高的楼房将宣布新未来,而那些旧故事,也就成了只有典当情怀才可见的顽固缓存。

老家_第1张图片
图片发自Miss苏杭

记得小时候的一年夏季。当时老家已经新建了一部分,把旧厨房和厕所拆了重建。爷爷、姑姑还有几个堂哥表姐和我,铺着草席,围坐在天台上。小平房之上就是天台,不高,但也不矮。露天搭建的楼梯,对我们来说有着比附赠卡通纹身贴的泡泡糖还要具有诱惑力。楼梯口被爷爷用各种工具堵住,更像是圈养了一头野兽在逼我们步步迎向挑战。所以每次上去,都是一场斗智斗勇的冒险却也是乐此不疲的考验。所以说那晚是我们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爷爷的准许下光明正大地上天台。走上楼梯的时候,被解禁的快感拍打着全身的我们狠狠地把每次因逃窜而放过的风景都塞进眼里——片片红陶瓦叠成的屋顶,芒果树顶,还有别人家的红陶瓦屋顶,别人家的院子里蹦跳着的看门狗。难以自持的我们放大了内心的兴奋,只能大声地说笑,试图抖落一些来自腰间莫名的痒痒的感觉。拉起的橙红色的电灯泡像是夜里的太阳,偶尔随着风慵懒地晃动。“啊你是‘农民’!”,“哎呀怎么又和你是一边!”爷爷哥哥姑姑轮流打着扑克,哥哥们认真地把扑克牌摔得噼啪作响,牌局里得意和失落的情绪此起彼伏。哥哥时而拼命拍掌,爷爷时而激动大叫,姑姑们嘻嘻地笑着。我和姐姐负责偷瞄,走马似的换着“主子”,忙得陷入敌我不分的尴尬境地,偶尔被揭发被驱逐出“境”。我和姐姐们疯了一样在一旁跳得咚咚响,反正没人管我们。爷爷故意板着脸责怪我们没命的喧哗,下一秒又沉醉在牌局里,摸着短短的胡须哈哈乱笑。一群不停往灯上撞的小虫子像是灯晃落的一把把灰尘,连满天的繁星都已经被我们吵得舍去矜持蠢蠢欲动。

爷爷那惊动趴在树上的夏蝉的笑声,哥哥们的打闹,姐姐在我耳边带着颤抖强调讲的鬼故事,都还像是隔着奶奶亲手编制的草席上传来水泥地的微烫,依旧温热。那个莫名疯狂的夏夜,满满的都是温暖的笑点。

我已经无法给这页记忆写上编码,但它发生在哪个节点,似乎真的不那么重要了。

老家_第2张图片
图片发自Miss苏杭

房子新建之前的我应该还很小。我只记得很久很久以前,大门还不是绿色的严严实实的铁门,而只是几根木头稀稀拉拉地钉起来的像栅栏一样的象征性的“门”。爷爷端着饭碗给我拉开“门”的场景,一直是我脑海里温馨的长镜头之一。可我也不知道这是想象中的,还是确实发生过。家门外曾有两棵歪脖子菠萝树。在这颗树下,二堂哥曾左手抓着翠绿的螳螂,冲我慌着肥肥的螳螂腿,右手熟练地给我喂饭。至今我还沉浸在一眨眼的瞬间,哥哥把同样肥壮的半条虾肉塞进我嘴里,还得意地说这是螳螂腿之后我胃部剧烈翻腾的恐慌。还有夏季在菠萝树下的吊床,树荫下大汗淋漓的跳房子、砸槟榔……这些场景加了一层带着暖阳的滤镜,洋溢着属于夏季的闷热和小孩子才会有的欢快。我极少投入这些游戏,其一是因为我还小,其二我是只有在寒暑假才回来的“伪市区妹妹”,不会玩,也不敢玩。

老家_第3张图片
图片发自Miss苏杭

现在看来虽有遗憾,但至少捞到了旁观者的好处:清。似乎是赚到了呢。

爷爷建起这座房子,其实是很不容易的。爸爸常跟我们说起他小时候。那时候住在村子里。爸爸带着我们去过。从我们在镇上的这座房子出发,步行要半小时以上。穿过树林,田埂,路过祠堂,只剩断了的半边墙和疯长的比人高的杂草,艰难地诉说着这里曾有着柴米油盐炊烟袅袅的生活。周围同样的断墙也喘着气附和着。茅爸爸小时候住的是草屋,一到下雨天就湿答答的那种。所以杜甫的“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精神是很让人钦佩的,因为养着七个孩子的爷爷的天下就是这个小家,周恩来的“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志向也是可歌的,因为对于爸爸来说只有学好习并且养肥家里的猪和别牵错家里的牛。奶奶不止一次说起,要不是她早早催爷爷趁便宜买一棵好树,现在主屋里的这条大梁还不一定有呢。在那个连温饱都顾不上的年代,奶奶对知识有着圣徒一般的敬仰,所以每当想起在染布坊工作爷爷当年拿走了她的几本书去熬染料时,她总是要把所有的往事都咀嚼一遍。

我不知道大伯爸爸叔叔姑姑们从破败的茅草屋里搬到镇上的大房子里的时候,有没有对他们所居住的茅屋、他们真正意义上的老家曾有过不舍。应该会有吧,就算小洋房比红砖房高档一千倍,就算红砖房比老茅屋舒适一千倍。老家,不只是老房子,还有在老房子里挤得饱胀的回忆。

爸爸几年前已经在镇上的另一块地皮上盖起了楼房。从叔叔在旧屋建新房开始,爷爷奶奶也就住在了我们家楼下。寒假回家过年的时候,我们已经要把在仅剩的半边屋里的东西收拾出来,准备拆掉。我看着玻璃相框里的那些照片,突然发现了我的。那是幼儿园的时候每个小孩都会有的艺术照,穿着皇袍、状元服还有当时最常见的含香公主的新疆服饰。我说不出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我很怕这种沉重只是即将要失去了才懂得珍惜怀念的庸俗的矫情。妈妈把她嫁来时的红色行李箱给整理了出来,行李箱还像新的一样,那些行礼用的簪子的坠花还垂垂的。妈妈开始跟我说她出嫁那天的细节,就像前几个月才发生的事。我不知道这座老屋有没有在听我们的对话,我不知道如果它在听,如果它只能有一种情绪,它会是为我们越变越好的新生活高兴,还是为自己即将离开而感伤呢?

在老房子的隔壁,就是叔叔的新家。房子装修得很洋气,现代化家具一应俱全,一点都没有小村庄的小家子气。我和妈妈站在楼顶上,静静俯瞰着村子。村子已经铺好了水泥路,一栋栋楼房都盖了起来。可是已经看不到芒果树顶,红陶瓦顶也越来越模糊,也看不到别人家的院子了。我想起爷爷打扑克的激动又可爱的样子,哥哥们的大呼小叫和姑姑的笑。连头顶的我曾以为会永恒不变的星空,也变得深邃又安静。

表姐说,我们总不可能不盖起来吧。

是啊,终有一天,有些东西是一定要变成情怀的。曾经的小孩子长大了,曾经的大人变老了。有些事情一定会发生。那些平淡如水的细节,总要有人记着,偶尔滋润那乏善可陈的生活。

我很害怕。趁我还记得,趁我还会感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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