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贤亮，这个老男人，终于凋零了。
依我看，这个男人，其实是个混子。终其一生，前半辈子坐牢，后半辈子做官，顺带做点生意，找找女人什么的，中间只有不足十年间写了些小说，即所谓《唯物论者启示录》，其中包括老文青们所熟知的《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绿化树》等。但是，我挺服气——二十多年牢没白坐，据说其间把马克思的《资本论》给研究明白了；官也没白当，好像并没有直接搜刮民脂民膏，而是近水楼台，得风气之先，早早经营了文化产业，在荒野大漠上随便搞搞，养活了几百人，帐面常年现金过亿，这种化腐朽为神奇的本事，不是谁都有的。寻常男子找女人，多是偷鸡摸狗的苟当。这厮能干能说，还能写——说的写的还真没让人觉得恶心。这很难得。
中国经历过一个非人的年代。上世纪六十年代初，美籍华人作家聂华苓和她的美国丈夫安格尔回国访问，我政府派代表团接待，团长是位挺知名的“跟屁作家”。安格尔先生很纳闷，中共建政之后的文学作品几乎没有性描写，这在欧美文学中是不可思议的，就请教这位团长大人，得到的答复义正辞严：“我们中国人不喜欢这个！”偏偏老美不识趣，追问道：“那贵国这么多人口是怎么回事？”弄得我们的团长无言以对。很显然，这位团长不诚实，没讲真话。我们中国人其实挺喜欢这个，没准儿这位团长也喜欢。
张贤亮先生就不是这么虚伪和无趣。他的写作高峰期，我在上中等师范，大约十五六岁的样子，应该是胡思乱想的年纪吧？记得当时看古华《爬满青藤的木屋》，里面写女性的皮肤有“白晳”一词，已经令我耳热心跳了，后来读到《绿化树》等，简直就是石破天惊了。有人说，那一代的老文青，多是通过《绿化树》等完成性启蒙的。或许是吧。
客观地说，张贤亮的作品即便在当时也没有好到让我膜拜的地步，但是到现在我还认为他有很高的心性，应该能写出伟大的作品。然而，他毕竟没有写，为此他是苦闷的。那些风流艳史，不管所做或所说，于他或许是排遣和解脱吧。
有些男人，即便风月之事，若做做得坦荡风流，若说说得风趣可爱。说到张贤亮，有人会提到渡边淳一诸君，都是有经验的老男人，也都是讲真话的老男人——“只可惜，天机不可泄露。这些说了真话的老男 人，一个个都被上天收走了。留下一地的伪君 子，在乌烟瘴气里扮着纯情。”
此文本该到此结束，我又想起张贤亮写过《邢老汉和狗的故事》，很能打动我——悲剧源于中国历史特殊的环境，无休止的运动。正如作者所说，“我想，当一个人已经不能在他的同类中寻求到友谊与关怀，而要把他的爱倾注到一条四足动物的身上时，他一定是经历了一段难言的痛苦和正在苦熬着不能忍受的孤独的。”莫非这才是他的心灵独白？
我知道，那些醉心于男欢女爱的人们，也都是些经历着“难言的痛苦”和苦熬着“不能忍受的孤独”的人。
关于永恒
张贤亮在《绿化树》里写出过最让我心动的性爱描写之一：在农村土房子里，一个狭窄的空间和 一个逼仄的时代，一个雪白的女性表现出极大的从容，既富有优雅的魅力又紧紧地贴着地面，使她作为一个命运不可掌握的人短暂地掌握了自己的命运。最后这种掌控还是被损毁在生活里，而美只有在被极力赞美之后，美的毁灭才显得惨烈。
其实， 在《绿化树》之前，张贤亮在《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开篇就写道：
“永恒是什么？那其实是感觉，是生命的波动。
“实际上，所有的生物都获得了永恒，哪怕它只在世上存在过一秒钟。那一秒钟里便有永恒。我并不想去追求虚无缥缈的永恒。永恒，已经存在于我的生命中了。
“稍纵即逝的、把握不住的感觉，无可名状的、不能用任何概念去表达的感觉，在时间的流程中，终于会沉淀下来，凝成一个化不开的内核，深深地埋藏在人的心底。而人却无法去解释它，因为人不能认识自己。不能认识的东西，就有了永恒的意义；永恒，是寓在瞬息中的。我知道，我一刹那间的感觉之中，压缩了人类亘石以来的经验。”
这段富有哲学意味的话，我少年时期就很喜欢。记得十八岁那年的暑假，在—个躁热而澎湃的夜晚，我曾写下长达十七页稿纸的随笔：《沉思与遐想》，算是自己的思想小结吧，开篇也引用了这段话。
二十多年之后，我因与前清画家吴雪锋的“李香君小像”结缘，喜爱有加，自觉画中便是那种叫做“知己”的“红颜”，并写长文《南朝剩粉，晚明风月》以记之，讲述李香君与侯方域的爱情故事后，慨然道：
不过，如果说谁负了谁，就有些道德审判的意味，未免显得沉重。换个角度想，曾经拥有却不能天长地久，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用梦想映衬现实，现实往往显得凋敝霉烂，因为梦想就像没有吃到口的葡萄，想像中总有说不尽的甘甜；而梦想真的成为现实，却也不见得妙不可言，甚至还可能如霞飞水逝般幻灭，那才反倒连念想都没有了。消极—点看，成为过客或成为眷属，没有本质的区别，都说不上什么永恒。
长路漫漫，世事多舛。命运如果能被掌握，便称不得命运了。即便是弱者，也可在刹那间爆发出强大的生命力。这些属于自己的美好瞬间，便是我们生命的永恒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