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遗产

千年遗产

在去岛西儋州市的中和镇谒拜东坡书院之前,同行的萧烟先生提议先进到古镇去看看。东坡书院就在古镇入口道路的分叉处。萧烟先生对历史人文地理的热情,就像初恋的年轻人对待恋人的态度。我甚至一度被他的热情所感染。在我们所居住的城市,现代化的宾馆、酒家,各种异国情调的建筑物看多了,脑子里一时很难有对一千多年前状况的想象。需要有一个场景切换的过程。

中和古镇的老街道上,存有许多古迹。看着看着就在想,哦,这就是一千三百多年前琼西儋州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看着看着,心中就会有一番感慨,东坡先生在此留居的三年、一千多个日子里,他肯定每隔上一段时间,要到设于此间的驿站给皇城或其它地区的家人、朋友邮寄书信、文件,肯定会在州衙门领取维持生活的饷银,肯定会在街市上闲逛;肯定会在镇上购买一些物品。他若是想吃东坡肉了,应该也会到街上买一些猪肉菜蔬作料什么的吧?

悠久的州城历史,给小镇留下了众多的文化古迹:城垣、州治、书院、庙宇、庵堂、井泉、街巷、石塔。镇东及镇北,还存有两个残败的城门,我们甚至还钻进去勘查了一番,并从城门的大小推测当时这个州城的规模。总之,看了这座当年郡都的旧址,至少能让你对东坡先生所生活的年代的社会状况,比如,道路、建筑、庙堂、建制、经济发展水平等等有一个直观的印象。

汉朝大约在公元前100年就设置了儋耳郡。600多年后的梁大同年间(公元546年),冼夫人的大军渡海征服了海南各部落。按冼夫人的命令,郡治从南滩浦迁移至眼前的中和镇。时光再过了400多年,到了宋代的绍圣四年(公元1097年),时年62岁的东坡先生就被流放到了这里。先生被谪居此三年。都说,被流放的苏东坡是不幸的,而对中和镇、对海南人民来说却是幸运的。这是因为在之后的岁月里,东坡先生在中华文化史、世界文化史上所绽放出来的光芒,就一直荣幸地拂照着这座千年古镇。

一个朝庭高级官员,当年被迫流放到一个荒蛮、陌生的地方,是一件痛苦的事情。东坡先生当时心情哀伤,属于一个正常人的情感。那种说“旷达、潇洒的苏东坡丝毫没有悲伤之感,他把去儋州当成回故乡,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的说法,是一些不懂常识的人所说的昏话。当年的被流放可不像今天的去旅游度假。中国历史上的宗教业一直不十分发达,但国人却喜欢自己造神。我就一直反感某些人按照自己的意志,把苏东坡塑造成神。神化了的苏东坡,那就把他与常人分开了。也让常人难以亲近和难以学习。事实上,东坡先生原来是被贬惠州,而后改在儋州。苏东坡的政敌当然知道,海南岛儋州的自然环境更为恶劣,属于瘴疠之地,人到了这里,常常会因为水土不服而丢掉性命。当年,苏东坡的那些政敌们想要的应该就是这个结果吧?

事实是,苏东坡在接到被贬流放琼州的消息后,心情沉重。离别之时,他在给友人王古的信中这样写道,“某垂老投荒,无复生还之望。春与长子迈诀,已处置后事兮。”而初到儋州时的东坡先生在给友人的信中写道,“此间食无肉、病无药、居无室、出无友、冬无炭、夏无寒泉。”从上述这些书信的字里行间,你可以看得出来,这时的东坡先生并不快乐。

不同常人的是,东坡先生能够随遇而安,并很快就振作起来了。他从日常生活中找到了不少乐趣; 在儋州收了学生,且交了不少朋友; 与当地百姓相处得也很好,并且创作了不少作品。一直到三年之后离开儋州的时候,苏东坡对这段经历有了一个小结,才道出“我本儋耳氏,寄生西蜀州。”(《别海南黎民表》)这两句浪漫有乐感的吟咏。这才符合常理。

我赞同前辈一些研究者的说法。东坡先生情绪的转变,有两种因素在起作用。一是苏东坡天性中那种豁达、开朗的性格。以及成年之后道家文化滋养了苏东坡。在他的人生经历中,流放儋州,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被流放,这和此前流放黄州和惠州不可相比。其时,他年已经62岁,流放地是海南岛的儋州。此时,面对着自身的灾难,其性格中的豁达、开朗,应该是被暂时的压抑住了。前面提到的东坡先生给朋友的书信中就已经明显表露出来。而一但在流放地居住下来,生活安定之后,其被压抑的性格就会显露出来。这就是我们看到的快乐的苏东坡了。

二是当地民众对他的态度,同样深刻地影响了苏东坡,唤醒了他内心本来的快乐。当年居于东坡先生流放地的海南人,如果都是一些世侩之徒、趋炎附世之辈,就会听从权力的召唤,一起来欺视苏东坡。然而,许多朴实善良的海南人根本就不去理睬什么圣旨加在他头上的所谓罪行。他们在帮助苏东坡。他们喜欢苏东坡的文才和人格。被惩罚的东坡先生也在反思皇权的合理性。海南人以其善良和包容,接纳了苏东坡; 甚至在某个迫害他的政敌将他从官府的房舍赶出来,让他无处安身之时,当地的居民,尤其是一些读书人,动手帮助他在现在东坡书院地址的土地上盖起了房子。因为新房后面就是槟榔园,故他将此新居命名为“桄榔庵”。苏东坡在给朋友程秀才的书信中就有“近与小儿结茅数椽居之,仅庇风雨,然劳费已不貲矣。赖十数学生助工作,躬泥水之役。”(《苏轼文集》)。

住的问题解决了,吃的问题又如何呢?据史书记载,有时,早晨就有猎人叩门,以鹿肉相赠。至于日常的行与娱,据记载,有一天,苏东坡去看望朋友黎子云,路遇下雨,于是就近向农户借用了竹笠和木屐。这行头,他老先生一穿戴起来,显得怪模怪样的,惹得妇女儿童相随笑看,连农家的狗也对着他乱吠一通。这让苏东坡自己也乐了,说,笑所怪也,吠所怪也。还有记载:一天,东坡先生头上顶着一只大西瓜从田里回来,边唱边走。路旁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婆笑问,“翰林大人,你过去在朝当大官,现在想来,是不是像一场春梦?”此后,东坡先生就称这阿婆为“春梦婆”。 由此可见苏东坡的随和、随俗,与所居住一带民众的关系非常和谐溶洽。

总结起来就是:苏东坡在以他的人格影响教育海南人的同时,海南人同样以自己的包容和慈善深刻地影响苏东坡,从而帮助苏东坡完善了自己的人生。

苏东坡在儋州谪居的三年期间,不因身负“重罪”而颓丧,积极传播中原文化。史书上说得明白,当时儋州的文化教育状况是“汉魏六朝至唐及五代文化未开”。换成现在的说法,那就是文化教育非常落后。东坡先生当年曾去城东的学舍考察,回后即写了一首《和陶示周掾谢》诗:“闻有古学舍,窃怀渊明欣。摄衣造两塾,窥户无一人。邦风方杞夷,庙貌犹殷因。先生馔已缺,弟子散未臻。忍饥坐谈道,嗟我亦晚闻。”按照东坡先生诗中所叙述,这个学舍的先生已缺饭食,学生四散尚未回来,屋内空无一人。教书先生甚至是在忍饥挨饿中与东坡先生交谈。

学舍的现状就是儋州当时的教育状况的缩影。

身为“有罪之臣”的苏东坡很想改变这种状况,而上苍也给了他机会。新军使张中是他的朋友,到任后邀东坡先生一同前去拜访当地的文化名流。就在这次与当地文化人士的交谈中,东坡先生顺势提议创建“载酒堂”。有了张中这个官员朋友作为后盾,加上他带头“醵钱”(集资),因此得到了众人的响应。后来,苏东坡就是用载酒堂这个平台,以文会友,传授中华诗词文化,“辟南荒之诗境”、“敷扬文教”。东坡先生还亲自动手编撰《书传》、《易传》、《论语说》作为教材。“以诗书礼乐之教转化其风俗,变化其人心,听书声之琅琅,弦歌四起,不独‘千山动鳞甲,万谷酣笙钟’,辟南荒之诗境也。”《<儋县志〉叙》)

东坡先生还用自己的作品与当地的学子们交流,也使得学子们大开眼界; 在教与学的零距离接触中,众学生领教了东坡先生的人格魅力,也学到了中华诗词的写作技巧。东坡先生的名人效应,让许多人慕他大名的学子,甚至不远千里来到儋州,为的就是能够当他的学生。东坡先生的这些事迹,对儋州的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到了清代,进士王方清和举人唐丙章在此执教,载酒堂这才正式改称东坡书院。

公元1100年,东坡先生离开海南; 临走时,留有诗作《六月二十日夜渡海》: “参横斗转欲三更,苦雨终风也解晴。云散月明谁点缀,天容海色本澄清。空余鲁叟乘桴意,粗识轩辕奏乐声。九死南荒吾不恨,兹游奇绝冠平生。”好一句“兹游奇绝冠平生”!看来,东坡先生是太喜欢这一段人生经历了。

我们抵达东坡书院时,书院外正在大兴土木、施工扩建。从正在施工建设的工地上看,其新建的规模似乎要比原来的加大一倍。增加了许多园林花果、水榭亭台。一眼就看明白了,当地政府是在借苏东坡的名气,寻求更大的经济效益。我想,东坡先生在天之灵也应该是乐见其成的吧?毕竟是想让一方百姓多一点经济收入。

进入东坡书院参观,院内亭台雅致,殿宇堂皇,古树幽茂,景色宜人。山门悬挂的“东坡书院”黑色牌匾,字体端庄、刚劲,是清代书法家张积的手迹。穿过山门,跨过石桥,先是载酒亭。亭顶分上下两层,上层四角飞檐,十二根各色的圆柱支撑起翠顶,造型古朴,气势雄伟。亭内镶着以东坡与春梦婆攀谈、东坡惜别儋州百姓为内容的木刻。亭的东西各有一个清水池,荷花盛开,鱼儿嬉戏,似与游人同乐。走出载酒亭,拾级而上,就是载酒堂。正殿悬挂着一块刻有“载酒堂”三个大字的匾额,那是乾隆年间书法家、当地举人张绩的墨宝。殿内留下的是琳琅满目的碑刻和检联,详实地记载着载酒堂的兴衰以及古今名人的感慨。正联写道:高人庭院故依然,何时载酒寻诗,重约田家屐履;学士文章今见否?此地标奇揽胜,请看大海风涛。以上这一自然段文字,是我直接抄录的东坡书院讲解词。

多年以来的中华文化的浸淫,让我一直非常喜欢这个一生充满了坎坷、有个性的、快乐的宋代诗人。《念奴娇。赤壁怀古》《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这些著名的词句,几乎就像溶进了血液当中。而东坡先生的字与画也达到了极高的水平,让人喜欢。进入了东坡书院,一种崇敬之情便油然而生。我在想,千年之前的东坡先生,应该不会想到他身后的这一切,想不到有关于他的所谓文化遗产,会有这么丰厚。这里,我想要说的就是这一份遗产。我们来简单盘点、梳理一下东坡先生所留下来的遗产。

这些遗产包括几个大类。一类是苏东坡在流放居儋期间创作出来的许多诗歌、杂记和史论。这些文字都有纸面文本,这些当然是属于全人类的共同财富。一类是东坡书院展览馆里的那些个器物文书样品,按展厅的标注,许多书稿墨迹和文物史料也并非原件,只是复制的,或不过是与东坡先生有所关系。载酒堂的13块碑刻,其中既有古代的诗文,也有现代人的诗文。这属于后来文人对东坡先生的褒扬评价。一大类是因为苏东坡的活动及影响,地域人给予命名及纪念性的建筑物。在儋州,至今有东坡村、东坡井、东坡田、东坡路、东坡桥、东坡帽等遗迹,甚至还有一种“东坡话”。以上这些,也算是苏东坡留下的有形的遗产了。除了东坡井为东坡先生亲自参与挖掘,其余应该是当地人对苏东坡的崇敬与纪念所产生。而另一类遗产则是无形的,那就是东坡先生给这个地域留下的文化传统、文化影响。这些无形的遗产在一代一代的、深刻的影响着这一方人等。

宋代立国的100多年里,海南岛从来没有本地人考中过进士。苏东坡从海南岛回北方不久,他的海南学生姜唐佐就考上了进士。苏东坡播撒下的文化种子总算结出了果实。闻知此讯,他高兴地题诗:“沧海何曾断地脉,珠崖从此破天荒。”

我们知道,只要有人类存在,就总是需要有文学表达的。儋州学子拜东坡为师。“子云与弟载酒过从,请益问奇,日相亲炙”(王文诰《苏文忠公诗编注集成总案》)。“人皆从,文学至今而盛”(徐智《重修载酒堂记》)。在很长的一段历史时期内,海南文化人的文学表达,主要就是诗词歌赋。到了明代,本土诗人邱浚的一首咏五指山 ,更是把本土海南人写山的诗词文学创作推向了顶峰。

五峰如指翠相连,\撑起炎荒半壁天。\ 夜盥银河摘星斗,\朝探碧落弄云烟。\ 雨馀玉笋空中现,\月出明珠掌上悬。\ 岂是巨灵伸一臂,\遥从海外数中原。\

我想说的是,后来者的成就,也是东坡先生留下的这份千年遗产影响的结果。不知道我这么说,会不会有些牵强?

我曾经到过昌江、儋州、乐东几个地区考察过传统文化的传承和影响。在我了解的这些县份当中,有不少人能把旧体诗词写到接近国内一流的水平。我们到儋县与作协的同道交流时,同道告诉我们:目前在儋州地区,能写旧体诗词的人约有2000人左右。他们还说,由于苏东坡对本地文化的影响,近千年来,这里的人都很爱吟诗作对。而东坡谪居的中和古镇更是享誉远近的“诗对之乡”。

当然,你不能说海南岛西南部的传统诗词文化传承保留得好,就全都是苏东坡一个人的影响、一个人的文化遗产。自从唐代开流放官宦的先河,就已经有众多的皇城高官流放海南。他们当中也有不少文化名家,也留下了众多炙至人口的诗词文章。但从相对的数量、相对的文化影响上说,苏东坡留下的诗词文字更多。苏东坡留居海南的时间相对较长。特别是苏东坡开学馆讲学,招收学生则是别人没有干过的事情。苏东坡是站在文化宝塔尖上的文化名人,所以影响更大。按照《琼台纪事录》中的说法,“宋苏文忠公之谪居儋耳,讲学明道,教化日兴,琼州人文之盛,实自公启之。”这个评价就很高了,而且说的也非常明。

甚至三亚市天涯海角游览区巨石上的“天涯海角”四个石刻字,都曾经传说是苏东坡所书。实际上,苏东坡并没有到过古崖州。其字,也非东坡先生所书。但你却可以从这个误传当中,看出苏东坡对海南文化的影响力。

1997年、2010年、2014年,我都在编辑我们城市的文学刊物。我在编辑的刊物里都坚持设有旧体诗词栏目。这不单单是为了展示和传承旧体诗词的文学技能,还包含了对本地历史文化和本地文化人的尊重。我就是想用这个栏目向我们的文化历史、向曾经指导过我们的诗词前辈东坡先生致敬!在读过,编辑过许许多多旧体诗稿件,在看过昌江文化馆编辑旧体诗诗集后,我甚至惊叹于本土海南文化人旧体诗创作总体水准之高、诗人之多。同时,也让我这个本土出生的海南人有了一种文学上自信和骄傲。

其实,我年轻时学习文学写作,也是从学习写旧体诗开始的。旧体诗在实际应用当中,有许多适合的领域。比如应酬,比如景点题诗等等。自由诗的创作,与旧体诗创作几乎是不可同日而语的。旧体诗的创作,你需要一定数量唐诗宋词打底,你需要不断的练字练句,扩大识字范围,没有几年的功夫,写出来的东西是不能看的。且好坏一眼就可以看得明白。不像眼下自由诗那乱像,花样百出,看得你头都大了!而说到旧体的运用,抒情、言志、生活中的应酬、景点的题字,也都在用这些东西。当年指导我写旧体诗的朋友,就是一个比我年龄稍大一点的乐东人。他们家族有着很好的儒家文化传承。这个传承,你甚至可以追遡到这一份千年遗产。

到了今年春节期间,中央电视台播放一个中华诗词大会的节目。这让许多喜欢中华诗词的人兴高采烈。同时也让我又一次重新审视东坡先生留下来的这一份文化遗产。这份遗产,对于海南文化人来说,具有的沉甸甸的份量。虽然它曾经一度遭到轻视。春节央视直播的中华诗词大会侧重于对传统诗词的诵读和欣赏,而上述县份的诗词写作者则是侧重于创作。

我们都知道这样一个浅显的道理,创作的难度要远远高于欣赏。

201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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