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孤

他为了一阵冷风簌簌颤抖,为了一口食物哇哇号哭。他不是出生不久即可四脚站立的动物。有人希望他像马一样跑,有人希望他在马槽里长大仍能一日千里地跑。有人希望他像狗一样忠实,有人希望他像狼一样咬。他是多么一无是处,因为环顾四周而什么都做不到。

     人们因孱弱而祝福他,把他放在摇篮里摇。他冥冥中大概听到:你暂时还什么都不是,因为很小。

     但那是一个人。一个人躺在摇篮里,一个万事全备的人,小而完整。有一个小小的人被钢琴揍了一顿后,跑出去听到了伟大的声音。如同他并非耳聋而听到,抑或因听到而耳聋。人们在私下里商量着:小小的人是否能听到——如果致他耳聋。

     天宇之际响彻着光辉大调,没有什么比那更光明。

他们并没有熏聋小小的耳朵,抑或刺瞎那双眼睛——就算他们知道失去双眼的人有朝一日画画,价格贵过一双眼睛。来到世上的人开始面对一些问题,比如自己是否什么都不是,以及自己到底是什么。他们经常听到:自己什么都不是,因为自己还完成不了任何事情。比如拿起筷子夹住饭菜,再把饭菜喂进嘴里。

     一无是处在骨头中流淌,仿如液体。为了认同一无是处,小小的人开始弹钢琴。钢琴成了习惯,人变成了钢琴,传授的人认为问题在于人自身所带的特性。小小的人想证明自己一无是处,于是弹得不知所云。为了自己并非是一无是处,另一些人也弹钢琴。钢琴成了习惯,人变成了钢琴。他们早就忘了他们并非一无是处,这点本无需证明,因他们太小而一无是处太大,锣鼓喧天地响在他们的耳朵里。

     有一个人被这样吵聋了,同时也被累坏了。藉由他认为神在那里而听到了声音,那是光辉流溢的大调式,圣光披露响彻天宇。

     把自己比作老虎的,是一无是处的母亲,她说过她曾一无是处,所以仍争吵着抢夺。她想证明些什么,无非是一些和另一些一无是处。一个母亲哭闹着敲打世界,以期夺回些什么。她和她的孩子,用老虎、钢琴、小提琴和考上的学校,从未停息地宣泄着愤怒。

     曾经最愤怒的人,停止愤怒。他不再聋,而可以听。他不必趴在钢琴上乞求一点点的声音,他的耳朵里响彻安静的洪流。

     女人来到世上后失去了脚。失去承重结构的脚甚至不能移动,脱去鞋子时就会失去形状。在鲸须和钢骨之下,她们一个个失去了身躯,身躯的直立依赖钢骨扎束缚紧,伫立鸟笼状的衬架里,因缺氧而发出细碎的叹息。她们以这种方式,换取在周遭世界中的直立。当脚和躯体开始失去形状的一刻,她们都知道自己将一无是处,无论是否认同这个意义。那是一无是处的一生,连身躯的形状都被夺去。有一天她们将亲手剥夺那些女儿们的身体,一无是处在消失了的脚和无法站立的骨骼中延续。

     多余的是身体,剩下的仅有直立。一无是处之下,没有什么是累赘,亦没有什么不是多余。多余的是特性,剩下的仅有共性。剥夺着他人的,自己也曾被剥夺。籍由着那剥夺,人宣泄愤怒。于是人敲打着世界,一直抱怨自己一无是处。

     我们常告诉自己是个遗孤,因为过度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们跟古人一点都不像,看起来也不够像今人。我们不像前辈,我们也还没有后代。这样看上去好像真的一无是处,好像真的是个不知道什么时候留下来的遗孤。

     并没有那么令人难过。光辉流溢在遥远的天穹,响彻每个耳朵。有些人听到了就写下来,有些人看到了就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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