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平常讲课，经常从金庸小说中取材，以此为典例，讲解语文阅读和作业技法。虽然没有明说，但在我心中，金庸小说已经栖身经典名著之列了。
不过，也有一些学生并不认可。他们喜欢N次元和新武侠，对金庸小说并不来电。
曾有学生公开问我，寨主，你这么推崇金庸小说，它到底好在哪里？
我听后十分诧异，愣了一下。原本以为这是一个众人皆知、无需回答的问题——毕竟，金庸小说的出色，在华人世界已经有是口皆碑了。当然，这是相对于60后、70后而言，80后和90后至少是如雷贯耳，但对于沉迷二次元的00后来说，可能就不一样了。
我可以从思想的心忧天下、情节的跌宕起伏、语言的古朴厚重等来解读，但这些都已经被人说烂了，没意思。因此，这次，我决定不走寻常路，换一个角度去回答这个问题。
那就是——小人物！
二
金庸笔下的很多小人物，往往着墨不多，却十分出彩。
我首先想到的是《鹿鼎记》中的胡逸之。这个人是绝世高手，当年叱咤武林，被誉为“美刀王”，只因对陈圆圆一见倾心，随后隐姓埋名，一直在陈圆圆身边做仆人，直到为了保护陈圆圆，大战大反派冯锡范，才彰显出英雄本色。书中是这么描写他的：
韦小宝奇道：“你在她身边住了二十二年？你……你也是陈圆圆的姘……么？” 胡逸之苦笑道：“她……她……嘿嘿，她从来正眼也不瞧我一下。我在三圣庵中种菜扫地、打柴挑水，她只道我是个乡下田夫。”
……韦小宝奇道：“胡大侠，你武功这样了得，怎么不把陈圆圆一把抱了便走？”
胡逸之一听这话，脸上闪过一丝怒色，眼中精光暴盛。韦小宝吓了一跳，手一松。酒杯摔将下来，溅得满身都是酒水。胡逸之低下头来，叹了口气，说道：“那日我在四川成都，无意中见了陈姑娘一眼，唉，那也是前生冤孽，从此神魂颠倒，不能自拔。韦香主，胡某是个没出息、没志气的汉子。当年陈姑娘在平西王府中之时，我在王府里做园丁，给她种花拔草。她去了三圣庵，我便跟着去做伙夫。我别无他求，只盼早上晚间偷偷见到她一眼，便已心满意足， 怎……怎会有丝毫唐突佳人的举动？”
韦小宝道：“那么你心中爱煞了她，这二十几年来，她竟始终不知道？”
胡逸之苦笑摇头，说道：“我怕泄漏了身份，平日一天之中，难得说三句话，在她面前更是哑口无言。这二十三年之中，跟她也只说过三十九句话。她倒向我说过五十五句。”
韦小宝笑道：“你倒记得真清楚。”
在这里，金庸通过胡逸之的语言描写和动作描写，正面刻画了他痴情汉的角色，且用主角韦小宝的“爱情实用观”跟胡逸之的“精神恋爱观”进行对比，将两者的差异，展现得泾渭分明。
尘世间爱有千百种，韦小宝的爱，是世俗功利的，我爱你就要占有你，不管是身体还是心里。而胡逸之的爱，或许是柏拉图式的典范：我爱着你，但不会告诉你，也不想打扰你，愿意一生守护你，却不奢求得到你。
但写到这里，金庸还觉得不尽兴，于是又添了几句——
（两人对话的听众）吴六奇和马超兴对任何女子都不瞧在眼里，心想美貌女子，窑子里有的是，只要白花花的银子搬出去，要多少就有多少，看来这两个家伙都失心疯了。
这是一处绝妙的侧面描写，韦小宝的爱情观还可以说是“功利实用，雅俗共赏”，吴六奇和马超兴就完全是“满足生理需求”了，真可谓是“大俗”。然而正是因为有太多此类的“大俗”，才能更加彰显胡逸之爱情观的“大雅”。正因如此，胡逸之这个小人物，才显得立体生动，形象高大。
三
除了胡逸之，另一个让我印象深刻的小人物是周颠。
周颠是明教五散人之一，在《倚天屠龙记》中出场不多，但生动传神。这里摘录其中一个小片段，予以说明。
周芷若又待片刻，仍是无人上前。那达摩堂的老僧走了出来，合十说道：“峨嵋派掌门人宋夫人技冠群雄，武功为天下第一。有哪一位英雄不服？”周颠叫道：“我周颠不服。”那老僧道：“那么请周英雄下场比试。”周颠道：“我打她不过，又比个甚么？”那老僧道：“周英雄既然自知不敌，那便是服了？”周颠道：“我自知不敌，却仍是不服，不可以吗？”
这一段全部是语言描写，简简单单几句话，就写出了周颠行事张狂、出语无状、好斗嘴、想逞强的个性，真可谓神来之笔。
这样的神来之笔，在同一回笔墨里，金庸又渲染了多次，可谓“一唱三叹，重章叠唱”。
忽听得一人怪声怪气的叫道：“啊哟，宋青书快断气啦，周大掌门，你不给老公送终，做寡妇也不光彩哪！”众人往声音来处望去，却是周颠。他知武当派弟子生平最注重养气调息，临敌交锋之际，均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的修为，是以有意相助殷梨亭，想扰乱周芷若的心神。他又叫：“喂喂，峨嵋派的周芷若姑娘，你老公要噎气啦，有几句话吩咐你，他说他在外头有三七二十一、四七二十八个私生子。他死了之后，要你好好给他抚养，免得他死不瞑目。你到底答允还是不答允啊？”
群雄听他这么胡说八道，有的忍不住便笑出声来。周芷若却仍如没有听见。周颠又叫：“啊哟，乖乖不得了！灭绝老师太，近来你老人家身子好啊。多日不见，你老人家越来越硬朗啦。你阴魂附在周姑娘身上，这软鞭儿可耍得当真好看哪！”突然之间，周芷若身形一闪一晃，疾退数丈，长鞭从右肩急甩向后，陡地鞭头击向周颠面门。
这两段话，写出了周颠的聪明和诙谐。为了扰乱周芷若的心神，周颠不惜大放厥词，故意激怒对方。同时，在这种生死相搏、紧张激烈的场面中，金庸让周颠说出这种“荒谬不经”的话来，也能舒缓读者的情绪，起到“张弛有度”的效果，进而让读者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四
第三个难以释怀的小人物是侍剑。
侍剑在《侠客行》中这样出场：
忽听得房角落里有人打了个呵欠，说道：“少爷，你醒了……”那是个女子声音，似是刚从梦中醒觉，突然之间，她“啊”的一声惊呼，说道：“你……你醒了？”一个黄衫少女从房角里跃了出来，抢到他床前。
三言两语，立马展现出一个丫鬟的鲜活模样。她原本侍奉在旁，久了有点累，就打个盹，听到响声后醒过来第一时间“从房角里跃了出来，抢到他床前”，说明她一心侍主，忠于本分。
那少年初时还道先前从窗中跃出的少女又再回来，心喜之下，定睛看时，却见这少女身穿鹅黄短袄，服色固自不同，形颜亦是大异，她面庞略作圆形，眼睛睁得大大地，虽不若那绿衫少女那般明艳绝伦，但神色间多了一份温柔，却也妩媚可喜。那少年生平直至此日，才首次与他年纪相若的两个女郎面对面的说话，自是分辨不出其间的细致差别。
这一段是外貌描写，金庸借主角的眼，展现了侍剑的模样：穿着朴素，圆脸大眼，神色温柔，妩媚可喜。这种描写，非常契合侍剑的身份：丫鬟。同时，也说明这个姑娘性格不一般，下文是这么写的：
那少年就着烛火看去，见是雪白一碗粥不像粥的东西，上面飘着些干玫瑰花瓣，散发着微微清香，问道：“这样好东西，是给我吃的么？”那少女笑道：“是啊，还客气么？”那少年心想：“这样的好东西，却不知道要多少钱，我没银子，还是先说明白的好。”便道： “我身边一个钱也没有，可……可没银子给你。”那少女先是一怔，跟着忍不住卟哧一笑，说道：“生了这场大病，性格儿可一点也不改，刚会开口说话，便又这么贫嘴贫舌的。既然饿了，便快吃吧。”说着将那托盘又移近了一些。
那少年大喜，问道：“我吃了不用给钱？”
那少女见他仍是说笑，有些厌烦了，沉着脸道：“不用给钱，你到底吃不吃？”
那少年忙道：“我吃，我吃！”伸手便去拿盘中的匙羹，右手只这么一抬，登时全身刺痛，哼了两声，咬紧牙齿，慢慢提手，却不住发颤。
那少女寒着脸问道：“少爷，你这是真痛还是假痛？”那少年奇道：“自然是真痛，为什么要装假？”
看到这里，我们会发现少女侍剑跟主角的关系比较奇怪。少女侍剑很忠心，那对主角本应该关怀备至，可是，通过上述对话，却发现事实上并非如此。侍剑虽然仍然忠于职守，却在有意无意间戒备着，似乎刻意跟男主保持一定的距离。那么，为什么会这样呢？金庸很快给出了解释。
那少女道：“好，瞧在你这场大病生得半死不活的份上，我便破例再喂你一次。你若是乘机又来毛手毛脚、不三不四，我可再也不理你了。”那少年问道：“什么叫毛手毛脚，不三不四？”
那少女脸上微微一红，横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拿起匙羹，在碗中舀了一匙燕窝，往他嘴中喂去。
那少年登时傻了，想不到世上竟有这等好人，张口将这匙燕窝吃了，当真是又甜又香，吃在嘴里说不出的受用。
那少女一言不发，接连喂了他三匙，身子却站在床前离得远远地，伸长了手臂去喂他，唯恐他突然有非礼的行动。
到这里我们才恍然大悟，原来，侍剑侍奉的原主人，也就是长乐帮前帮主石中玉，是一个好色荒淫的人。这个人沉迷女色，经常干一些沾花惹草的事，对身边人也少不了动手动脚。作为他的侍女，侍剑自然心知肚明，也养成了谨小慎微、担惊受怕的性格。因此，她才会对“帮主”保持距离，时刻提防。这也说明，她是一个高洁本分、守身如玉的女子。
当然，我们也知道，主角并非长乐帮帮主，因为歪打误着，被人当成了帮主。自然，主角的言行举止，跟“前帮主”大不一样。作为侍女，侍剑第一时间感受到了这种变化，那么，她会怎么对待这种变化呢？
那少女越听越是皱眉，心道：“瞧他说话的模样，全无轻佻玩笑之意，看来他当真是胡涂啦。”不由得心下难过，问道：“少爷，你真的不认得我了？不认得我侍剑了？”那少年道：“你叫侍剑么？好，以后我叫你侍剑……不，侍剑姊姊。我妈说，女人年纪比我大得多的，叫她阿婆、阿姨，和我差不多的，叫她姊姊。”侍剑头一低，突然眼泪滚了出来，泣道：“少爷，你……你不是装假骗我，真的忘了我么？”
那少年摇头道：“你说的话我不明白。侍剑姊姊，你为什么哭了？为什么不高兴了？是我得罪了你么？我妈妈不高兴时便打我骂我，你也打我骂我好了。”
侍剑更是心酸，慢慢拿起那块面巾，替他擦面，低声道：“我是你的丫鬟，怎能打你骂你？少爷，但盼老天爷保佑你的病快快好了。要是你当真什么都忘了，那可怎么办啦？”
那少年摇头道：“你说的话我不明白。侍剑姊姊，你为什么哭了？为什么不高兴了？是我得罪了你么？我妈妈不高兴时便打我骂我，你也打我骂我好了。”
侍剑更是心酸，慢慢拿起那块面巾，替他擦面，低声道：“我是你的丫鬟，怎能打你骂你？少爷，但盼老天爷保佑你的病快快好了。要是你当真什么都忘了，那可怎么办啦？”
这段文字，让侍剑形象更为丰满。当听到“帮主”不记得自己以后，侍剑第一反应是痛哭，因为她觉得“帮主”彻底糊涂了，因此替他感到难过。虽然，“帮主”以前对自己并不好，但如今变糊涂后，侍剑并没有幸灾乐祸，反而替“帮主”感到难过。这说明，她是一个心地柔软、十分善良的女孩子。当听到“帮主”让她打他的时候，侍剑更是心酸，也替“帮主”擦面，并且替“帮主”感到难过，担心“帮主”以后的命运。由此，读者会被这样一个心地善良、温柔娇憨的女子打动，从而深深记住她，虽然，相比全书几十万字，金庸仅仅在她身上投入了几百字而已。
然而，这样的一个生动立体的人物，最后结局却令人唏嘘。
侍剑惊呼一声，转身便逃。丁珰那容她逃走，抢将上去，双掌齐发，击中在她后心，侍剑哼也没哼，登时毙命。丁珰正要越窗而出，忽然想起一事，回身将侍剑身上衣衫扯得稀烂，裤子也扯将下来， 裸了下身，将她尸身放在石破天的床上，拉过锦被盖上。次日长乐帮帮众发觉，定当她是力拒强暴，被石破天一怒击毙。这么一来，石破天数日不归，贝海石等只道他暂离避羞，一时也不会出外找寻。
这个结局令人叹惋，不过也揭示了金庸小说的另一面：不是每个人都带有主角光环。在主角光环笼罩下，小人物的命运其实非常悲催。侍剑原本是一个娇憨可爱、心地善良的小姑娘，只因识破了丁当计谋，忠心护主，要保护“新帮主”石笑天，就被女主丁珰杀人灭口了。而且，为了达到陷害石破天的目的，还将现场伪装成逼奸不遂而杀人的场面，真是看得让人发指。不过，这样也非常出色地彰显了女主丁珰邪恶乖张的一面。作为小人物的侍剑，即便在前帮主石中玉的淫威下依然守身如玉，但为了新帮主石破天，最终落得个“裸身屈死”的下场。或许，这就是江湖的另一面，除了为国为民的大仁大义，也不乏杀人如芥的血流漂橹。
然而，很多读者对此并不买账，纷纷吐槽。或许是感受到了源自读者方面的舆论压力，或许是认为这么写把女主丁珰写得太邪恶了，金庸老先生后来修改了侍剑的结局。当女主丁珰准备对侍剑痛下杀手时，男主石笑天及时现身，救下了侍剑。当然，作为小人物，侍剑也没有更多戏份了，虽然这次没有死，但最终也没有了下文。
其实，这样一改虽然符合“好人有好报”的正义世界设定，却反而落得俗套，虽然我也为原版本侍剑的命运感到叹惋，为女主丁珰的做法感到不齿，但这不正是小说的魅力么？眼前呈现出一个鲜活立体的人物，心中为这个虚构角色的命运担忧，最后为这个人物的悲剧痛惜不已！
虽然，侍剑只是《侠客行》中的一个小人物，却也有着足以直入人心、令人缱绻唏嘘的无限艺术魅力。
五
当然，像胡逸之、周颠和侍剑这样的小人物，在金庸书中还有很多。如果是金庸小说是一段漫长的光阴，胡逸之、周颠和侍剑不过是一刻短短的沙漏，如惊鸿掠影，瞬息而逝。
但是，我心中的雪地上，会留下惊鸿踏过的只抓痕迹，深深浅浅，格外清晰。
是的，小人物确实小，他们的命运也往往微不足道，但经过金庸的如椽大笔，一个个有血有肉，虽然不能像大英雄一样叱咤江湖，却也足以顶天立地。因此，从这个角度来说，小人物并不小，他们的形象其实很高大，他们的命运直指人心，时而令人心弦紧绷，时而令人热血沸腾，更多时候令人潸然泪下。
也只有不朽的作品，才能写出这样的艺术效果。除了金庸作品，另一部让我读出这么精彩小人物的文学著作，叫《红楼梦》。
这就是我如此推崇金庸作品并经常从中取材用于课堂的原因。当我解释完毕，台下一片沉寂。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学生鼓掌，继而爆发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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