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喀索斯之死

纳喀索斯之死_第1张图片
卡拉瓦乔,《纳喀索斯》,1594-1596

纳喀索斯之死

文|琪官

1、

西川先生走进教室的时候,简直周身都发着光,原本嘈杂的教室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只听得见头顶呼啦啦的空调声。

理应快五十岁的男人,看上去不过三十出头,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上找不到一丝皱纹,头发一根不乱地往后梳起,露出花尖,花尖下是精心修剪过的眉毛,和一双依然清澈迷人的眼睛;鼻子高挺如古罗马雕塑,嘴角微微上扬,带着玩世不恭似的笑意——或者说是傲气;穿着一身质地上乘的靛蓝格纹手工西服,里面一件白色暗纹衬衫,搭配一条黑色刺绣领带,在两节高高凸起的喉结下扎出一个完美的领结,连左右的距离似乎都用尺子精心测量过一般。

西川先生从黑色公文包里掏出几本有关古希腊神话的书籍,放在讲桌上。然后擦护手霜似地搓了搓双手,字正腔圆地开口道:“初次见面,我是西川哲男,这学期的文化共通课由我为大家讲授,主要是关于一些古希腊神话方面的研究,烦请大家多多关照。”底下的学生都低声回应着“请您多多关照。”我和坐在身旁的杜学姐对视了一下,低着头偷偷地笑了。

文化共通课是文学研究科研一新生必选课程,每年由文学院里的教授轮流开设,今年刚好轮到欧洲文学的西川先生,相较于学长们口中叫苦连连的英美讽刺文学、文学心理学等,今年的我们简直就像是捡了个大便宜。

在西川先生分发讲义的时候,推门走进来一个男生,一声招呼也没打,径直找了个空位坐了下来。由于学生也就二十来人,教室里是由六张长方形桌子围成一圈,学生们沿桌而坐,颇有茶话会之感。迟到的男生正好坐在我对面的位置上,穿着一身宽松的运动装,扣着棒球帽,帽子下的头发很长,依然塞着耳机,低着头从书包里翻找着什么,一张脸埋在了头发里。等他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发圈,取下耳机和帽子,将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揪松垮垮的发髻,露出了那张脸时,刚才还纸张沙沙作响的教室里又是一阵凝固般的寂静。面前的男生有着和西川先生如同从同一个模子里拓下来的脸。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若无其事的西川先生,两人实在是太像了!简直就像是两个年代的同一个人出现在了同一个时空里。身旁的杜学姐不动声色地递过来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儿子???”我对着她摇了摇头,表示不知道,然后又点了点头,表示赞同。

第一节课,首先是例行公事般的自我介绍。叫什么名字,来自哪个研究专攻,对这节课有什么疑问之处。学生们一个个站起来自我介绍,轮到那个男生的时候,大家都跟彩票开奖前一样屏住呼吸期待着。只见他慢悠悠地站起来,刚才一直毫无表情的脸上突然绽放出大大的笑容,轻快地说道:“初次见面,我是来自日本文学专攻的西川诚,还请大家多多关照。”杜学姐在桌子底下打了个闷声响指,对我露出“我就说吧”的得意神情。

2、

下课后,我和杜学姐一起去食堂吃饭。杜学姐一边将一整块天妇罗炸虾塞进嘴里,一边嘟囔道:“为了能上西川先生的课,我去年选课的时候故意漏选了文化共同课,今年来补上。没想到突然又蹦出个小西川,手心手背都是心头肉,姐姐这个小心脏哦,该怎么分配好呢?”说着用手揪住自己的胸口。

我开口问道:“西川先生有这么大魅力?”

杜学姐皱着眉头,用一副“没见过世面”的眼神看着我,说道:“西川先生在我们学校,可算得上是希腊神话人物一般的存在。”

“是那个水仙花小伙子纳喀索斯吗?”我开玩笑地问道。

杜学姐又开始对炸猪排下手了,继续开口说道:“长得惊为天人当然是重要的一方面,要知道,西川先生三十岁不到就成了欧洲文学教研室的副教授。而且他和医学部水原先生的爱情更是一段佳话。”

“他夫人也是我们学校的?”

“嗯,医学部的,听说曾经也是个很厉害的教授,研究基因方面的。两人在学校里认识,不久就结了婚,生下一子,就是我们今天课堂上那个迷人的小西川。”

“曾经?”

杜学姐叹了口气,说道:“听说十几年前两人去希腊旅游的时候,他妻子不慎溺水身亡了。也许连老天都嫉妒她嫁给了一个这么好的老公吧。”

“那之后西川先生就一直单身?”

“对啊!这么完美的男人,就这么一直单着,你说是不是暴殄天物?但西川先生最令人敬佩的也正是这一点,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还要做研究,还要对自身的身体面容进行管理,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

“果然不是一般之人。”

“不过都快二十二世纪了,这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也不足为奇。”杜学姐连连点头说道,将碗中的味增汤一扫而净。

3、

因为不想荒废掉自己学了十几年的油画,开学不久后我就报名加入到学校的美术社团,也想趁机认识些日本朋友,没想到会在美术社团里遇到西川诚。

那天进入美术教室后,我随便找了个角落里的座位坐下来,从背包里掏出一大堆画具时,一盒颜料噼里啪啦地都掉在了地上。一教室的人都从巨大的画板后伸出头来看向我,我连忙红着脸点头致歉,将散落一地的颜料都拾起来后,却怎么也找不到红色颜料。一抬头,就看见了斜对面转过身来看了我一眼的西川诚。因为在他父亲的课上见过面,我便对他点了点头问好。他也礼貌性地对着我点了点头,然后像上次自我解释时一样突然露出灿烂的笑,他的笑总是来得那么突然,就像是面前的一株花骨朵儿在一瞬间毫无保留地绽放,让人有点措手不及。

我还没能从他的笑容里反应过来,他就已经又转过头去,继续在画布上画了起来。我侧着身子,偷偷瞄了一眼他画布上的画,原来他正在临摹卡拉瓦乔的经典画作《纳喀索斯》。画作已经完成到七八成,湖水之上的纳喀索斯已经画完,神态忧郁,色彩饱满,阴暗与明亮的处理也十分到位,完全不像是临摹的习作。西川诚正在全神贯注地处理水面上的倒影,要想画好写实画作中的水面绝非易事,西川诚似乎也感到有些棘手,在那边挠头搔耳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

虽然我跟西川诚从未说过话,但一起在美术社团画画的事似乎成了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秘密。在学校里碰了面也会互相礼貌性地点点头,每次杜学姐都会转过头去一路目送西川诚离开,一边夸张地抓住我严刑拷问,逼我说出怎么和他勾搭上的。在我一口否认之后她又开始怂恿我去要他的line号,或者能要到西川先生的line号也不赖。我只好回答她说像他们这样满身不食人间烟火气的父子,应该是不会用line的吧。

4、

一周又一周,时间过得很快,像铁笼里一圈圈踏着转轮的小仓鼠,转眼一学期的课程已近半。那天依旧西装笔挺的西川先生走进教室后,径直走到黑板前,写下了“父親を殺す”(弑父)的日语短句,然后转过头来,气淡神闲地开始讲道:“弑父是希腊神话中一个十分普遍的话题。除了想必大家都很了解的俄狄浦斯弑父娶母的故事,我们之前讲到的第一代天神乌拉诺斯就是被其子克洛诺斯阉割,克洛诺斯又被其子宙斯推翻,可以说,希腊神话的起源就是建立在一次又一次的弑父活动之上的。以我们现代血亲社会的观点来看,这似乎是一个无法理解的行为。那么大家觉得弑父为什么会是古希腊神话中一个屡见不见的话题呢?”

“是不是因为父子之间存在着利益冲突?”有人在底下低声说道。

“有着什么样的利益冲突?”西川先生追问道。

“权力争夺?”

“嗯,这是很重要的一个原因。”

“我觉得,”杜学姐开口说道:“恋母情结也是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在原始的父系部落,父亲占据着部落里所有女性的资源,甚至连自己的女儿也包括在内,儿子长期生活在被压制的状态下,为了与父亲争夺母亲,从而产生了弑父的念头也说不定。”

西川先生对着杜学姐赞赏性地点了点头,眼带笑意,杜学姐立即就红了脸。

“也许是因为,他们都只爱着自己。”坐在那儿一直没说话的西川诚突然开了口。

“你是说,自恋?”西川先生问他。

“因为每个人都爱着自己,所以都将自己的得失放在首位,自己想要得到的,自己不想失去的,就算是弑父杀母,不顾一切也要得到。”

“倒是个不错的想法。”西川先生平静地回答他,“不过……”

西川先生还没说完,西川诚就立即追问他道:“先生你爱你自己吗?”

教室里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游离在这对以师生互称的父子身上。

“不爱自己的人是无法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的。”这是西川先生沉默许久后,给出的答案。

“你是说妈妈的……”

“住口!”西川先生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原本煞白的脸此刻变得通红,在讲桌上的紧紧握住的拳头都在瑟瑟发抖。

西川诚冷笑了一声,低头翻起书来。

原本每周最为期待的课,那天却变得格外煎熬,时间难熬得很,流逝得如生锈的齿轮,大家都不敢再说什么,只有西川先生一人在讲台上无精打采地自问自答。下课铃一响,大家就都像逃离火灾现场一样拎起书包飞奔而去,一转头,连平时总会跟我一起去食堂吃午饭的杜学姐都不见了身影。西川先生也草草地收拾好书本,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对面的西川诚仍然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抻长双腿,注视着地板上某一个并不存在的点,头发披散下来,脸藏在其中。

为了缓解下紧张的气氛,我清了清嗓子,试探性地开口问他:“西川君今天去社团画画吗?”

得到的却是石沉大海般的沉默,窗外飞机的轰鸣声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直至教室里的空气再次沉淀下来,堆砌在地面上。我自觉无趣,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西川诚突然回过神来似地低头在书包里翻找起来,接着便举起我那支遗失的红色颜料,对着我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原来被你捡到了!我说怎么找都找不到呢。太好了,这样就不用再去买一套新的了。”

西川诚依旧微笑着举着颜料,就像礼仪小姐举着奖杯一样,开口说道:“不是我捡到的,是我那天故意踩在脚底藏起来的。”

我一脸不解地看着他。

“想要回这个颜料的话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

“给我当一次模特。”

“那我还是去重新买一盒吧。”

5、

星期六下午,我还是来到了西川诚家门前,谁叫他撒起娇来求人的样子估计连冰山都得融化在汪洋中。

他们父子俩住在离学校不远的一栋一户建里,两层的和风建筑,隐匿在郁郁葱葱的各种绿色植物中,从外观看起来低调又不失品味,屋子四周围着铁质栅栏,圈成一个院子,似乎前后都有庭院,前门院墙的大理石门牌上刻着“西川”字样,我上前按响门铃,对讲机里传来西川诚慵懒的声音。报了名字后,西川诚说了句“直接进来吧”,随后旁边的铁质院门就“啪嗒”一声自动开了锁。我怯怯地打开铁门走进院子,一条鹅卵石铺成的小道弯弯曲曲地引向屋前的三级台阶。小道两旁种着四季花卉,每一棵都看似任其肆意生长,又似乎是经过精心修剪过,我想起西川先生的眉毛也是。两棵低矮的观赏松苍翠如洗,不知名的鸟儿在枝叶间欢鸣,松树下的石桌上摆着还未来得及收拾的陶瓷茶具。

我拾级走到门前,敲了敲门,西川诚就笑若芙蕖地打开门出现在我的面前,他只穿了一件宽松的背心和短裤,头发像第一天上课时一样束在脑后。

“欢迎光临。”西川学着餐厅服务员一样对我说道。

“打扰了。”我进入屋子后脱掉鞋子,玄关处摆着一双早就准备好的拖鞋。

屋内收拾得井井有条,装潢也十分讲究,完全不像是两个男人住的房子,不过想起西川先生平时的样子,就算告诉我他住在皇宫里我也不会觉得太惊讶。

西川诚屐着拖鞋,带着我沿着木质扶手的楼梯走向二楼,连楼梯上都铺着厚实地波西风印花地毯,生活质量果然不一般。我跟在西川诚后面,开口问他:“西川先生不会突然回来吗?”

“父亲每周六下午都会先去游泳,然后再去美容院做保养,很晚才会回来。”他头也不回地说着。我在他身后做了个鬼脸,难怪西川先生看上去像三十几岁的人。

西川诚将我带到二楼的书房,这里也用做他的画室。书房了有一整面墙都是书架,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籍,按书名开头的罗马字从A到Z整齐排列着,活像个小型图书馆。除了希腊文学和日本文学的书外,还有一些关于油画和医学的书,医学的书应该是他母亲的之前读的。可除了这些书,更加令我震惊的是挂在书房墙壁上的几幅油画,画的都是同一个男人的裸体,画风与文艺复兴时期的画作颇为相似。再细细一看,油画上的那个男人有着和他们父子俩如出一辙的脸。可由于看不出画作上男子的年纪,所以根本分辨不出画得到底是西川先生还是西川诚。

“这些都是你画的?”

西川诚略显得意地点了点头。

“这些画上的男人是你还是西川先生?”我不禁发问道。

西川诚歪着头,似乎也在跟着我一起思考。自言自语似地说道:“也是哦,这到底是谁呢?”

“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他又想了一会儿,开口道:“这是我们。”

“你们?”

没等我问完,西川诚就连忙将我推至窗前的一张沙发前,水绿色的丝绸窗帘随着窗外的微风轻轻飘动着,时不时从缝隙里透进来一线午后的阳光,落在和刚才的波西米亚地毯同一风格的沙发上。西川诚在胸前交叉着双手,突然用命令似的语气对我说道:“把衣服脱了。”

我惊讶地看着他,傻傻地站着不知所措。

“不是答应我要当我的模特了吗?”他语气一转,又开始撒起娇来。

“你又没说是裸体模特。”

“裸体模特不也是模特的一种么?就像绿茶也是茶的一种。”

“这么说起来,我刚到你家,也不请我喝杯茶或者咖啡什么的?你这样可不是日本的待客之道。”

“茶具还在外面,上午来了些父亲的客人,还没来得及收拾。下次再特意请你喝茶。”

“那你好歹也给我点时间准备一下。”

“有什么好准备的,难道你还要沐浴更衣、焚香敬神?又不是挑衣服出门参加晚会,脱个衣服而已。”

我抱着为了艺术献身的意念开始自我催眠,抬起手一颗颗解开衬衫纽扣。等我脱得只剩下内衣的时候,抬头看了他一眼,他略显无奈地笑了起来,问我道:“不好意思?”

我点了点头。

“放心吧,我对你是不会有性欲的。”

我对他翻了个白眼。

他又径直走到窗前,哗啦一声将水绿色丝绸窗帘拽了下来,递到我手上,说:“要是实在觉得害羞,就用这个挡着吧。”

结果我就按照西川诚要我摆出的姿势,一丝不挂地侧躺在了质地松软的沙发上,只用一块窗帘遮羞。西川诚准备好一大堆画具,在画板上钉好画布,刚坐下来想动笔,又起身走到一架古董似的唱片机前,从书架上挑出一张唱片纸袋,仔细地将唱片取出安在唱片机上,放下唱针,悠扬的钢琴曲就缓缓地倾泻出来。他这才返身坐下,双手架成摄像机的四边形,开始分割我身体的比例。

“没想到你还会听这种音乐?”为了缓解第一次在一个男生面前脱得精光的尴尬,我觉得有必没话找点话说。

“你对这种音乐有了解?”西川诚眼神犀利地一会儿看向我,一会儿看着画板。

“没有了解,只是觉得意外。”我这才注意到他竟然是用左手作画,之前在学校画室里倒也一直没在意,这么一想,西川先生上课在黑板上写字时,也是用的左手,他们父子俩还真是像到极致。

“都是我母亲留下来的唱片,我也是看哪张顺眼,随便挑了一张而已。”

“你周一在课堂上提到你母亲……”我顺口问了出来。

西川诚没再回答我,依旧面不改色地画着。

问出口我就后悔了,连忙改口问道:“为什么要我当你的模特?”

“因为你看起来比较好骗。”西川诚一本正经地说。

我抱着窗帘一骨碌坐了起来看着他,西川诚连忙跟我道歉:“跟你开玩笑的,因为你的身体看上去很有古典的肉感美。你可以再恢复到刚才的姿势吗?”

我又躺回到沙发上,将腰身努力扭曲成如同糖麻花似的造型,“古典的肉感美?你就是说我胖咯?”

“不是胖,是古典的肉感美。”西川诚坚持地说着。

“话说你在画墙上这些画的时候,西川先生也这么一丝不挂地躺着当你的模特?”

“有时。有时候用我自己的照片。”

“你们父子俩还真是自恋啊。”

西川诚在画布后偷偷笑了起来:“我父亲的自恋程度远在你想象之外。”

“在儿子面前脱得尽光当模特,你们估计是这世上唯一会这么做的父子了吧。”

“我们以前还抱着一起睡觉呢。”西川诚轻描淡写地说着。

“什么!”我不禁惊叫道。

西川诚从画布后探出脑袋,认真地对我说:“作为一个人体模特,你的话真的很多哎。”

我对着雪白的天花板翻了一个更白的白眼,开始幻想自己是个不会开口讲话的死尸。

窗外的天色在不知不觉中黯淡了下去,六点一过,西川诚宣布今天就先到这里,他父亲应该也快回来了。我在沙发上活动着已经僵硬的身体,一边从地上捡起衣服穿好,问他:“人体模特现在可以开口说话了吗?”

“人体模特不是已经在开口讲话了么?”

“已经画好了吗?”

“还没,估计下周六还得麻烦你过来一趟。”西川诚又露出了恳求的表情。

“可以让我先看一眼吗?”

“没有哪一位画家会让别人看到自己未完成的画作的,作家也是如此。”

6、

周一上课,我和西川诚又变回了陌生人的关系。他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一直低头看着手中的讲义。我看着讲台上依旧英俊潇洒的西川先生,今天他讲了纳喀索斯的故事,这让我想起西川诚在画室画的那幅画,又想起他们父子俩的家,想起墙上裸体油画,想起西川诚曾说过的话,突然有点后怕起来。想着得找个法子推掉周六的约定才好。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西川先生突然叫到我的名字,用期待地眼神看着我,说道:“对此,你是怎么看的?”

幸亏杜学姐在一旁给我递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纳喀索斯为什么必须得死?”

我支支吾吾,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只好胡乱说道:“因为他爱上了他自己。”

“爱上自己就该死吗?”西川先生继续问我。

“貌似也罪不至死。”

“那他为什么还是死了?”

我沉默不语。

“他是死在了自己的倒影手里,”西川诚突然开口替我解围,“他爱上了自己的倒影,以为爱上的是他自己。虽然倒影由他而来,但跟他其实是两个完全独立的存在。他爱倒影,倒影却不爱他,反而杀死了他。”西川诚的话里似乎有话,我也是直到周末结束才理解他这话里的含义。

“可是要是杀死了纳喀索斯,他的倒影不也就不复存在了么?”

“也许倒影就从未想存在过,他只不过是纳喀索斯顾影自怜的对照物罢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纳喀索斯死于自己的欲望。”

“或许可以这么说。”

西川先生露出令人不解的笑,似乎是对着西川诚一个人说道:“所以倒影在一开始被制造出来的时候,让他没有欲望或许是正确的选择。”

西川诚在他这话中渐渐低下头去,脸上闪过一丝失落的神情。

下课后,等众人都离开,我问西川诚道:“西川先生是不是发现我去过你们家了?”

西川诚低头不语,过了一会儿开口道:“他看到了那副未完成的画。”

“我想我这周还是不要去你家了吧。”

“请你务必过来。这周六对我来说,是个很重要的日子。拜托你了!”我从未在西川诚的脸上看到过那种无助惊恐的表情。

7、

周六下午,我还是如约来到西川家。这次西川诚不再像上次那样穿着背心短裤,而是一身做工十分讲究的西服,笑容满面地站在院门口迎接我。恍惚间,我还以为是西川先生。

我问他是否有什么活动要参加,他说晚上要去参加一个旧友聚会。

我像上次一样穿过庭院,跟着他直接走到二楼的书房,书房里的唱片机已经在播放和上周一样的音乐,沙发旁的茶几上已经沏好了日本红茶,沙发上依然晾着那条水绿色的窗帘。窗外已是六月初夏时节,日本已经进入到了梅雨季节,上午下了一场不小的雨,这时候已经放晴,雨后清新的草木气味从打开的窗户飘进来,栖息在松树上的鸟儿们依旧在叽叽喳喳地叫着。

我脱掉衣服,像上次一样侧躺在沙发上,看着画布后露出一半精致脸庞的西川诚,突然就有点心疼他起来。和他接触的这段时间,也没发现他有什么朋友,又从小就失去了母亲,虽然有着西川先生这么优秀的父亲,可作为父亲,总给我一种很强势的感觉,似乎西川诚至今为止的道路都是他一手安排的,从未给过西川诚自己选择的余地。

我们这次没有过多的交流,只有绵长的钢琴声萦绕在整个书房里,西川诚画得很用心,似乎急着在今天之内就将这幅画完成。

可半途我尿意难忍,只好打断全神贯注的西川诚,支吾着说想去趟洗手间。西川诚伸了个懒腰,告诉我出了书房,右手边第一个门进去就是。

我裹着窗帘,光脚走出书房,走进洗手间。上完厕所对着镜子洗手的时候,厕所里间半掩着的门却引起了我的注意,里面似乎十分亮堂,连镜子里都反射着里面的白光。一般日式家居设计,洗手间和与淋浴间是分开的,里面应该是淋浴间无疑。我在好奇心驱使下转身走到半掩的门前,拉开移门,声控灯光立即自动打开,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间让我惊讶不已的淋浴间。

两米开方的房间,四面整个墙壁都是防水雾的镜子,正中间安装着一个巨大的白色浴缸,头顶一盏富丽堂皇的水晶吊灯。我在四面的镜子里看到无数个裸体的自己,无数个自己用同样惊恐的眼神看着我。

正当我惊讶地说不出话的时候,镜子里又映照出无数个西川诚的脸。他站在我身后,看着镜子中的我们,开口说道:“父亲每晚就是如此欣赏自己的身体的。我早就跟你说过,他自恋的程度远超过你的想象。”

我心里一阵恐慌,转身想逃走,西川诚一把抓住我说道:“今天是我母亲的忌日。”

我穿好衣服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茶杯,手心还是一阵阵地冒着冷汗。西川诚搬来作画用的高脚椅,坐在我的面前,低着头。

“你知道我母亲是怎么离世的吗?”西川诚抬起头看向我,眼睛里满是红色的血丝。

“听说是他们去希腊旅游时,不慎落水去世的。”我的声音干涸,又喝了一口已经凉却的红茶。

西川诚苦笑了一下,说:“我之前也一直这么觉得的,或者是父亲故意想让大家这么觉得的。可直到我无意中翻到了母亲当年所写的日记,才知道事情或许并没有那么简单,也无意间发现了自己的来历。”

“你的来历?”

“嗯。”西川诚点了点头,然后艰难地开口道:“我跟你们都不一样。”

“什么叫跟我们都不一样?”

“我并不是我父母所生。”

“不可能啊!你跟西川先生长得简直一模一样啊。”

“这就是问题所在,我并不是被生下来的,而是被他们制造出来的。”西川诚在竭力选取最恰当的词汇来跟我解释清楚。

我有点反应不过来,在努力区分日语中“被生下来”和“被制造出来”的区别。

“我母亲,或者说水原教授是研究基因方面的生物科技教授,主要研究方向是克隆技术。他们认识不久后,父亲就极力怂恿母亲进行地下研究,最终从他的体细胞成功克隆出了我。所以在严格意义上来说,我跟父亲有着同样的DNA,其实更像是出生相差了二十几年的双胞胎。所以我们俩的面容才会如此惊人地相似。

“为了掩人耳目,他们将我视为他们的儿子,可在被制造出来后检查身体状况时,母亲发现我存在着一些生理上的缺陷——具体说来就是没有生育和性能力,所以我从未感受到有什么性欲,就算你一丝不挂地站在我面前,我看到的也只是一副美好的身体而已。

“父亲实在是太爱他自己了,他的自恋甚至到了一种病态的地步。他把我当成了他的附属品,我只是他有形资产的一部分,他甚至禁止我和任何外人交往,更别说把人带回家了。而且我没有性能力这一点也十分合他的意,他一直认为性欲是一种污秽的存在,据我推测,他跟母亲的婚姻也是形同虚设,他们之间从未有过性生活。母亲也许只是沉迷于他的美色与才华,而他接近她只是为了利用她的技术,在他渐渐步入衰老之际,制造出一个全新的自己。他会在夜里站在蓝色月光下长久着凝视我,会抱着我入睡,其实都是在迷恋着他逝去的青春而已。

“母亲一开始也曾沉浸在自己研究成果的喜悦中,可渐渐就开始受够了如此的生活,也在内心经历着伦理道德上的自我谴责,所以在日记里写道,从希腊旅行回来,就会将我的身世公布与众。而她却未能从希腊安全回来,而是长眠在了梅利萨尼洞湖的湖底,连同所有的秘密。”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是西川先生害死了你的母亲?”我想起前两次课堂上他们父子俩针锋相对的对话,此刻才豁然开朗。

西川诚落寞地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我只不过是他顾影自怜的倒影罢了。”

真的没想到人类竟然会自恋到这种地步!

“那你爱他吗?”我问道。

西川诚似乎从未想过我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睁大了眼睛看着我,然后默默地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开口道:“我也说不清楚,但我知道自己应该做出什么样的选择。”

“选择?”

这时,窗外传来了汽车驶进院子的声音,西川诚立即从椅子上跳起来,往窗口看了一眼就开始收拾起我的背包等物什,慌忙说道:“父亲提前回来了!我带你从后门出去。”

我们在慌乱中快速奔下楼梯,穿过一楼的厨房和客厅,西川诚带着我跑到后门,将我推至门外,又突然将那管红色颜料塞进我手中,咬着嘴唇对我说道:“可我知道,我并不只是他的倒影,我是独一无二的我,这世上独一无二的西川诚。”说完便甩上了门。

我可以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西川诚的声音似乎还在耳蜗里嗡鸣着。紧紧握在手中的铝制颜料管无比清晰地硌着我的掌心。我张开右手,由于握得太紧,红色颜料已经从颜料管尾部漏了出来,黏在我的掌心,像鲜红的血液一般。我蹑手蹑脚地转身,沿着繁盛的灌木丛,向后院院门走去。

走到院门外,我低头看到自己穿着他们家的拖鞋,鞋子落在了玄关处。或许西川先生进屋时就已经察觉到了,我觉得不放心,又绕至前院,可院门已经被死死地锁上了。

就在我犹豫着要不要按下门铃的时候,屋内突然传来了一声巨响,院内松树上的鸟儿们一哄而散,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等我回过神来,意识到刚才的那一声是枪响时,屋内又传来了第二次巨响。此后,便是一片死寂。

-完-

(本文刊于《特区文学》2018年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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