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乌鲁木齐新市区位于地窝堡机场南边的城市边缘待过一段时间。春节刚过,车少人稀,连机动车道上的积雪都化不掉。夜里,雪片在路灯投下的光柱里飞进飞出,想努力闹出点什么声响。加长的BRT公交车从附近的终点站下班,开往附近的停车场。车上无一乘客却灯光通亮,在积雪上悄无声息地滑过,如同载了一车鬼魅。
我是应了一份闲差,来到这陌生荒僻的地方。大多数时间,我都是在临时租来的一间小房里看书度过。房间里唯有一床、一桌、一椅,空空荡荡,打电话能听得见回声。我办了无线宽带,但一个月只有少得可怜的1G流量,上新闻网站也像偷偷摸摸一样,一打开多图的页面就会紧张。带过去的几本书看完之后,又从亚马逊网上买电子书,在电脑版Kindle上看。
就是在那时,第一次读到了李娟的书,她的《冬牧场》。
一个月内,我读了她的五本书。半年后,我已经读完了她出版的全部作品。和人聊起读书,总会问他们读过李娟的散文没有。读过的少,让我恍惚有种慧眼识珠的感觉,仿佛李娟是我发现的。
随着最初的热情消退,我意识到自己也不过是被出版和营销击中。我是在豆瓣网读书频道看到《冬牧场》的,亚马逊网又正好有电子版的卖。其时,李娟已出版了她的全部八本书。我是站在整个产业线的最末端,从自助餐炉里“发现”了李娟。
李娟的书在2010年到2013年密集出版、再版。推荐她的众多名人之中,包括王安忆这样的文坛前辈。荐语直接印在了书的封底。李娟本人对此略有微词:“尤其满意的是,这一回书的封底再没有贴名人荐语了……感到这才是一本真正属于自己的书。”(《阿勒泰的角落·新版自序》,2013)但出版商显然更了解读者。这四年正是出版商的丰收期,也是李娟读者数量的爆发期。出版业依然保有对阅读举足轻重的影响,而名人推荐对阅读无疑有推波助澜的作用。名人荐语是绝佳的广告词,其精华则是破折号后面的那三两个字。梁文道、柴静、朱天文、王安忆,这都是昼夜不熄的霓虹灯啊。
但名人的作用也容易被高估。事实上,普通读者和文学界对李娟的“发现”是沿着两条相对独立的路径进行的。这两条路径相互影响,相互促进,终于在“丰收四年”形成共振,汇而为一。
王安忆的荐语出自她在2010年7月7日上海作协李娟专题研讨会上的讲话。出版商择而用之,不同的出版商有不同的选择。其中有一句:“那里的世界很寂寞,人会无端制造出喧哗。”我对出版商把这句话印出来的缘由感到好奇。有的出版商就没有用它。王安忆自己有本小说集叫做《众声喧哗》,其中的同名小说写于2012年6月。她大概是喜欢使用“喧哗”二字。这种被作家摩挲过的字眼,我们不能单纯按其通常的含义去理解。但“无端制造出喧哗”无论怎样理解,都去不掉其冷硬之感。这句话的分量不仅因为它是王安忆说的,更因为它刺中了某个要害。
王安忆在研讨会上还对李娟未来的写作提出过一丝疑问:“写了十来年阿勒泰乡村旮旯里琐碎生活和纯粹自然之后,今后怎么写?”李娟成名期的四本书(《九篇雪》、《阿勒泰的角落》、《我的阿勒泰》、《走夜路请放声歌唱》)是她写作生涯的第一个阶段,《羊道》系列三本书和《冬牧场》是第二个阶段。它们都属于王安忆所谓的“琐碎生活和纯粹自然”。这八本书一版再版、一印再印,但是自2012年《羊道》系列和《冬牧场》出版以来,李娟再无新书出版。王安忆提出的问题致今仍然没有得到回答。
梁文道和朱天文读到李娟,都是因为王安忆的私下推荐。王安忆还把李娟的散文带到了她在复旦大学开的写作课上。至王安忆,文学界完成了对李娟的“发现”。王安忆是这条路径上的最后一块里程碑。沿着这条路径追溯回去,我们可以看到更多的名字。
上海研讨会举办时,《阿勒泰的角落》和《我的阿勒泰》已出版。直接印在这两本书封底的名字之中,自然没有王安忆,也远不及王安忆有名。但是有一个名字至关重要,那就是刘亮程。他是这条路径上的第一块里程碑。
介绍李娟的文字中,常有这样一句话:“1999年开始写作。”它印在了《阿勒泰的角落》、《我的阿勒泰》和《走夜路请放声歌唱》三本书的作者简介中。这句话奇怪得如同藏有语法错误。它原本说的是“1999年开始发表文字”。
1999年,李娟20岁。2012年6月17日她在阿勒泰接受欧宁采访时说:“小的时候在校刊上发表过一些东西,但第一次发表是在20岁。”在这次采访中,李娟还回忆道:“那时候去打工,在乌鲁木齐,打工挺困难的,就受不了那个苦嘛,想改变生活,然后就写了一篇稿子,跑到一编辑部去投稿……”
那是1998年,这个编辑部属于《中国西部文学》(后改名为《西部》),刘亮程在那里任编辑。后来李娟在2012年接受《新京报》采访时说:“大约十四年前,我去编辑部投稿,惶恐又孤独。只听编辑部里有人问我:‘写的是什么?’我回答:‘散文。’他说:‘散文给刘亮程……’”
刘亮程说,李娟的稿子到了编辑部之后,“一个老编辑问我会不会是抄的,我说不可能是抄的,她找谁去抄,中国文学没有这样一个范本让她去抄,这只能是野生的。”一年后,这篇文章才刊发出来。
回想起这篇文章的内容,李娟说:“树,写树的,反正内容里可能有一些。”听口气,她自己都记不太确切了。诚然,发表处女作是一项重要的仪式,但也只是一项仪式而已。李娟从此得以朝更广阔深远的天地大步而去,去碰新的钉子,去体验新的惊喜,处女作也就渐渐不重要了。
而卡在这个地方的人,他的思想也将被束缚于此。只要他惦记着,就几乎不可能腾出心力去想其他的事情。处女作之所以重要,正因为它不重要。执着于不重要的事,是对心力的极大浪费,可是你又没办法让自己放手,这件事便越来越显得意义重大。
而《九篇雪》的发表,其重要性不亚于发表处女作。李娟在《九篇雪·再版自序》中写道:“感谢李敬泽先生,2001年,他为我在《人民文学》上发表了这本书中的同名文章,是我在写作之初得到的最隆重的鼓励。”《九篇雪》刊在2001年第七期上。同年的第十期上还刊了一篇《边界的流星》,作者是哈萨克族作家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两篇文章都列于“新散文”栏目下,这个栏目是杂志社几年前为加强刊发散文的篇幅和力度而新增的。而接连刊发这两篇文章,应该是为了集中“推”一下新疆作家。
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和李娟的另一个共同点是她们都和刘亮程存在关联。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和刘亮程一样,也是《中国西部文学》的编辑。她比刘亮程大一岁,早十余年入编辑这一行,她当时在编辑社的职位恐怕比刘亮程高。不过刘亮程成名在先,并且至晚于2000年就在《人民文学》发表过作品。不管他和李敬泽之间的私交当时发展到了什么阶段,他至少是和《人民文学》搭上线了。《人民文学》可不是靠投稿就可以发表作品的地方,两位无名新疆作家的作品能进入他们的视野,想必是因为刘亮程的缘故。
李娟和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于同一年在《人民文学》的同一个栏目各发表了一篇散文,前者广为人知,后者无人提及,但放在当时,这两件事是一样的。从李敬泽的角度讲,他是在工作,他鼓励的是新疆作家,而非李娟或叶尔克西个人。
《边界的流星》是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发表在《人民文学》上仅有的作品,而李娟下一次在《人民文学》上发表文字(2009年第七期《门口的土路》),也远在八年之后。但无论如何,《九篇雪》的发表让李娟和《人民文学》、李敬泽搭上了线。这条线疏而未断,终于显出其价值。
《人民文学》从2010年第二期开始,新开“非虚构”栏目,陆续刊发的作品中包括了李娟写作生涯第二阶段的所有四部作品:《羊道·春牧场》(2010年第十一期)、《羊道·夏牧场》(2011年第二期)、《羊道·夏牧场之二》(2011年第四期)、《羊道·冬牧场》(2011年第十一期)。其中《羊道·冬牧场》是于2010年十月启动的《人民文学》“人民大地·行动者”非虚构写作计划的第一部签约作品。
回到《九篇雪》发表之时。值得注意的是,李娟和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之间的共同点,也正好凸显了她们之间的区别。叶尔克西、刘亮程、李敬泽都是“圈内人士”,他们自然享有某种便利。但李娟是突然闯进来的,不久前才发表其处女作,一篇刊在《中国西部文学》、写树的散文。别人注意到她,重视她,只能是因为刘亮程。刘亮程就是李娟的脐带,既给了她文学生命,也充当了她和文学界仅有的关联。
刘亮程对李娟的另一项关键帮助,是促成了散文集《九篇雪》的出版。2003年初,刘亮程主编的“住居新疆”丛书由新疆人民出版社出版,其中就包括了《九篇雪》和叶尔克西·胡尔曼别克的代表作《永生羊》。刘亮程后来说:“这两部作品都经历了十年的考验。”而实际上,《九篇雪》也一度绝迹,直到2013年才得以再版,此时已是“丰收四年”的尾声,她的其他七本书都已经面市。
《九篇雪》的再版,和“丰收四年”的其他出版一样,是出版商主导的行为,以创造和顺应普通读者的需求。《九篇雪》的首版与此不同。刘亮程是想把自己的成名经验复制到李娟身上。
刘亮程在1998年才出版他自己的第一部散文集《一个人的村庄》。1999年秋天,《天涯》刊发“刘亮程散文专辑”,并配发著名评论家、作家的推荐文章。媒体也迅速介入进来,刘亮程一夜走红。
2012年刘亮程在接受欧宁采访时这样说李娟的成名过程:“她走向广大读者的这个过程很漫长,没有我们想象的一下子轰动,由此可见一个边疆作家走向中国的道路之漫长和不易。”这句话很像他的自况之言。事实上,刘亮程早年是写诗的,也发表过诗作。他转而写散文是三十岁之后的事情,首部作品出版时,他已经36岁。
刘亮程的成名经验就是把作品集中到一本书出版。诗也好,散文也好,单篇的篇幅都太短,东发一篇,西发一篇,很难引起评论家的注意,也不便于在普通读者中传播。而刘亮程对“规模效应”的利用,不仅体现在用一本书集中多篇散文,还体现在用一套丛书集中多个作者。
《九篇雪》12万字。李娟说她是在“一个冬天”写出来的。即使阿勒泰的冬天真的长达六个月,这种写作速度对一个新手来说也是算快的。其原因,大概就是为了赶在丛书出版之前拿出足够多的作品。
可是李娟不具备刘亮程的第二项成名条件。刘亮程在出版《一个人的村庄》之前,就已经以诗人、编辑的身份浸染圈内多年。而李娟当时仍只是一个突然冒出来的新人。最终,《九篇雪》没有像《一个人的村庄》那样引起轰动。但也正是因为《九篇雪》,李娟得以进入文学圈,逐渐积累日后成名的第二个条件。
李娟2004年得以在《南方周末》开专栏,是因为贺新耘看过《九篇雪》之后居中引荐,以及后来能够在《文汇报》持续发表文字,离不开陈村的帮助,而陈村和她结识,也是由于《九篇雪》。
评价文学作品没有客观、一律的方法和标准,因此圈内人的引荐、帮衬和捧场就显得尤为重要。从这个角度讲,近乎生拉硬拽地把李娟带进文学圈的刘亮程,是劳苦功高的伯乐。王安忆是代表文学界发现了李娟的作品和价值,而刘亮程则是在所有人之前发现了李娟的才华和潜能。
当然,一个作家最终还是要靠作品立足。但有的人,还在创作之时就知道写出来的东西有地方发表。他们不必浪费心力为不可预知的未来感到焦虑,他们是在写给朋友的信,给爱人的情书。而更多的人,则明知自己是在写一封封死信。李娟的幸运在于,她很早就属于第一类人。
很难说李娟在哪个时候才算正式成名。但肯定有那么一刻,她忽然发现这个世界变小了,变空了。刊发《羊道·春牧场》的《人民文学》2010年第十一期上,还有一篇王族写的《长眉驼》。王族是当年“住居新疆”丛书其中一本书的作者。刊发《羊道·夏牧场之二》的《人民文学》2011年第四期上,还有朱天文的一篇文章。刊发《羊道·冬牧场》的《人民文学》2011年第十一期上,还刊发了吴虹飞的一组诗。吴虹飞也在2003年出版了第一部小说集,她还是歌手和记者,写过一篇《李娟贫脊仍可美丽》,刊于《南方人物周刊》2011年第二十期。文中写道:“‘我在台北读到了李娟,真不可思议我同时就在李娟那惟一无二的新疆。’朱天文说。”
一棵在浓密森林里奋力生长的小树,终于冲破了树冠层的包围,挺进了广袤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