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乙己

伯克利的Soda Hall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地下一个黑洞洞的大lab,lab里预备着机器,可以随时写码。做CS的人,傍午傍晚散了课,每每花一个小时,写一道hw —— 这是tech bubble前的事,现在一道题要写两个小时——靠显示器倚着,热热地compile了submit;倘肯多花一个小时,便可写一道extra for experts,或者previous exam,如果刻到十几个小时,那必是有自己的project,但这些学生,多是帽衫帮,大多没有那么灵光;只有穿衬衫的,才踱进街对面的Suitadja Dai Hall里,要咖啡要paper,慢慢地research。

我从大二起,便在CS的intro课里当reader,教授说,样子太傻,怕伺候不了广大学生,就在Office Hour做点事罢。Office Hour的帽衫主顾,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夹缠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TA把题抄出,看着题里面有漏洞没有,又亲看讲解把code写出来,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监督下,讲题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教授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GPA的情面大,辞退不得,才改为专管判作业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坐在lab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教授是一副凶脸孔,写作业的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孔乙己到lab,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孔乙己是泡lab而穿衬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瘦小;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加些青春痘;一部乱蓬蓬的头发和胡子。穿的虽然是衬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好几个学期没有换,也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big data,machine learning,叫人半懂不懂的。孔乙己一到lab,所有写码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孔乙己,你脸上又添上新粉刺了!”他不回答,对电脑说,“今天要交两个hw,还有一个project”,便打开九个emacs窗口。他们又故意地高声嚷道,“你一定又追了人家的妹子了!”孔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眼见你陪着business club的妹子,去逛街。”孔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去逛街不能算追……去逛街!……男闺蜜的事,能算追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总有纯洁的友谊”,什么“蓝颜”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孔乙己原来也追过妹子,但终于没有谈成,又耽误功课;于是愈过愈差,弄到将要挂科了。幸而写得一手好code,便和人家组组队,抱一条大腿。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吃懒做。写不到几天,便连人和电脑代码login,一齐失踪。如是几次,叫他组队的人也没有了。孔乙己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copy的事。但他在我们课里,成绩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扣分;虽然间或扣掉积分,暂时记在glookup上,但不出一天,定然补清,从glookup上拭去了孔乙己的负分。

孔乙己写过几百行,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孔乙己,你当真会把妹么?”孔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半个妹子也捞不到呢?”孔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概率分布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TA是决不责备的。而且TA见了孔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学弟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写过码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写过码,……我便考你一考。Linked List的implementation,怎样写的?”我想,挂科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code应该记着。将来当TA的时候,教课要用。”我暗想我和TA的等级还很远呢,而且我们TA也从不将code手写上白板;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node里有个next pointer么?”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回车,点头说,“对呀对呀!……Linked List有四种implementation,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孔乙己刚用指甲敲了快捷键,想在terminal里写码,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隔壁学弟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孔乙己。他便给他们debug,一人一个。学弟找完bug,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显示器。孔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显示器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bug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码,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学弟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Dead Week前的两三天,TA正在慢慢的算分,打开Google Docs,忽然说,“孔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扣着十九分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写码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搅了基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把妹。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把到白富美家里去了。白富美妹子,动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被发卡,后来是喝酒,吐了大半夜,再捡了肥皂。”“后来呢?”“后来捡肥皂了。”“捡肥皂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是弯了。”TA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算他的分。

Dead Week之后,功课是一天紧比一天,看看将近Final;我整天的判作业,也须加紧进度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学生,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交一个project。”这声音虽然极细,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lab外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白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紧身牛仔裤,直着两腿,下面压一个信使包,用花绳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交一个project。”TA也伸出头去,一面说,“孔乙己么?你还扣着十九分呢!”孔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回再补罢。这一回是一次过test,分要好。”TA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孔乙己,你又去把妹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被拒,怎么会捡肥皂?”孔乙己低声说道,“手滑,滑,滑……”他的眼色,很像恳求TA,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TA都笑了。我开了terminal,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乳尖袋里摸出四个U盘,放在我手里,见他满手指甲油,原来他便用这手写码的。不一会,他交完project,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孔乙己。到了Final,TA发出成绩说,“孔乙己还扣十九分呢!”到第二年的Final,又说“孔乙己还扣十九分呢!”到Fall Semester可是没有说,再到Spring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孔乙己的确弯了。


又及:有想法改《孔乙己》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起初只是想戏虐一番,作为CS预备役人员做好自黑敝行业这一必需的工作。后来就觉得似乎有一种责任,好像必须要讽刺些什么,否则辜负了原作的神气;自己也耳闻目见许多事情,觉得有吐槽一下的必要了。再后来下笔改了,才觉得讽刺也没那么容易;没有一件事能够完全对应上这篇文章的所有。所以这文章有两大遗憾,一是孔乙己三字没能找到对应,二是结尾草率——哪有把不到妹就走弯路的程序员?我们只不过是会投奔二次元找找安慰罢了,再说这么写似乎对彩虹群体颇为不敬。然而草稿一出似乎上了推荐,点赞甚多;所以还是趁着没有人批评的时候先行澄清,戏虐为主,一笑了之,若读者能从人设地理里找到些影子,会了自黑的意,那就再好不过。如有雷同……我只能呵呵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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