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毕洛安在这儿,他一定会救我的。”
1850年8月18日,巴尔扎克在昏迷中喃喃。
毕洛安是他《人间喜剧》里角色的名字——作为一个作家,他死在自己的戏剧里。
巴尔扎克出身富裕,不过没有家庭关爱可言。后来他觉得没有家庭值得自己投入,便将一腔热情热情倾注到巴黎这座城市上。以巴黎市井街道为原型,构筑自己的全部作品。巴黎旅游局有次开个玩笑,说外国人来巴黎最好的旅游导览不是地图,而是巴尔扎克和普鲁斯特的小说。诙谐一抹,崇敬尽显。
巴尔扎克早年最初的职业并非写作,经济思维的父母有意塑造他学习法律,不过这个倔强的年轻人不是个改变自己屈从社会的人。最终他选择“光荣的纸和笔”。
写作之初,为了生存,他写了很多自己不不屑于看,但是很有发行量——就是说大众愿意看——的书。满足了温饱,之后有一天,他开始朝梦想勇奔过去了。像仪式一样,他在桌子上的拿破仑胸像上刻下一行字:“拿破仑用剑完成的事业,我要用笔完成。”
自此,辉煌的写作生涯拉开序幕。
拿破仑用半生统一了欧洲,他想用一生来写尽这个社会。
对每个领域的人来说,完成“大一统”理论都是让人向往的事。巴尔扎克完成了文学上的大一统壮举。他做到了让所有文字工作者叹为牛逼的事。他从1832年开始企划《人间喜剧》的写作,尽其一生,写成煌煌90卷的作品。囊括当时生活的各个方面。评论家说这是“巴黎社会的百科全书”,不止,还是有情节的百科。
早年的经历和世间见闻为他的写作提供了素材和见解。前三十年用来犹豫和跌跌撞撞,然后二十年用来厚积薄发。发奋后的巴尔扎克开始了连续二十年的笔耕不辍。每天晚上6点钟上床,半夜12点起床,披上僧袍,点起蜡烛,一工作就是16个小时。文思泉涌、疾笔如飞,几十万字的《高老头》三天内一气呵成,而《赛查·皮罗多》只用了25小时写成……传记作家圣波利感慨说:这个人没有在生活,而是疯了一样地写个不停。
这种勃发与其说是热爱和奋斗,不如说是复仇和宣泄。他对自己的童年家庭嗤之以鼻,童年父母对金钱的一心向往和对自己的抛弃大概使他生出了用文字蔑视金钱的复仇宏远。成名后的他挥金如土,日不计出。出入花场追逐名流贵妇,却从来没原谅自己的母亲。
还有许多伟人都有这种“生活不正确”:乔布斯对亲密关系的刻意疏冷,爱因斯坦对亲密关系的失落……杰出的人都有点不正常,或疯魔或轻佻。他们横扬跋扈,无顾世俗规矩约束。因此得以在专业上有更不同凡响的创举。所有的创新都是抛弃和破坏。或许是一件事物的两面。当你在意他人目光,担心自己不正常时,或许你是在阻拦自己伟大。
一个城市比一个国家的名字更能代表一种文化韵味。像我们说张爱玲是个上海作家,不说沧桑华丽而自有其味。金庸对应是香港作家,只说地点,不用形容词,读者也能领会到那个小岛的串杂与复古。
巴尔扎克小时候家在都兰图尔市,后来搬到巴黎生活。不过这不妨碍他是一个真正的巴黎作家。Sacha Guitry说的好:“Being Parisian is not about being born in Paris, it’s about being reborn there.”
巴尔扎克将巴黎称之为“the most fancinating of monsters”,最为光怪陆离之世界。让人想到狄更斯对伦敦那句著名的开头。两人无疑深爱着伦敦和巴黎。最深的爱总是隐杂着恨。像张爱玲对人群,像木心对故土,又像激情时的极尽欢喜要用极其粗鲁的词才能表达。优雅和温驯是平时,激越和鲁莽反是情深。
世界上能找到很多嗜酒如命的人,不过若你想找一个“嗜咖啡”如命的人,巴尔扎克是不二人选。他曾预计自己将死于三万杯咖啡。结果他少算了,据估计他一生饮用的咖啡加起来超过五万杯。这不是一个人,这是一个咖啡人。
艾略特有一句诗:“用咖啡匙度量生命”,用来评价巴尔扎克恰如其分。
欧洲的咖啡传统源自土耳其这个欧亚堡垒。土耳其人用华丽繁复的语调形容这种饮料:像地狱般黑,像死之般强烈,像爱情般甜美。巴尔扎克应该深会此中之意。他不抽烟也不喝酒,为保证写作时清醒,巴尔扎克嗜浓咖啡如命。白天一有空,便到巴黎街头购买咖啡豆。每天都要喝上五十杯,最终导致他患上了慢性咖啡中毒。咖啡是他灵感的催化剂,他也最终死于这有魔力的饮料。
许多人悲叹莫扎特和巴尔扎克的天才短命。但我觉得天才本来就是如火焰般迸发热情与才智,刹那美而美,长了不免俗。流星一旦成恒星,我们对它反而没兴趣了。或许时间长短不该是衡量惋惜与丰硕的度量。佛家把时间驳斥为人类分别心营造出的假象,以分别今昔。由此产生怀古忧今的烦恼。醒人耳目,颇值深思玩味。
民国时期大陆文坛星光熠熠,许多人英年早逝。像徐志摩和萧红。相比其他长寿者后来经历国共磨难的不堪,他们的形象永远停留在最好的年华,更常被人追忆。你说长短孰是福事呢。
咖啡和酒是最合法的致幻剂(兴奋剂)。
历史沿承,思想闪烁的地方从希腊罗马的公民广场转移进咖啡馆。咖啡馆是所有艺术家的公共工作室和灵感讨论间。欧洲咖啡馆里面,法国的最出名。此说非因法国咖啡的品质多好,而是他们因咖啡而产生出耀人的文化。
闲着没事儿的法国男人,一喝咖啡都成了艺术家。法国人在绘画和调情上自有出众的天赋。把欧洲几个地区比较起来:法国热情而浪漫,德国严谨而冷漠。干大事业肯定是德国(和英国),而浪漫和讨人喜欢的永远是法国(和意大利)。
即使在今天,德国最出名的产品是双立人的刀械。而法国则是Le Crueset的珐琅锅。一个国家的国宝是锅呀,做饭用的。法国有两个国教,一个叫基督教,一个叫“美食”。(戴高乐当总统时就抓狂这个国家光黄油就有三百多种)在享受生活上,发过和意大利一脉相承,怪不得历史上发生什么事儿总是德国欺负法国。最后又总是找英国来扳回局面。
大作家死亡的消息传出,前来送葬的巴黎市民行列绵延好几条大街。巴黎人有送别自己伟人的传统(和幸运)。罗丹亲自为他雕塑了一座半身像。像他当年桌上放着拿破仑的像一样,此后他也将接受人们的敬意。
遗体葬在拉雪兹公墓。这个译名,只是看字,就让人想起冬日大雪银装素裹整片墓园的安谧和神圣。这个景象被威尔森用在电影《布达佩斯大饭店》中表现出来过,那部电影改编自茨威格的小说,而茨威格真的也安息在拉雪兹。
最近的一期锵锵三人行里,窦文涛从巴黎回来,说感觉欧洲没落了。大量移民涌入,恐怖骚扰不断……风水流转,或许一个地方不可能永远是盛世。我们说不准未来,所幸在记忆里,它永远是那场“流动的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