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是被消费操控的奴隶。
同《理想国》、《社会契约论》、《资本论》等殿堂之作相比，《消费社会》的知名度显然低得多。这本书出版于1970年，至今也不过四十几岁，远没到“盖棺定论”的年纪。尽管作者让·鲍德里亚[Jean Baudrillard]已经于2007年逝世，关于这本书以及作者学术思想的争论，依然在继续。
争论归争论,《消费社会》其书和书中观点，近年来引用率颇高。去知网搜一搜，基本上近十年中，和“消费”沾边的，都或多或少引用过。不仅国内,国外亦是如此。“消费”这一概念，或许不如“存在”、“逻辑”、“范畴”等深层，但却与日常生活更贴近。在后现代思潮翻涌的当下，说《消费社会》是社会学领域的“新经典”，并不过分。
不过，鲍德里亚本人，却并不算严格的学院派。他出生于一个平民家庭，爷爷辈务农，父母是普通公务人员（不要以为那个年代的底层公务员有多牛逼，想想“小公务员之死”）。他自己高中毕业后，大学没考上（就是那所著名的巴黎高师）。后来好不容易曲里拐弯上了大学，毕业后考教师资格证又没通过（真让人绝望，巴黎是不是没有教师资格证辅导班）。
可以想象，这样一个出身寒门，求学坎坷的青年，对主流社会文化自然没啥好感。他的学术研究和学术观点大多不走寻常路，比较草根，比较激愤，十有八九也与此相关（你不让我好过我当然也不让你好过）。就连他的书，也以“写作风格自由随意”而著称。
换句话说，就是我想怎么写就怎么写，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至于行文格式，考据过程，参考文献什么的，统统见鬼去吧（想想就觉得超爽，但如果我这样做一定会被导师或编辑骂得狗血喷头）。
回过头来读书。《消费社会》这本书并不厚，中译本（南京大学出版社2014）才区区200页。可是仔细读下去，真是每一页都叫人脊背发凉。如果一定要给这本书做个总结，那就是：该书揭示了现代社会消费活动中，人的奴性处境（终于知道猫奴狗奴房奴车奴从哪儿来了）！
书分三章。我们一章一章看。
第一章，标题为“物的形式礼拜仪式”（该死的译文，翻译者在谷歌工作吧）。我们还是说人话好了。作者从资本主义社会物质极大丰富谈起，说现如今的富人们，身边围着的已经不是人了，而是东西（怎么听着像骂人）。
他的意思是，我们需要各种各样的商品来满足需要，不管是吃的住的还是用的。你总是希望买很多房子，很多家具，很多衣服，冰箱不塞满心里就空落落的（断舍离之所以流行，正是因为我们被物所困扰）。
而且这些东西，还都是成套的（啥上衣配啥裤子配啥鞋）。买东西的地方，从杂货店，到超市，到shopping mall，东西越堆越多，买吧买吧买吧！巴不得把全世界所有的都塞到你面前（他可能没有想到会有一种东西叫淘宝和跨境电商，全世界的东西真的到眼前了）。买买买！
实际上，这样的消费观念并非“自古以来”。中国有句话，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即使是灯塔国，曾经也是追求产品的耐用性和持久性的，时尚消费，奢侈消费的潮流，兴起得并不很久（所以美国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奢侈品品牌）。
物质生产极大丰富，到底是好还是不好呢？作者持清晰的批判态度。在他看来，并不是我们在消费，而是消费在控制我们。表面上，是消费者在买东西，实际上，是东西在控制你购买。
很简单的一个道理：你以为你是主宰，想买就买想不买就不买。然而果真如此吗？你真的可以完全控制自己吗？剁手这个词是怎么来的（这里隐藏着一个问题，物本身是无生命的，那么到底是谁在控制每一位消费者）？
我们不妨以本书开头引用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段话来作为本章小结：
把所有经济上的满足都给予他，让他除了睡觉、吃蛋糕和为延长世界历史而忧虑之外，无所事事；把地球上所有财富都用来满足他，让他沐浴在幸福之中，直至头发根：这个幸福会像水面上的小水泡一样破裂掉。
第二章，基于第一章对社会消费现状的描述，作者提炼出理论。尽管周围堆满了东西，但是工业体系的根本面貌，是贫困而不是富足。因为工业社会的秩序，根本上说是悖反的，丰富的产品在分配时并不遵循公平原则，总有人奢侈享受，也总有人永远挣扎在贫困线上（这样的观点使得鲍德里亚一度被认为是马克思主义者，然而并不是）。
可能你会说，国家会用各种手段进行调节呀，比如税收，比如二次分配。鲍德里亚则凶狠地一刀指出：用数十亿美元来贿赂底层阶级，用大量的再分配来“驱逐贫困”，以及使机会均等，都不是驱魔的办法。这个“魔”，是和工业社会双宿双飞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无法分离。
事实确实如此，实现美国梦的一大证据，就是成功跻身所谓“中产阶级”。而当经济震荡来临，“中产”的脆弱性却那么伤人。梦仿佛一夜之间就醒了，醒来后周围的世界无比残酷。
没了工作，没了收入，该付的账单却一个不少。你以为你已是人生赢家，你以为你已经在享受人生，其实，只是别人实现享受的垫脚石。真正享受着“物”的人，无论怎样的大风大浪，都永远在你够不着的地方。
因此，丰盛从来没有消灭不平等，它只是掩饰了不平等。
大概这就是那句话的来历吧：你以为有钱人像你想得那么快活？错！有钱人的快活，你根本想都想不出来。
鲍德里亚在这里甚至断言：看起来无比丰富的工业社会，还不如旧石器时代。至少那个时候，人们不被市场所控制。他们是自由的，是平衡的。那才是真正的自由（可这是真的吗？）。
到这里，鲍德里亚提出，我们消费的，其实不只是物，而是物所代表的符号。这就是所谓符号化消费。你自愿购买某个商品，又购买另一个，就是为了实现“自我价值”，达到一种身份认同。每一种商品背后，都有与之对应的暗示意义和符号价值，消费者一定会选择与自己的身份（自己认可的身份）相匹配的物。如果不能购买，那么就会陷入痛苦。
因此，我们又陷入了贫乏和不足。然而这种贫乏并非因为“物”的不足，而是心理预期不能满足。比如说，你有一柜子衣服，一柜子鞋，就算是千手观音或者千足蜈蚣，也是没办法穿完的。你并不缺少物，可是到了某个时刻，你拉开柜门，总觉得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还是没有衣服穿！于是继续买买买。此时的消费，真的是因为物的不足吗？显然不是。
当然，我们会辩解，买又怎么样？我有钱，我开心。问题在于，买真的可以让你开心吗？这开心又能维持多久？那么多衣服，哪一件买来时不曾开心两三秒？与其说是开心，不如说是刺激。刺激总是难以持久，像毒品一样，需要不断反复，甚至刺激的力度，也需要不断加强。
曾经你觉得美特斯邦威和班尼路就是一切。现在给你Coach，你还想要驴和马。
第三章，作者终于为我们揭秘。如果整个社会都是消费社会，每个消费者不过是为了追逐物所代表的符号，那么，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在操控一切？
回答，是媒介，是宣传，是广告。是这一切营造出来的所谓潮流，所谓时尚。十年前我开始网购我爸觉得不靠谱，现在他也要淘宝，尽管经常被忽悠，也不愿放弃。为啥？因为现在大家都在网上买，我也得跟上才不落伍。
受此影响最深的，当然是女人。君不见，双十一前夜，多少女人虎视眈眈盯着购物车（双十一也是被人为操控形成的消费激励）。性别消费从来都是消费学研究的重点，女人的身体则是最美的消费品。鲍德里亚更是毫不留情地这样说：
女人之所以进行自我消费是因为她与自己的关系是由符号和表达维持的。女人对自己的眼光，对自己的皮肤都没有自信，属于她自己的东西丝毫不能给她带来自信。
因为对皮肤没有自信，所以我们需要各种各样的化妆品。因为对属于自己的东西也没有自信，所以我们需要依靠他人或社会的评价来找到自信。这个评价是谁制造的呢？当然是操控我们的消费系统。
系统告诉我们，这一季流行的是长裙，于是我们都拒绝短裤，即使你觉得短裤更舒服。
系统告诉我们，这一季流行西瓜红，于是我们个个要添置一件，哪怕是西瓜红的鞋垫。
系统告诉我们，上班就应该正装加化妆，这样才是对别人的尊重。于是你不得不每天困得要命还爬起来制造面具。
最病态的莫过于，宁可牺牲健康，也要追求瘦身。为什么？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为什么要折磨自己？无他，只因为，系统告诉你，瘦是漂亮的。瘦了，你才能穿漂漂衣服，走在人群中才能昂首挺胸。否则就只能去大码服装店，沦为肉球（参见题图）。
其实，又何止女人是如此呢？要讲两性平等，就得什么都一碗水端平。没错，男人确实喜欢物化女性，但男性难道就不会被这些系统规则制约吗？就不会沦落为消费符号的牺牲品吗？想得美！人家买了花冠，你的奇瑞算什么？等你买了花冠，还有人开皇冠呢。好不容易攒钱贷款买了皇冠，还有路虎！还有捷豹！还有马萨拉蒂！
你说什么？你有马萨拉蒂？
哼哼一声冷笑，区区一辆车，稀罕？我们要的是私人游艇和私家直升机。
再不行，直接在太平洋里买座小岛。尽管岛上除了鸟屎和美景之外，屁都没有，一年可能去不了几次，一辈子甚至也去不了几次。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买得起，你买不起，所以我和你不一样呀！
看来只有升天才能满足一切了。
到这里，我们可以对这本书做个不完全的总结（鲍德里亚的文字太浪漫，太飘逸，隐喻太多，实在难以总结）：在资本主义工业社会，消费已经操控了一切。每个人，都是被操控的对象。人们所消费的，不仅是物，更是物所代表的符号。只要符号与符号存在差异，人们就会不顾一切地去消费，无论他们是否需要消费，或者消费对他们到底有没有好处。
一切所谓平等，所谓个性，所谓追求自我价值，都是虚妄。这些都是媒体制造的幻象，以便大家可以不断地消费。消费他人，也消费自我。甚至连我们所用的语言，也被消费所操控。这段时间流行的词，我也得赶快用上，即便我不一定真喜欢。一旦大家都不用，我也得赶快扔掉，追逐下一个热词。用与不用，与喜欢不喜欢无关。或者你以为是你喜欢或不喜欢，实际上，这是整个系统告诉你的，你应该喜欢，或者不喜欢。
其实你别无选择。
必须说明，我用这么多废话介绍《消费社会》，并不是说我对书中的观点全盘接受（或者我自己也本能地抗拒作者的批评），尽管我认为这本书非常值得一读。更要命的是，作者以他的方式，为我们撕开了生活温情脉脉的面纱，露出残酷的本来面目，却没有告诉读者，面对这样的真相，应该怎么办？现在我们知道了，买东西是被操控的，瘦身是被操控的，化妆也是被操控了，买豪车豪宅也是被操控的，天啊那我该怎么办？这日子还过不过了？
很抱歉，作者并没有说。所以我，还是得和大家一样，明知道自己傻不拉几，还是得傻不拉几地活下去。再过几天，发工资了，我得为过年添置几件像样的衣物。可是衣柜里还有那么多呢，放都放不下了。
没办法，看来只能再买个衣柜——但这样一来，房子又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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