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时白露已过。在昆成的提议下,杕泉将领不时出军骚扰王师营寨,声东击西,大有以攻为守之势。焱帝令辉夜等人依旧留守本寨,每战必出,却又不露锋芒。与此同时,辰祀领命,随前将军泊焉引精兵三千,取小路攻向下烹。
下烹城里车马往来不断,粮仓柴草堆积如同座座小山一般。府衙里,一个欣长的身影坐在屋子的角落,脸庞被阴影遮蔽,看不清楚。那人一身奇异的装束,剪裁有如朝服般华丽,点饰却又像小丑一样可笑。此时他正摆弄着面前悬浮着的卡牌,那些卡牌随着他的意识在空气里上下游动,犹如有魔法一般。
“你那个造型,不论看多少遍都很有变态的味道。” 声音的来源处,一名女子正端坐在大堂中央,一头乌丝被银簪盘于脑后,淡紫色的眼影衬托着墨线描绘的眼角。黑暗中,她艳丽的红唇微微上翘,勾勒出一抹轻蔑的笑。她向着自己口中的“变态”男子清扬下颚,将手中一盅烈酒一饮而尽。浓烈的酒精瞬间在她俊俏的脸蛋上涂满了万种风情。她换了个姿势,高叉的裙摆滑落并露出了光滑修长的腿。也许为了压制此刻翻涌的酒气,女子抬起另一只手中的精致烟嘴朱唇轻抿。这只看似普通水烟的烟袋,实则装的是虫子最亲近的蛊香;浓郁的白色烟雾如同游龙一般缓缓环绕着她撩人的脖颈,一条黑色的蜈蚣自她颈后爬出,沿着弧线优美的锁骨迅捷地隐入了胸前丰腴之处。烟圈散开后,她灵巧的舌尖上悄悄卷进了不知名的虫子骸体。“总是看你平时一副耷拉着眼睛的慵懒样子,我自己都快要跟着变得没精神了。呐,柴风。”她继续吐着烟圈说道,再开口时,红舌上的虫身已然变成了黑色的粉末状,冒着缕缕青烟。“你就不能稍微再有干劲那么一点吗?哪怕是装出来的也行。”
“我可不想被你这样危险的女人这么说。”角落里的人影忽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只见一张卡牌定格在了空中。他伸出两指挟住那张卡牌,只稍看一眼,嘴角便流露出不易察觉的曲度。“有意思的事情要来了,百浴。”他说,“无聊的抱怨就到底为止,快去联络琉璃和琥珀,我们要准备一份够格的见面礼才行。”
※ ※ ※
金郡被攻陷以来,惑蛊月的学员们大都被古乐教派往前线,只留少数留守首郡,而美呈叙可谓是那其中最不稳定的一份子了。在被塔薇儿等人抬回笛邬养伤的路上,美呈叙一直不停叫嚣着要与烈天音比个高下,故在返回笛邬后被众人关进了六面钢条的笼子里,逃脱不能,每日只能和亓斧诉苦。亓斧终日趴在铁笼旁边,比起一只主人被关禁闭的宠物,亓斧更像是在看管着一个不听话孩子的保姆。
然而随着战线不断深入,古乐教的人们也终于沉不住气了,他们亲自前往战场,准备带领卢洲军队彻底击溃焱帝率领的王师。
百浴与柴风便是古乐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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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师兵少,依山傍水下寨。入夜,前将军紧急集结将令。
“兵贵神速,现在发动奇袭,天亮之前拿下下烹!”泊焉下令。
行近下烹城垣的时候,有一段丘陵状的地形,道路两旁小山诸多。谋士跃咎谏言此地须小心伏兵,泊焉正在犹豫,忽然一声炮响,只见山上山下,火把齐明,伏军四出。王师军队紧急应战,士兵们个个逞勇,“这点散军也称得上伏兵吗?不要怕,杀啊!”泊焉举枪喝道,王师阵中战鼓齐鸣,将士们以一当百,反将伏军击得溃不成军。“他们的军队就只有这点能耐!冲啊!”泊焉继续喝道,于是军中士气大振,他们一路杀至下烹城下,开始攻城。城墙上礌石箭矢齐下,王师兵马也不畏惧,他们奋勇争先,踏着战友倒下的尸体冲上前去。
“报告大人,王师军队已经攻至城下了!”下烹城里,小卒慌张来报,而府衙角落里蹲坐着的人却露出了笑容。
“差不多该我出场了呢。”桌前的妖娆女子站起身来,她取下胸前一把锐利的号角,用其尖端扎破了自己左手的无名指,任血液滴落下来。
“嗯。拜托你了,百浴。”角落里的人影说道。
II
泊焉在战场上指挥厮杀,虽然他本认为已经胜券在握,然而眼见前方的军士们却节节败退。他心里着急,却又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他不时看向东方的天际,只见那里渐渐泛起丝丝嫣红。士兵死伤的人数越来越多,他上前查看了几具倒下的尸体,发现它们的死状与其说是被箭矢礌石击中而死,样子倒更像是因为寒冷活活冻死;个个嘴唇惨白,面色如霜,四肢蜷缩在一起,有些口中还向外吐着白沫。正在疑惑,忽然感到后颈一阵瘙痒,好似有什么蚊虫叮咬一般,他一掌拍击上去,只觉掌心一寒,浑身不禁一阵哆嗦。拿回手来,只见掌心被拍碎的白色粉末中流着殷红的鲜血,绝不是什么普通虫子的骸体。他心里一惊,顿时明白了处境的危险,想要退军,然而敌人哪里肯放,左右两边同时冲出两只伏兵一阵夹击。虽然卢洲军队的战力远不如王师,然而王师此时三面受敌,士兵们多又中了那奇怪虫子的蛊毒,正是人困马乏之际。泊焉一骑当先,带领士兵奋勇抵抗,然而渐渐力量不敌,眼看要有全军覆灭的危险。
有什么东西顺着指尖爬了上来。辰祀右腕的一根手链忽然自己一颤,将那白色的虫子弹翻下去。辰祀弯下身去,拾起那只正翻倒在地、不出指甲大小的虫子来看。只见它通体雪白,唯有前端开张鲜红的血盆大口,一张一合,样子很是怕人。“冰血虫……”辰祀自语道。他来到城前,看到王师的军马已然处于下风。天边亮起了曙光。他知道,虽然之前它们依靠吸食人血发挥了少许威力,然而由于没有体温,冰血虫只有在阳光下才是最活跃的时候。如今天光已经乍亮,按此下去估计出不了三刻王师便会被敌人倾巢而出的虫蛊啃啮得一干二净。
城下的兵马依然在厮杀,王师的军队在做着最后的垂死挣扎。百浴高高地站在城头,任细碎的鬓发在耳旁随风飘散。她望着东方点点升起的朝阳,露出得意的笑。
突然间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因为那一刻她脚下的城墙开始隐隐地晃动起来。开始时只是似有似无的一点,然而那晃动逐渐演变得剧烈起来,脚下的墙土开始裂缝,细碎的沙石沿着砖瓦的缝隙向下滑落,强烈的晃动与滑落的泥土使她甚至没有办法再在那里立足。“这是什么!地震?”她惊道,回头看时,只见整座城墙都在晃动。城里开始变得混乱,百姓纷纷出门奔走相告,逃跑声,妇女的呼声混杂在隆隆的城墙倒塌的声音里,整座下烹如同正被无形的巨大手掌挤压一般,房屋倒塌,城楼崩碎,大量的墙瓦砖岩滚落下来,砸起飞扬的尘烟。“怎么可能!究竟是何方神圣,居然将整座下烹城……这是怎样超越法度的强大力量!”她一路躲闪着身边崩塌的石块和地面迅速扩散着的裂缝,终于穿越慌乱的人流来到已经摇摇欲坠的府衙,见到正从那里奔逃出来的琉璃和琥珀。“百浴老师!这座城已经保不住了,请快点帮我们一起疏散百姓吧!”琉璃向她喊道。由于面前不断有石柱倒塌下来挡住视线,百浴只得不停跳跃移动着来寻找别的落脚点和他们喊话,“柴风呢?你们都没事吗?”“我不知道!这股奇怪的力量实在是……”声音隐没在大量的沙石与尘埃之后。“请快点!”最后只是隐约听到一声呐喊。
下烹城外约一里半处的一座土丘上,渐渐升起的朝阳正将辰祀身上的各式珠宝逐个点亮,而晨光亦在他蓬松的发丝上包裹了一层淡淡的金辉。而此时辰祀的脸上却看不到往日的温柔,他眉头微锁,神色凝重,伸向下烹城的五指不断用力收紧,仿佛在聚拢什么超乎寻常的能量,而不远处的城池却随着他慢慢收紧的手指开始颤抖,就如同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试图将这座城池捏碎。辰祀注视着前方正在颤抖的城池,目光如冰山般坚定和冷冽。金色的发丝开始在风中缓缓飞舞,浑身的链饰也因与念力的共鸣而齐刷刷的颤动着。城内百姓们逃亡、哭喊的声音在他的耳边环绕。辰祀有些痛苦地微微皱眉,一丝难以察觉的怜悯闪过他淡蓝的双瞳。他凝神定视,突然闭紧双眼并将悬在空中的手掌用力握紧,只听得前方一声巨响,城墙破,城池轰然倒塌,方才还在坚韧屹立着的下烹转眼间灰飞烟灭。尘土弥漫间,只剩得一片废墟。
在空中飘浮涌动着的链饰脱力般垂落下来,他有些虚弱得用手覆上自己的脸,慢慢蹲下身子。
“快看啊!下烹城倒塌了,一定是辰祀大人的神威,我们还有机会!辰祀殿下万岁!辰祀大人万岁!”有士兵喊道,于是周围的人们也受到感染一齐高喊“辰祀大人万岁!”“喂,辰祀殿下,您没事吧?”身边一个浑身沾满尘土的年轻士兵跑来问道。“嗯,我没事,只是有点累了而已。”辰祀闭着眼睛回应,这并非是假话,消耗了过多的元气使得他原本白皙的脸颊愈显苍白。在他身后,王师的残部重新振奋起精神,挥舞着铁戈向着前方已经崩毁的下烹冲杀而去;而那些显然已被这突然到来的天灾吓傻的敌军们却惶惶回顾,边手足无措地抵挡着王师凌厉的攻击边努力向后撤退,早已没了方才的气势。
下烹防御不攻自破。
摇摇欲坠的下烹城内,烟尘飞扬,人们冒烟突火抱头乱窜。王师的军队如洪水般自西门杀入,古乐教及惑蛊月的成员们紧急协助府衙人员一齐疏散人群。百浴守南门,柴风驻北门。
“快点!走这边,大家不要挤,快点从东门撤退!”琉璃挥动着手臂,指挥着百姓们向着城外有序地排队撤离。“不要慌!一个一个来,我和琥珀会保证大家的安全!”他高声喊道,砖瓦和石块不断从四周滑落下来,坍塌也越来越频繁。他心里焦急,然而总算及时完成了疏散。“喂,哥哥,里面还有困住的百姓吗?”琥珀的声音从东门的方向传来,琉璃环视了一圈,回道:“已经没有了!你先走吧,我马上就来!”正要抬脚,却听到身后传来有人咳嗽的声音,他急忙回头,只见一个老妪被困在了一处转角的缝隙里,由于四周全是散落的木板和石块,所以之前一直没有被人发现。“婆婆!您没事吧,稍等一下,我这就扶您出来!”琉璃说着伸手上前将老妪搀扶出来,那老妪腿脚不便,两人只得一小步一小步地向前走着。老妪不停说着感谢的话,琉璃咬牙连道不用。眼看就要到城门口了,忽然一声巨响,城门上崩下一石梁来,眼见着城墙轰然塌倒,黑色的阴影砸压下来,琉璃连忙将老妪向前一推,自己却被厚重的石板压在了下面。烟尘弥漫,血液从他的口鼻缓缓渗流出来,他用尽力气却无法从石板下面逃脱。胸口传来阵阵剧痛,估计自己的胸骨已经被压断了吧。“琥珀,婆婆就拜托了……”他握紧拳头小声道,眼前一黑便失去了意识。
III
王师占领下烹。虽然那城池已成废墟,然而由于缴获钱粮无数,军队一时元气大盛。前将军泊焉功不可没,他领残部自焱帝处领取封赏千金,顿时声名大振。
而军营里却有一人没有被胜利的喜悦所感染。他不思茶饮,终日呈现惶惶若失的姿态。负责炊事的老兵将饭菜送至他的营帐,然而一连几次在回收食具时都不曾见到里面的饭菜被动。老兵心里担忧,忍不住冒险自帐篷的缝隙处向里看去,只见那人正神色漠然地注视着自己的右手,颤抖着嘴唇喃喃自语:“我,杀了许多人么……”
“辰祀殿下……”老卒有些难过地叹了口气,拾起地上的食具缓步离开。
被夺了粮仓,杕泉的守将再也按捺不住。他不理会昆成的反对,率领驻军倾城而出,要与王师决一死战。王师早已做好准备,全军出营埋伏,待敌军主力进寨时自八方一拥而上,来了个瓮中捉鳖。敌军主力覆灭后,王师大举攻向杕泉,一战而胜,自此收复了协郡所有主要城池。焱帝犒劳三军,将士们不论功劳大小,皆有封赏,因此人人争先。他准备休养生息,待乾天补给的军资到达之后便率大军一举攻向卢洲首郡,直捣笛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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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战争爆发以来,王师已经打了许多场战役,其中不乏漂亮的胜仗。尽管如此,朴秋却时常心事重重。这天趁殿生们齐聚在大帐里,他终于鼓起勇气准备将自己的担忧说出口来。
“大家!请听我说,”朴秋认真道,于是众人都一脸狐疑地转过头。
“其实,那时我没能完成神道会交给的任务,甚至还将渊宙大人的计划泄露给了惑蛊月的学生们,王师没能一举定江山说不定也有我的错……你们没可能不知道的吧!即使这样,难道你们不会怨恨我,不会觉得我是个叛徒吗?”
四周一片寂静。
“……啊?什么跟什么啊,好像你突然变成了个很重要的人物一样!我们可是完全没有听过那种事情。喂,别把自己看得太了不起了,小子!”天音挑起一只眉毛,夸张地做出一脸不屑的样子,眼看就要上前教训作出如此发言的自大者一顿。他的伤势已经好转,然而这并不代表他便允许了协助自己疗伤的人可以抢占他的风头。
气氛很快被天音的嘲讽改变,大家你一拳我一拳地在朴秋头上一通乱揍,而后全都走心满意足地说笑着继续忙起各自的事情来。
“好痛!”朴秋抱着脑袋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说大家原来完全不会介意我一直担心的事情吗?正在寻思,却见辉夜向着自己走了过来,于是刚被集体教训过的朴秋下意识地架起防御。
辉夜慢慢地抬起右手。
“笨蛋!”他伸出修长的手指在朴秋额前弹了一下。
“只要你活着,就足够了。”
那一刻,不知为何,温热的液体忽然溢满双眼。朴秋甩了甩头,一把打开了辉夜的手,这让对方着实有些吃惊。
“你才是笨蛋!”清爽的笑容在朴秋脸上绽放,“别一直都把我当小孩啊,总有一天我也是会超过你的,笨蛋!”
那个时候,虽然已是深秋,朴秋却觉得身边笼罩着令人无比感动的温暖,直入心房。
就像春天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