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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兄,你跟叶十三在保定城里有过交会?”
“没有,”
陈明远的讶异不比段峰少上半分。叶十三祖籍陕西,而雁荡派地处江浙,彼此二人在江湖中也只是闻名从不曾谋面,何以叶十三竟会一眼便道出自己的名姓。
段峰声调不高,“看来这个钱世道对于王家的觊觎不浅,府里应该有他的眼线。”
“我自五个月前来到王家做工,”
陈明远娓娓道来。
“那时王东城与钱世道的矛盾就势如水火。仗着自己的身份,这个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刘大人的好外甥硬生生从王东城手中抢过不少生意。保定府里的生意门店,货殖行商,有六成是他王东城自家的买卖,还有三成参的有股,剩下一成也跟王家有着交易往来,这个靠近京畿的北地重镇其实就如王氏一门的私家府邸,王东城这个名字,嘿……可是有点名不副实,该叫做王一城才对。可钱世道的出现却彻底打破王家独大的局势,王东城纵有一身武艺,作为保定城里的正经名门富户,家眷百十,外加朝廷的严令禁武,也只有咬牙退忍。何况他当时早已不理经营,把大半家业交给了美玉夫人打理,日日就躲在后花园中跟月娇奴厮磨。直到三个月前,两家又因湖珠生意起了风波,钱世道布局假意相邀,王东城又怎会看不出这等孩儿玩似的陷阱,他有心告饶,慷慨赴约,心想哪怕忍痛割肉换取平安共处,却不料还是小瞧了钱世道的胃口。一场打下来,虽然自己只是受了轻伤,还重挫了钱世道邀来的高手,可府上从上到下的女眷仆役,谁又看不出家主的苦惫。民不与官斗,任你武林称雄,想要做个良民,首先要放下的可就是自己手上依仗的刀剑。”
民不与官斗……
听话中意思,陈明远跟王家人一样心思,王东城是遭了钱世道的暗害。只是这语气中的怨怼颇有对武林同仁的兔死狐悲与江湖式微的憾恨。隐迹江湖这三年,陈明远被毁去的,或许不止是那一副相貌。
段峰这时忽站起身,“老曲,叨扰一杯酒喝。”
走出几步,说着话时,身子侧挨着另一桌前,就见这时,段峰忽然出手,剑指如电,在那两个昏睡的酒鬼背上连点了数下,那两人就像被蝎子蜇到一般猛地从位子上跳了起来,连带着座椅倾倒。
二人连连后撤,各自守势抱拳,虎视眈眈,昏黄的油灯勾勒出两张充满警惕的中年汉子的面庞,哪里有一丝的醉意。
陈明远见这一幕,戒心骤起,低压的眉下闪出一道寒芒,猿身一挣,腰间软剑“嘶嗡”出鞘。
“两位是叶十三的手下吧,”
段峰问道。
彼此对视一眼,两双拳头犹自战战兢兢,二人的不作声也是一种回答。段峰便道:“寻你的主子,或是寻个避风的地儿去吧。”
从俩人摆弄的拳脚架势便知武功不高,他们自也不识问话这人是谁,只是听从老大叶十三的吩咐,在巷口的面摊上假寐装醉。可没成想被人识破,从背后被点了穴道。
——二人并未看到竟是面摊的老板老曲暗使点穴手法制住了他们。
叶十三急急追赶黑衣人时,他们眼睁睁瞧着黑衣人溜掉却苦于穴位被封无计可施,心中惴惴叶老大心中定然恼怒。不过适才从对话来看,老大也是认识这位称做段大人的,那自己兄弟栽在他的手里,想必这一回老大也能谅解。一被解开穴道,听见段峰无意为难,这二人显然没想到会是这种和平局面,怔了一下,随即如蒙大赦,忙不迭地拔腿开溜。
段峰看二人径投入春花巷,这才回身。
在炉边的小柜上敲了两敲。
老曲刚才暗中出手,阻止他出手拦下黑衣人,就又两手抄袖躺回竹椅上闭目养神。椅子是旧的,随着主人的轻摇发出“吱吱呀”的呻吟。
倒自在……
段峰道:“老曲,酒来。”
老曲的身体仍晃着,许久从鼻腔里气气的“哼”一声,眼也未睁,手一探,熟练地从柜门里踅摸出一个泛着油黄的葫芦,晃了晃,随手一抛,段峰伸手接过。
突然这时,眼中一团白影急朝段峰面目上袭来。
段峰自不迟疑,头一偏躲过,空着的另一手如触手般地迅捷疾伸,将擦着耳边掠过的那物两指一夹,捏在手中,却是一只素色粗瓷酒杯。
紧随着,陈明远处也响起一声脆响。
段峰望去,一柄绷的笔直的亮银软钢利剑势如游龙,闪颤的剑尖之上,正好套着一只跟自己手中一模一样的杯子。老曲的昏黄双眼明了又暗,将二人的出手看在眼里,随即不去理会二人目光中透露出的惊疑,仿佛刚才抛出酒杯的不是自己,打了个哈欠重抄回手,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又睡去了。
段峰取了剑上的杯子,将两杯斟满。
“我没记错的话,陈兄戒酒已有三年三个月又十四天,不知今夜你可敢破例?”他还没忘陈明远的心伤往事。
陈明远望了一眼炉边阖目小憩的老曲。心想:江湖,是多少人心中的名利场,又成了多少人埋骨的乱葬岗,又有谁能猜出最后的结局,是风光,还是背受冷枪。退隐,也不失为是残忍抉择后的一种安度。回眸细思自己这三年来的经历,最后将目光都聚在那一盏浅浅摇晃的杯中,反手抄剑回鞘,在剑柄上攥了又攥,似乎要把心臆重铸,终于拿过桌上的酒杯一口满饮。
酒入愁肠,或可解忧。
陈明远的脸上顿时泛起一层微红,像是有点不适,不过至少冲淡了些才见到时的那种阴霾,段峰与之一同落座,才开口问道:“陈兄怎么会在王家做了一名花匠?”
“那是在武林大会以后,”
既已选择开口,陈明远不再遮遮掩掩,自己又倒了杯酒,这次却细细的品了半刻,咂了咂唇间残留的辛辣,幽幽道出一段过往。
“我被陈掌门逐出师门,当时的情形大人也曾见的,真叫我无地自容,一时心生死念,这时好巧遇到往时的一位好友,被他良言苦劝,他那时正在一位官员手下做名侍卫,于是我便随他一道做了大官的随从,前往京城赴任。在京城的时日,虽离江湖远了,心里却仍失落,每一日就浑浑噩噩不知年月的过着,除了护卫那位官员的安全,平日再没别的事务,那大官初涉朝堂,谨小慎微,宫中暂时没有分发官居,他便自寻了一处居所,一墙之隔紧挨着八大胡同。我在那时认识了月娇奴。其中的事就不细说了,她是个孤苦可怜的女子,我有心看顾,她也为着排解寂寞,我二人偶尔便会闲聊几句。我的卧室窗外正对着青楼的后窗,她往往会掷纸团在我窗上,我听到动静便打开窗,就像这样的交集,日子久了也就熟识了。”
“你可曾想过要替她赎身么?”段峰心细如毫,怎听不出陈明远喃喃之中氤氲起的那一丝情愫。
陈明远道:“我也想过,钱财方面并不是难题,我那朋友后来知道此事,他也愿意倾囊相助,只是我看月娇奴久历风尘,情爱之事早麻木了,不过是拿我当作一倾诉之物,排解胸中苦闷罢了,所以我也就没有开口提此事。直到七个月前的腊月里……”
段峰身为朝中人,职责所在,接触颇广,一听陈明远报出时日,便寻思在去年岁末有甚事发生,脑中走马观花般的回溯起那时在京城中曾发生过的种种事件。
最终,他锁定一事。
再看及陈明远的那张毁坏的脸,心中已有定论。
“真不愧是大人,你已猜出来了。”
陈明远的淡笑中似乎还夹杂着扯开旧伤痂的撕痛,“就是去年年末的那一场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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