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树地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虽说已是春分时节,但从青龙山上刮来的风,却依然是一阵紧接着一阵,凉飕飕的。天上的太阳好像没有吃饱饭似的放不出光来,一块块轻纱般的云朵被强行驱赶着,飞快向南跑去。社员和知青们陆陆续续都走光了。我呢,刚来乡下才几天,不懂得这里的什么规矩,只得老老实实地独自守在地头里。
林业队的桑树园好大呀!桑树地北头和东面一直升到山腰上,南边紧挨着大队的水库,西边与翠绿的竹林连成一片。
桑园里死一般的寂静,偶尔有一、两只山雀从空中飞过,它们也只是丢下几句仓促的鸟语。一切都是那样的空荡、黯然,仿佛眼下并不是万物复苏的春天。我是孤零零的,一阵刺骨的风刮来,我不禁打了一个寒战,然后机械地使劲用热气呵了几口冻僵了的双手。
"冷吧,小知青?"
我回头看去,只见一位三十来岁的农妇正望着我呢。
"嗳。"我恍惚地随口应了一句,又向冰冷的手指呵了两口气。
"来,这是我炕的山芋,你趁热吃了吧。"妇人眯着眼睛,将两只黑如炭似的大山芋向我递来。
"这……"我一下子不知所措地后退了两步。----要知道,我可并不认识她呀。
"嘿,怎么像个大姑娘似的?林业队的知青谁个到我家里不是那么自在?快拿着吧。"
我终于接过了山芋,第一次开心地吃了一位素不相识的人送来的东西。显然,山芋是刚从炉膛里弄出来的,热乎乎的山芋将我的心也给烘得热乎乎的。虽然我的双手(或许脸上也是)被弄得黑不溜秋。
"你是第一次到农村来吧?"那位送山芋的妇人同我闲聊起来。我们已经在草地上坐下了。
"不,第三次了。前两次是在学校的时候去的。"
"那就是学农啰?"
"嗯。"
"我们这里很苦吧?"
"嗯……,跟我在家里想象的是不一样。"
妇人笑了,她笑得是那样的开心,那样的爽朗。好像坐在面前的根本就不是一个陌生的小伙子,而是她朝夕相处、情同手足的亲人。我被妇人这种豪放的气质感染着,激动着,忘记了严寒,甚至忘记了刚刚走出校门的学生所特有的那种腼腆……
从谈话中得知,这位妇人姓王叫明月,已是四个孩子的妈妈了。丈夫是大队干部,最近调到外大队去帮助工作,常常不在家,她自己每年出工不下于350天,丈夫也拿工分,夫妇二人要养活一个六口之家,确也不容易啊。好在孩子们多少都能做点事,放学后老大烧饭,老二喂猪,老三、老四放鸭子,自己回去弄几下自留地就行了,所以日子总还过得去。
末了,王明月命令似地对我说:"闲着的时候哇,来我家聊聊。牛奶我没有,白水淡茶的到还供得上帐。哈?"得到肯定的回答之后,她带着笑声走了。
我把这事告诉了大张,因为我们同在一个生产队……哦,我倒忘了,林业队的知青和社员都是从各个生产队抽上来的,人在林业队上班,可户口却还都在生产队里。大张比我早来两年,是位女知青。因为她姓张,论年龄在知青中也确实是位大姐姐了,生得又很胖大,所以大家伙都称她为大张。据说大张的社会经验很足,为人不错,正好又与我同在一个生产队,那么我理所当然地又把自己认为是最新鲜的事向她谈谈了。大张听罢我的叙述,没有表态,只是淡淡地一笑,说:"你还不了解她。"
入夜,皎洁的月亮明镜般地悬挂在窗外,风早已停了。无数的小生命在屋外无休止地"喳喳"叫着。我翻来覆去睡不着,白天的事一直在我的眼前萦绕着,问号也一个接一个地在脑海中升起:农村就是这样的吗?农民的性格、品性都像王明月吗?她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是出于好奇、新鲜还是别的什么?是呵,我不了解她。
这天,大张约我去王明月家看看。我们顺着下山的大道,穿过村庄,绕过水塘,又沿着稻田向前走去。
春天的景象实在惹人喜爱,一望无垠的大地上,碧绿的豆秧像大海的波涛一般随风荡漾,满山遍野的油菜花,吸引着无数的彩蝶在那黄灿灿的舞台上尽情欢闹,山鸡、斑鸠、白头鸟,一路上叽咕叽咕的叫得欢。
"你知道王明月这名字是怎么来的吗?"大张向我问道。
"我摇了摇头。"
"哦,这也倒是件有趣的事情。以前有人给孩子取名字的时候,不像我们现在这样,该取什么就取什么,而是在孩子刚出生的时候,母亲第一眼看到的是什么东西,孩子的名字就叫什么了。"
"这么说,王明月她妈妈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月亮喽?"
"嗯。"
"嗬,有意思,名字居然还有这么个取法,这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进村了,四处的狗见着来人,立刻施展出它们的看家本领,冲着我们狂吠起来。
我吓坏了。真的,对于呲牙裂嘴的狗,我从来都是退避三舍的。过了岔路口,我们向东走去,这儿的房子几乎都是清一色的灰瓦房,多半是新的。听说大队支部为了照顾社员生活,解决全大队的盖房问题,特意办起了一个砖瓦窑,出窑的砖瓦以廉价卖给社员。这不,自己烧的砖瓦早已派上了用场,百分之七十以上的社员都住进了新瓦房。
突然,一只大白狗飞快地狂吠着向我们扑来。我心里一惊,立刻往大张身后躲去。大张到底是老知青了,她一点也不害怕,反倒狠狠地向狗吆喝一声。这狗听见大张的声音,立刻摇摆着尾巴,伸长着舌头,在她身前身后转起圈子来,那个亲热劲哪,可就甭提啦。
大张见我满脸狐疑地望着她,便笑了笑,说:"这就是王明月家的狗,已经一岁了。"说罢,亲昵地拍打了一下大白狗的脑勺子。大白狗撒娇似地昂起头来,伸长舌头一个劲儿地舔着大张的手。
"喏,这就到了。"
我顺着大张的指处望去,见着一幢旧式的灰色瓦房。屋顶上长满了瓦隙草,房檐下当年被石灰粉刷过的地方,早已被雨水渗着瓦灰弄得斑斑点点,模糊一片了。屋前的一块小空地上,栽满了四五种不知名的花草。
大张领着我,一前一后走进了王明月的家。
1980年9月23日
(图片取自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