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读”攻毒——科幻世界相伴,助力全民战“疫”
网心之匠
作者 / [美]伊兹·沃瑟斯坦
翻译 / 苏婉蓉
插图 / 小 花
小时候,我常常躺在妈妈怀里,听她给我讲故事。巨网在我们身下轻轻摇动,轻微得让人几乎忘记它的存在。如今,妈妈的舌头成了一团藤蔓,而讲故事的人是我,但那张网依旧在颤动。如果你知道如何去听的话,便能听见它依旧在诉说。
那么,请听我讲吧:我来到普利尼的铺子外面时,看到有只圆蛛织了一张绚丽的蛛网,上面反射着早晨的阳光。圆蛛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因为小虫子无论什么颜色、是肥或瘦,都成为了她的猎物。是个好兆头,我心想。好得几乎让我忘了自己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且身无分文,而妈妈又急需除虫。我走进铺子里,心情还不错。
普利尼看到我,微微一笑。他戴着一顶锥形帽,看起来相当滑稽。不过这也不关我的事。他给的酬劳很公道,偶尔没有活让我干的时候,会给我一点剩下的饭菜,还时不时地问起我妈妈的情况。在他帽子底下,那些曾是头发的书页散落开来,薄薄的纸上满是细小难懂的字迹。上一次我见到他时,他的大部分头发仍然是头发。看来他最近练书本魔法练得很勤。
“达娜,”普利尼愉快地向我打招呼道,“快进来。我这有个活儿要派给你。”
“听候差遣。”我说着靠在了他的柜台上,“什么活儿?”铺子里弥漫着一股特别的气味,混杂了灰尘、保养良好的皮革和香料茶。形状各异、大小不同的书本从地板一直堆到了天花板,其中有几本会在特定的时候窃窃私语,还有几本,如果你放任它们说个不停的话,会让你厌烦得宁愿去“深渊”。
普利尼笑着将一个用牛皮纸包装、用麻绳捆好的包裹放在了柜台上。很明显,这是一本大部头。“送个包裹,”他说,“不过比平时远一点,在东北方第三十四环。”他的左手五指和右手的一大半手指都已变成皮革,但它们在纸上抚摸的时候依然很轻柔。
我吹了声口哨,“那么远的地方,识字的人肯定不多,更别提懂书本魔法的了。”我没说我是怎么知道的。
“你说的倒没错,但如果酬劳给得足呢,嗯?”他把一小袋钱币放在柜台上,数量是我平常酬劳的两倍。我跑到那么远的地方要花上半天时间,不过这些钱足够补偿了。你可能会觉得,雇主出手这么慷慨,我应该有所顾忌,但这笔钱对我的诱惑力非常大。
“很公道。”我说着一把抄起钱袋,同时暗自庆幸我的手指依然是手指。我一直对魔法格外当心。
“在外面要小心一点,达娜。”他说。有时候,他还是把我当成那个第一次帮他送包裹的小女孩,而非一位年轻的姑娘。我拿起那本厚书,拴在我腰带的一个环上。
“你也是。”我说,“还有,用那魔法的时候节制一点,好吗?一本厚书可没法付我报酬。”
他哈哈大笑,“我不准备在短时间内,嗯……合上我的封面。”他停顿了一下,“噢,你把包裹送到目的地之前,要确保它没有拆封,卖家坚决要求的。”
“嘿,”我努力挤出一个自信的笑容,“我可是专业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费心提醒我。我俩都知道,写在纸上的字对我来说毫无意义。
片刻之后,我便来到大街上。我礼貌地向圆蛛轻轻压了一下自己的帽子,因为妈妈曾说过,它们是“工匠”的表亲,值得我们敬重。
我跑了起来。清晨的空气充满了这个城市的气味——新鲜的面包味,香料味,粪便味和汗水味。即使在这么靠近中心的地方,闻起来还是有种家的感觉。这里的网线相隔很近,人行道之间没有空隙。富人们可以一辈子也不用见到“深渊”,不用琢磨谷底究竟有多深,也不必知道只要不小心摔下去、再也无法回来,便能找到答案。
我快速地穿过狭窄的街道,冲出了内城区那些密集的高塔,来到了内城之外。在这里,我可以自由呼吸,可以在开阔的空地上狂奔,可以感受光脚丫下的网。历经了千年万年,这张网仍有些许黏性。
那种网通过颤动对我诉说的感觉,我已经经历过无数次,对我来说几乎不再像是魔法了。这是我学会的第一个招数,我可以使用它而不用加速自己的变形过程。
我很快就到了中城区,躲开骡子和小贩的摊车,摇摇晃晃爬上排水管,从屋顶的菜园跑过——我情不自禁想要抓走一把莓子或是大麦,但最终还是做不到在邻居的菜园里偷东西——接着又回到了网线上。
我来到人行道之间的空隙前,看着“深渊”里很深的地方。妈妈以前总是告诉我要小心那些空隙,但我从不害怕。反正没为我自己害怕过。有一次,我看着一整个街区的屋子忽然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开始摇摇晃晃,然后缓缓地倒了下去……
接下来的事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那天早上,我还不知道事情会变得有多糟。但我确实感到了异常,就像有人在监视着我。我现在明白了,那是一种预感,与魔法无关,只是被经验打磨得很敏锐的直觉在发挥作用罢了。
当这种感觉变得过于强烈时,我迅速绕过一个拐角,爬上一座风车,观察我身后的道路。我没发现跟踪者,只看到在我面前铺展开来的城市。我对她向来有种敏锐的感觉,以至于有时都忘了去欣赏她。不过说真的,她简直太美了。从这么远的地方看,特拉弗斯①的建筑稀疏零落,大部分都是空地和宽达两米的网线,整张网几乎都暴露在外。我可以一直望到这座城市的中心,那里是金钱和权力聚集之地,塔楼群高耸入云,而其中最醒目的,要数市长大人的尖塔和“智者会议厅”的大指针了。市长大人负责维持经济的良好发展,“智者”们则负责运用魔法,做着古时的魔法师们都会做的事——也就是不使用魔法,除非他们想要完全变形为猎鹰、球状闪电或是其它某种他们所研究之物。
①原文字面上有“跨越、横穿”之意。
整个特拉弗斯就建在网的中央——或者说接近中央。我从这儿看不见它的中心,但我能感觉到那个圆形空洞所在之处,那里除了“深渊”,什么也没有。“工匠”本人曾经在那里生活——假如你相信妈妈讲的故事——并以某种神秘的猎物为食。后来她顺着一根丝线爬上了月亮,留下了她的劳动成果。
也许那是真的。反正我可以告诉你,建造那张网的既不是“智者”,也不是市长大人的钱。
我暗自责怪自己不该沉迷于欣赏风景,于是连忙跳回巨网上,朝目的地飞奔而去。那地方藏在一堆廉价木材和沥青纸当中,整个街区看起来摇摇欲坠,虽然我站在上面,感觉相对来说还算稳定。我按照号码找到那间简陋的小屋,然后敲了敲门。
门嘎吱一声开了,一个头戴兜帽的人影站在黑暗之中。“我从普利尼的铺子送来一个包裹。”我说。
“总算来了,”那人说着取下防盗链,“进来吧。”然后将门开大了一点。我犹豫不前。住在巨网边缘的人都是我的同胞,我非常了解他们。书对他们几乎没有用处,再说他们也买不起书。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没有恶意,而那些怀有恶意的人,也绝不会让你看出来。
我后退一步。那个刚刚还在欢迎我的人影向前逼近一步,两只触角从他的兜帽里伸了出来。“别害怕。”他说,但我怎么可能安心?
“没事。”我慢慢后退着说,“请退回屋里去,我会把这包裹给你的——”我摸索着去解腰带上的扣子。那人顿时紧张起来。
“快把它给我们。”他说出的最后一个字带着嘶嘶声,仿佛说话对他来说是件很艰难的事。其中到底涉及了多少魔法?
“呃,好——”我手上的动作迟疑了一下。
他发出一声尖锐的噪音,让我头痛不已。接着他摘下了斗篷,他的嘴几乎已经完全变形。他在通过发育不全的口器说话。他的复眼里映现出我那紧张的面孔。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双翅目昆虫魔法?我呆呆地想。也许这就是我没有及时发现他手上有刀的原因。
他冲了过来,刀子直指我的腹部。幸运的是,他的直觉和食腐动物一样,没那么快。他猛地一挥刀,我闪身躲开。刀刃从我的身旁扫过,但我已经跑开了。我的速度很快,也很自信,巨网是我的朋友。不过他也有他的朋友。
我听到嗡嗡声时才意识到这点。我绕过巨网的一个角落,回头一看,两个戴着兜帽的人正朝我飞来,“不祥的兜帽”先生和他的朋友组成的三人小队就在我后面的巨网上。他们都穿着傻不拉几的灰色袍子,就是那种蠢得想要让大家都知道你加入了邪教的袍子。那袍子的背后被剪开了,以便让他们那该死的翅膀可以自由飞行。谁能想到苍蝇会这么有创意呢?
我竭力狂奔,不过该调整一下自己的步伐了。我从来没有被苍蝇邪教徒追杀过,自然没经验,只想甩掉他们。这么偏远的地方虽然是有一些建筑群,但最多七八座建在一起,之间隔着大片的空地——也就是网线和“深渊”之间的距离。而我一点也不想知道追我的人会不会朝我扔刀子。
我强迫自己跑得再快一点,但他们还是飞得越来越近了:嗡嗡声已近在耳边。我试着屏蔽掉那声音,去听巨网告诉我的东西。我真的听见了:有许多声响,距离不远。于是我朝最近的建筑群跑去。
我先是感受到了巨网传来的一阵颤动,接着便听到了声响。不用回头我也知道,刀子从距我不到一米的地方飞了过去。
我向前猛地一跳,从离我最近的一间屋子的后窗跳了进去。几张脏兮兮的、惊讶的面孔齐刷刷地向我看来。我没时间解释,而是飞奔着穿过屋子,从一扇边窗跳了出去,来到了一块摇晃得令人不安的平台上。
它在那片虚空之上不断移动,倾斜。我没有向下看,找回了平衡。我的平衡感向来很好。
苍蝇或许不是最聪明的种族,但我能去的地方不多,只有继续跑才不会被发现。我匆忙从墙上翻进了旁边的一座建筑——谢天谢地,这次里面没有人——然后冲出去,来到它前面的巨网上。幸运女神再次向我微笑:我从巨网的震动中感受到一辆大篷车——很便宜的那种——刚从一家简陋的旅馆离开。我钻到车底下,牢牢抓住底盘。这趟旅程不算舒适,但我总算逃离了那些苍蝇的视线。
车移动得很慢,而这给了我时间喘口气和思考。我不明白他们刚才为何要追杀我,而且明明不必偷偷摸摸靠近,只需直接把那本该死的书拿走就行了。
等我的心脏不再怦怦乱跳、像是随时想要跳出胸膛以后,我终于有时间来想个计划了。首先要知道我送的是什么东西,还有这些混蛋为什么宁愿杀人也要得到它。还得去找一个可以信任的人,一个能读书识字的。这样的人可不多。我知道,我不得不放下自尊去找索查。
索查一打开门,我便看到了他脸上的一连串表情:惊讶,厌烦,以及当他的目光落到我身上的血迹时露出的忧虑之色。
“噢,我的天,喂,你到底做了什么?”索查说道。
我露出一个最调皮的笑容,“我发誓,这不是我的错。”
“得了吧。”他说,很明显并不这么想,“好了,进来吧,趁你的血还没滴满我的门廊。”
索查所住的公寓位于中城区,在三楼上。我以前一直很喜欢来这里的路上的景色,喜欢欣赏长长的大篷车车队缓缓穿过城市的景象。不过风景虽好,长时间远离大网还是令我有些心烦意乱。
索查让我坐在沙发上,拒绝听我解释,直到他拿出了医疗设备。他在我身旁坐下来。他的头发是落日的颜色,如在微风中一般微微飘动。他的皮肤边缘有些许模糊。看来我们分手之后,他的技艺有所增强,不过这对于减轻我的欲望造成的痛苦没有丝毫帮助。
“把你衣服拉上去让我看看。”他说道。我照做了。他看出了伤口为什么没有恶化。之前那把刀虽然是冲我体内柔软的内脏而来,却只是砍中了我身侧的那层外壳。我有一阵子没使用魔法了,所以那层外壳并没有扩展太多,还没有变成完整的外骨骼。但今天早上,很可能就是它救了我一命。
索查动作轻柔地帮我清理伤口,然后包扎起来。我依然希望能从他身上感受到一点旧日的那种渴望,但他是真的在担心我,其中不带任何情欲。该死的。
“这真不是我的错。”见我不会因失血过多而死,伤口也没有出现感染,他露出了满意的表情,于是我对他说道。我将事情经过大致讲了一遍,不过可能夸大了一下我英勇逃脱的过程。
他似乎不为所动。看看我冒了这么大危险,却得到了什么啊。“嗯。”他说,“你最好让我看看那本书。”
“很抱歉把你卷进了此事,索查。”我轻声说道,将包裹递到他面前。我道歉的功力还是有一点儿见长的。
“如果当初你肯让我教你读书识字,现在就不需要我了。”
我曾对他说过看书很无聊,但事实却是,我讨厌在他面前显得没用。也许我只是想让他看到我强硬的一面。你肯定能猜到这么做的后果。“也许我只是想找个理由来见你呢?”
一阵微风吹来,使室内温度降低了五度。他无动于衷地说:“把东西给我吧,呃。”于是我把包裹交给了他。那本书的灰色封面由破布制成,内页却只是微微发黄,就像有人给这本书重新包上了一张古老的封皮。索查倾身向前,小心地翻着书。趁他看书的时候,我从他柜台上的水壶里倒了点水。虽然我抵住了想要像从前一样探头往卧室里张望的诱惑,但还是没忍住从他的食品储藏室里抓了一把面包:一旦我停止走动,饥饿的痛苦就会随之袭来。
吃了些面包后,我感觉好受了一点,但还是觉得很饿。而且仍然感到无依无靠,我说不清到底是因为这里的海拔,还是因为他对我如此冷淡。
“好吧,该死,呃。”他说,“你这是惹上了什么事啊?”
他以前甚至在床上也从不骂脏话。“有那么糟吗?”我一边问,一边回到了沙发上。
“读起来像是宗教文本。一大堆莫名其妙的瞎话,比如什么‘阶级之王’和‘吾辈之家,腐朽世界’。”
“该死的苍蝇。”我说。
“这还不是最糟的。”书页在索查制造的微风中轻轻飘动。他翻开靠近书末尾的一页,上面画了一个圆圈,里面写满了一圈圈复杂的笔迹。“这是这本书真正的核心,是一个召唤符咒,呃。”
“所以他们是要干吗——召唤他们的神?”
“他们的神?我不这么认为。”索查什么事情都懂一点。毕竟秘密总是会随风传递。“这是一种献祭方式。用猎物做祭品。”
“听起来不太妙啊。”
“确实。”他说,“但这也解释了他们为什么要攻击你。他们不仅需要这本书,还需要鲜血来为这场仪式——”
撞击声打断了他的话。某个巨大的物体撞上了索查公寓的窗户。我惊讶地跳了起来,一把抓起那本厚书。一位邪教徒将它的人类脑袋和毛茸茸的前肢从破裂的窗玻璃中伸了进来。
就在这时,我感觉到了风。我回头一看,发现索查完全站直了,他的身高令人惊叹,他的袍子在四周乱舞。
“这种行为,”索查说,“可不明智。”家具开始在越来越强的旋风中嘎吱作响。索查如此生气的样子,我以前只见过一次。还是看他对别人发火更好玩。“我来拖住他们,”他说,“你快走。”
窗户突然完全碎裂,那位邪教徒打着旋飞了出去。今天对苍蝇来说可不是个好日子——我是说,肯定比平常还要糟。我冲出了房门。“小心点,索查。”我回头对他喊道。我没有告诉他我内心的感受,因为你永远不知道风会捕捉到什么信息。
那些邪教徒将一直是我的大麻烦,除非有人找出指使他们寻找祭品、进行献祭的幕后主使并加以阻止。而且,撇开自身利益不说,他们还攻击了我的恋人——好吧,是我的前任,但我会保持谨慎的乐观态度。另外,以这种方式召唤出来的东西,对于特拉弗斯或者我来说,都不可能是好消息。
所以我打算去找普利尼谈一谈,弄清楚他对送这本书过来的人有何了解。某人要求送这本书,并设计让我去送死。普利尼是我唯一的线索。
但首先,我要去跟妈妈说说话。至少我可以把钱给她。总有一天,她还是可以花这些钱的。我开始觉得,这一切对我来说负担太重了。我不确定自己是否会平安无事。至少我要再对妈妈道一声晚安。
我回到家时,小公寓一片漆黑。我早上点的蜡烛已经燃尽。我能闻到隔壁的屋顶社区菜园里的西红柿都熟了,还闻到了刚松过的土壤的味道。她又去劳作了。我绕着街区走了两圈,和无遮蔽的大网保持着联系。没有邪教徒跟踪我的迹象,不过我在索查家的时候就考虑过这个了。确信没有人跟踪后,我便回到了屋里。
每张网的中心都有一块空的区域。在旁观者眼里那是空的,对蜘蛛来说则是整体的一部分。如果你不是特拉弗斯人,听了我的故事后,你可能会认为特拉弗斯和别的地方不一样,觉得这儿的每个人都处在变形的过程中。其实不是这样的。我们中的大部分人压根就不会魔法,除了会一点咒语——比如说,用些火系咒语来点香烟,用些水系咒语用来洗窗户。任何人只要用点心就能做到。而且只要你不专精某一项,就不会变得不太一样。你就不会开始变形。
当然,你也不会变得神通广大。有得必有失。但在特拉弗斯,愿意冒着变成一个火球、一本厚书或一只猎鹰的风险的人也并不比其他地方多。至少不会多太多。在“深渊”边上生活,或许让我们变得更加——狂野?我们或许会觉得生活很艰难。但至于为何我认识的似乎都是些会魔法的人,那就与我的身份以及我为了生存而不得不做的事有关了。
这就是这张大网的核心精神。你需要了解它,这样才不会误解妈妈。
我走进屋里。里面满是光影交错的斜纹,白昼的最后一道光芒透过和整面墙一样大的窗户洒进屋里,黑暗仿佛是从屋子中心扩散开来的。但那并非魔法,只是因为贫穷。最大的那扇窗户边,妈妈坐在椅子上,几只蝴蝶在她参差不齐的绿头发上飞舞。我出门后,她去劳作过,然后又回来了。我是从楼梯上的绿色水迹看出来的,而且她的姿势也换了,她的手臂搭在椅子的扶手上,而不是交叠放在身前。她从不费劲去做小幅度的动作。她只需要让肢体末端在风中轻轻摆动就足够了。
“我回来了,妈妈。”我说道。她的目光转向了我,眼睛里似乎有笑意。“我不能待太久。还有活儿要干。”我会告诉她,有疯狂的邪教徒想把她最爱的独生女儿开膛破肚吗?绝对不行。
我走到柜台边,拿起水壶。这是早上刚从屋顶社区菜园的雨水槽里装满的。我轻轻扶着她的脑袋往后仰,她的脸色还是和之前一样灰暗,既不像肢体那样呈现森林的绿色,也不像她的舌头藤蔓尖端那样呈亮绿色。我往她的舌头上浇了大约三分之一水壶的水,看着她喉咙的肌肉逐渐收缩。她还是在以原来的方式吸收东西。我把剩下的水浇在她绿色的身体上,看着水流进花盆的泥土中——她的脚就搁在里面——然后在她身旁坐下。
“这个活儿可能要比平常花更多时间,妈妈。”我告诉她,“但我已经拿到报酬了。我会给你留一些钱。莉拉女士过来时,可以为你除虫,还能帮帮其他忙。”
我能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不同意——作为女儿,怎么可能看不到呢?“别那么看着我,妈妈。你竟然上去照料菜园了。别假装你没去过。”
她没有试图否认,当然,我也不想她多费口舌。“我只是——求你了,妈妈。你真不用去。菜园会没事的。蜘蛛们会把虫子赶走,光照和水也都很充足。”没错,少了她那蕴藏魔力的双手的照料,植物在自然的土壤中不会长得像之前那么好;没错,邻居们都指望着那个菜园。但我不想回到家时,看见客厅里长着一棵树。这很自私,我知道。
夕阳渐渐西下。她一般都想在黄昏时入睡,以便保存能量。等夜幕一降临,我就要出门。黑夜不会让苍蝇变慢,但我在夜里总是感到更加自在,感官也更灵敏,安静的街道也让大网传递的信息更加清晰。我还有一点时间可以消磨。
“讲个睡前故事怎么样?”我问妈妈。你可以说,我是在怀念往昔。“讲那个‘工匠’和特拉弗斯营造史的故事好不好?”这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的故事。
我坐在她身边,给她讲述“工匠”的故事,讲述她织的那张横跨这个世界的巨隙的大网,讲述某一天她如何厌倦了这个地方,随后躲到了月亮的背面。然后我亲吻了妈妈,和她道了别。
妈妈从来都没有想要变成一棵树,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让乡亲们有饭可吃。所以,要是你觉得特拉弗斯的每个人都会使魔法,那我来问你:为什么我们还有这么多人在挨饿?
在内网狭窄的街道上,夜从来不会完全黑下来,到处都有路灯投下的奇怪影子。在普利尼的铺子外,那只圆蛛正忙着将食物裹起来,以待稍后享用。她真是太棒了,这也让我紧张的心情有所平复。我用力敲了敲普利尼的门。
等了一会儿都没有动静,但我知道普利尼就在楼上睡觉,因此就算铺子关门了,他也不可能听不见我敲门。门终于开了,他探出头来,面色一沉。
“达娜,”他说,“怎么回事?你怎么还拿着这本书——”他看到了我衣服上的深色污渍,“那是血吗?快进来。”他左右看了看——这一次他没有戴帽子,因此头上的书页哗啦啦地翻个不停——然后关上了房门。当他点蜡烛时,屋里的一些大部头开始对我低声细语,起初只是些沙沙声,只有当我认真去听时,它们才会变成有意义的字句。我一点儿也不想听。大部分厚书都不是书本魔法师变的,而那些曾经是书本魔法师的,似乎也对故事或任何好玩的事情都不感兴趣。他们似乎除了抱怨理论晦涩难懂以及互相发牢骚之外,什么也不会做。一群无趣的老人,即便是那些从未长大成人的也是如此。
普利尼在一张矮桌上清理出一块空间,让我坐下。“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他问道,然后便去煮茶了。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他,但去掉了我难忘旧情以及给妈妈讲故事的部分,因为这和他无关。
“真可怕。”他说着端给我一杯茶,然后在对面坐下。
我等他喝下一口之后,自己才抿了一口。你看,我并非什么都不懂。
“嗯,好吧,我遇到过更可怕的。”其实我没有,“但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对我动手,而不是让我把包裹就那么交给他们。”
“他们可能是不想让自己暴露。”他说着喝了口茶。“也可能他们就是那么蠢。我是说,似乎——你刚刚怎么称呼他们的?——苍蝇邪教徒与聪明一点也不沾边。”
“有道理。但我实在不想死在那么蠢的人手里,所以我需要你的帮助。”
“当然,”他说,“任何事都行。你需要什么?”
“我需要知道,要求送那个包裹的是谁——他们长什么样,是怎么签的订单。我需要知道是什么人想杀我。”
“我不确定我记录了多少。”他沮丧地说道。他注意到了我的表情。“别担心。我想我可以帮你。但你要答应我,先听我讲完再离开,别被怒火冲昏了头。”我强迫自己放松下来。如果事情比我担心的更糟糕怎么办?但普利尼看起来好像并不担忧。他悠闲地喝了一口茶。
“没问题。”我说,“天色已晚,不宜发怒。”我必须知道真相。如果找不到答案,我就死定了。
“听起来或许有点奇怪,”他说,“其实是谁送来的这本书并不重要。在下层阶级中,总会有一些向往末日的邪教徒——无意冒犯。但你是见过他们的。这些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于是便会开始琢磨,认为世界末日也许对他们有好处。”
“但那本书并不会帮他们带来末日。”
“没错。”他说,“至少不会以他们认为的方式。送来那本书来的人,不管是谁,很可能在幕后操纵他们,想让他们举行那本书里提到的仪式。”
“他们难道看不出来吗?”我问道,“我的——朋友十分钟就弄明白了。”
“那些邪教徒?他们的任务不过是让你进屋去,同时不让你起疑心,就连这他们都搞砸了。”
“有道理。”我说,“所以说,有人想要引诱他们——做什么?让世界末日到来?”
“没那么夸张。大部分神都希望世界继续存在——至少希望改变后的世界依然存在。他们想要保住自己的权力。”
“所以,他们是想要干嘛?”我问道,我的心揪得更紧了。
“你已经走遍了这座城市,达娜。对大多数人来说,这里像是一个好地方吗?他们过得很好吗?”
我咕哝着喝了口茶。我挺喜欢普利尼的,更何况我还需要答案,所以我没告诉他,他并不了解偏远地方的人们是如何生活的。
“市长大人发着财,他的朋友们发着财,”他接着说,“‘智者’们互相勾心斗角,与市长大人尔虞我诈。而人民却在挨饿。”
“我们应付得来。”我说,“大部分人都应付得来。我不明白这和世界末日有什么关系。”
“我跟你说了那不是世界末日,达娜。”他展开双臂说道,“而是推翻社会秩序,推倒权贵之塔。实现人人平等。”
我看了看四周。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个房间里的财富比整个外网的加起来都要多。“我真傻。”我说,“再要几个储水缸我就会满足了。”
他倾身靠近我。那些曾是他头发的书页随即从中间分开。“我知道你的眼界不止如此。情况会变得越来越糟的。那些权贵中没一个关心我们。”
噢。你可能在想,该死,她竟然用了那么长时间才想明白。好吧。但要是你遇见自己的朋友想要引发世界末日,你也不见得有心理准备。我撑着桌子,往后退了退。
“也就是说,不管是谁成功举行了仪式,他们无疑都会从其召唤出来的‘力量’中得到些好处,是不是?”
“好吧,没错。”他说,“我是这么预想的。”
“那么,他们要召唤谁呢?”我努力琢磨着他想要召唤谁,“长老大人之一?还是冬日之神?”
他哈哈一笑,喝完了他的茶。“没那么平庸。是‘工匠’她本人。”
我一直都不确定她是否真的在月亮背面。但即使他是错的,一旦仪式进行过后,一定还是会发生什么的。
“这不可能只是为了——为了人人平等。”我说,“你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普利尼?”
“正义。”他说着站起了身,轻轻掸了掸粘在袍子上的绒毛。“她可是‘工匠’——她能把我恢复成原来的模样。想想看吧,达娜!拥有那么强大的力量,却没有,呃,副作用。”
我挪了挪身子,换了个重心。我不喜欢用这种方式看待变形,就好像那是个诅咒一样。“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他叹了口气。“我还以为这很明显呢。我想要你的帮助。我知道你和她有种密切的——联系。而且你一定比我还讨厌那些权贵。当然了,她也许还能帮你妈妈。”
他的这番话让我犹豫了。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相信“工匠”,不确定变形是否真的可以逆转。可是尽管我无比热爱特拉弗斯,大网也是不适合一棵树生长的。我可以把她栽在菜园里,但即使那样……
“那些菜园。”我说。
他拿起一本书翻了起来。“你在说什么?”我估算了一下和他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一米。但书本魔法师绝非善茬。只要念对咒语,他们甚至能施展出比最伟大的绘图魔法师更多花样的魔法。我对于他正在看什么书一无所知,也就无从准备了。我忽然意识到,这次我真的死定了。
“那些菜园。”我沮丧地说,“一旦‘工匠’回来,掌握对她的网的控制权,一切都会完蛋。那些菜园将不复存在。”
我看着他的表情从困惑转为轻蔑。“要想有所改变,总要付出代价的,达娜。”
而我很清楚谁会付出代价。“好吧。”我说,“我听你的。你会给我什么好——”我突然冲向他,拳头用力击向他的下巴。我的速度很快,而他年事已高。但我并没有如预想的那样打得他措手不及。
“防御加身。”他脱口而出,我随即重重地撞上了一堵能量墙。我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躲到了柜台后面。还算及时。
“肮脏叛徒,无异于毒。”他喊道。我顿时感觉恶心欲呕。四周的空气变得恶臭起来。不能再躲了。我以柜台为支撑,向远端的墙跳了过去,然后紧紧抓住了那里的书柜。它开始嘎吱作响,剧烈地摇晃起来。他转过身来面向我。我再次跃起,令书架上的书咔哒作响。其中有一本大骂着脏话。
我没听见普利尼念了什么,只见一道白光闪过,一声爆炸轰然响起,房屋剧烈摇动,我面前的书架逐渐焖燃起来。
我赶紧离开书架,跳上桌子,踢开茶杯,朝他腹部扑去。他往旁边一闪,差点躲过去。我抓住了他的肩膀,然后重重摔在了地上。当我再次抬起头时,他正挣扎着从一堆书中爬出来。他又拿起了一本书。
“你真的惹恼我了。”他恶狠狠地说,接着念道,“噢,命运之矛。”
我实在不想死于一句陈腐之词。三支长矛突然出现,射向我的胸口。我向上一跳,用手指和脚趾紧紧抓住天花板。我并非刻意运用魔法,但我终归还是用了。这救了我一命。暂时如此。
我集中精神,准备再试一次。“你是个很有天赋的姑娘,”他说,“但是时候让你长点记性了。‘万物皆碎。’”
我先是听到咔嚓一声,过了一会儿大脑才决定提醒我,我的手臂上有块骨头戳出来了。接着我就在地板上痛苦地惨叫起来。
那个该死的魔法师做了什么?他平静地站起身来,站在我面前俯视着我,眼中含着泪水,而我则竭力不让自己昏过去。“我实在很讨厌这么有前途的人才白白浪费。”他一边说,一边翻阅他的书,“垃圾,都是垃圾。啊有了。这条行——”
我真希望自己能告诉你,我有一个很逗的笑话。但我正在努力不让自己休克,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使用我一直都在回避的力量。变形并不是诅咒。
我怀着能聚集的全部鄙视之意,朝他吐了一口唾沫。
他眨了眨眼,然后抓住自己的脸尖叫起来,重重地倒在了身后散落一地的书本上。他的尖叫声不断升高。他抓住自己皮肤破损之处,剧烈地挣扎着。瞧见了吧,蜘蛛可是有许多花样的。我把自己受伤严重的手臂按住,向他爬了过去。这几步非常难熬,但我还是爬过去了。
我没有嘲笑他,他也没有破口大骂。我感觉他挣扎的样子很眼熟。他就像个猎物一样。我完全接受了我的力量,朝他腿上柔软的皮肤狠狠咬了下去。我感觉毒液从我嘴里流出来。
几分钟后,尖叫声停止了。他那些富有的邻居,有动过哪怕一根手指来帮忙吗?没有。他还要过一会儿才会变得足够柔软。没关系。尽管手臂疼得让我眼前直冒金星,我仍感觉到了特拉弗斯在朝各个方向延伸:市长大人在他的高塔里熟睡,一位乔装打扮过的“智者”正在街上行走,商人们身着华服品尝着舶来的山珍海味,孩子们在空地上玩耍。我感觉到了妈妈。她已经睡了,她的绿色心脏在缓缓跳动。我感觉到了索查。他正望着窗外的夜色,肌肉绷得紧紧的。我感觉到苍蝇邪教徒们在一所废弃的房子里策划阴谋。让他们来吧。我会准备好的。
我撕开普利尼的袍子,尽量做成了一个夹板。我痛得差点晕过去,但总算是把手臂固定好了。我从未感到如此有活力。要我说,那些神尽可以占据着“深渊”。但普利尼有一件事说对了:特拉弗斯现在确实是一团糟。而且,每张网都需要一只蜘蛛。这是肯定的。
普利尼已经足够软了。一顿饱餐过后,我艰难地站了起来。我的手臂需要治疗,但有人还欠我一两个人情。
我来到前门,朝那只圆蛛点了点头。现在我和她一样了。然后,我走出房门,步入了我的城市。
【责任编辑:赵伟轩】
本文刊登于《科幻世界·译文版》2019年4月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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