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七)

作者:又吉直树  【】内为译注


过完年【日本的“过年”指的是元旦,假期到1月3号为止】后没多久,神谷先生很难得地约我一起去涩谷。从涉谷车站前几块巨大屏幕内流出的声音不断地相互撞击又相互融合,为了不被这些声音压倒,路上的行人们纷纷加快了脚步,回报以同样巨大的足音,因此,感觉整条街道都在大声呼喊。虽然身体状况其实和年末时别无二致,但人们脸上的表情或多或少都带着点新年的气息。街上到处都是随意地穿着深色西服的人,时不时看到有年轻人穿着鲜艳得过分的衣服独自嬉笑着,反而让我感到安心。神谷先生正在忠犬八公铜像前吸烟。好不容易看惯了出现在吉祥寺背景中的神谷先生,这回在涩谷街头目击他的存在,再次浮现压倒性的违和感。神谷先生总是不修边幅地穿着一身毫无现代感的行头,恐怕是显得格格不入的主要原因之一。

“这是初诣【新年第一次参拜神社】以来第一次见面吧。真树说要向你道歉。”

神谷先生一边说话一边吐着Short Hope牌香烟的烟圈。

今年的初诣,我和神谷先生真树小姐三人结伴参拜了武藏野八幡宫,之后又一起回到真树小姐家吃泡菜火锅。我一如既往地喝醉了,开始高谈阔论漫才的话题,而真树小姐却在神谷先生的授意下,偷偷跑到房间某处对我又斗鸡眼又吐舌头地扮着鬼脸。我发现之后就要责怪真树小姐。这种毫无新年气息的谜之对决来来回回持续了几个小时,开始逐渐激化,最后,真树小姐干脆逃离了我的视线,躲到房间的角落朝我竖起了中指。我猜,她是想为这件事道歉吧。

神谷先生在绿灯亮起的瞬间丢掉烟头,快步走过十字路口的同时突然对我说:“德永啊,虽然你有点不善交际,但女孩子总还是需要的哦。”

神谷先生时不时会撞到其他路人,我也一样。宇田川派出所附近有座大楼,里面有好几家居酒屋。神谷先生似乎在其中一家约了几位女性要开联谊会。这里的装潢比我们经常去的吉祥寺的店要高档的多,在进门之前我犹豫了很久。

联谊会一共六人,除去我和神谷先生外有三位女士,还有一个神谷先生的后辈。我从来没有参加过这种联谊会。神谷先生的后辈资历比我要浅,所以很客气地向我打了招呼,也许他觉得我是个挺冷漠的人吧。神谷先生比平时和我和真树小姐在一起的时候要开朗了几分,而我则比平时更安静了几分,适合这种场合的话,我一句都说不出来。坐在我身边的女性动不动就贴到我的耳边说话也令我郁闷不已。

联谊会逐渐变成了神谷先生的个人秀,女士们都被他的发言逗得花枝乱颤。我旁边的那位依然不断地小声向我搭话,“你没事吧?”之类的,硬是要营造一种二人世界的氛围,让我非常烦躁。随着搭话次数的增加,她的眼神也渐渐只锁定在我一个人身上。我来这里是为了听神谷先生说话的,而不是听她说话,所以当我从厕所回包厢的时候,我没有坐回原来的位置,直接坐在了神谷先生旁边。

“你坐哪儿呢!”神谷先生条件反射般地大喝。女人们齐声笑了起来,我默不作声地盯着已经冷掉的炸鸡块。

之前坐在我旁边的女性说:“我是被嫌弃了吗?”我保持沉默。唯独这天,我毫无醉意。女人们用奇特的眼神看着我,仿佛在打量一种未知生物。

“这小子很像中学生吧?”神谷先生问,除我之外的人纷纷表示赞同。虽然我自觉和神谷先生在能力上有着云泥之别,可是还从未像这天一样感受到和他之间的距离。他就像另外一个世界的人。即使如此,比起在场的其他人终究还是更熟悉一点,所以当下只能继续依赖他。

“不过,别看他这幅样子,这小子很喜欢偷听哦。”满座皆惊。

“是吧?”神谷先生问我,我只好回答“是”,不知为何,大家都笑了起来。

“厉害了,恐怖分子啊?”神谷先生的后辈这么一说,女士们笑得更夸张了。

说是偷听,其实也没到用上窃听器之类器材的地步。只不过是有一次和神谷先生在夜里散步路过住宅区时偶然听到了女性的呻吟声,然后站在那里听了二十分钟而已。那晚之后,我们连续两周每晚刻意路过同样的地点,却再也没有听到过那个声音。其实,忘了是第几天晚上,我脑海中突然浮现一个疑问——那会不会只是电影里的声音呢?但是那声音的真实感却让我确信是从住宅里传出的,我和神谷先生当时都没觉得是电影里的声音,这就是最好的证明。之所以连续去了两周,多少也是有点想对这个疑问一探虚实的成分在的。仅凭这个就断定我喜欢偷听,我暗自不服。

“哎,为什么偷听会让人兴奋呢?”一位女士向我抛出了问题。

“因为那不是以‘让某人听见’为前提发出的声音,也就是说,本来应该是种听不见的声音。”

我其实不想回答,但也不想冷场。

“不愧是专家!”另一个女士叫了起来,大家都笑了。我其实不是很介意被别人当成笑柄,但是连神谷先生也在其中笑得开心,就让我很痛苦。如果连师傅都站在了对方的阵营,我就没法那么轻易地对对手加以否定了。

直到最后,我也没能融入联谊会的氛围。神谷先生和所有的女性都交换了联络方式,而我只想早点回家。

唯一如意的是,联谊会赶在末班电车发车前结束了,我和神谷先生搭井之头线回吉祥寺。涩谷是发车站,所以只要多等一班电车,就能找到可以并排坐的位子,神谷先生看起来非常满足。

电车发车了,神谷先生问:“今天也去偷听吗?”

“以后请不要突然说这种话了。”我没有看他。

“这个,如果一直只有我们俩聊天的话,就会过于深入搞笑的世界了。偶尔也要和别人交流交流,看看自己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嘛。而且,不是挺好笑的吗。”

“那不是好笑,只是在被笑吧。”

我可曾凭借自己的意志逗人笑?我突然不安起来。

“要逗人笑,而不是被笑。这句话听起来是很帅气,但是也只能在剧场的休息室说说。”

下北泽站,很多人下车,很多人上车。

“如果那句话泄漏出去让观众听到的话会怎么样?他们会很难再被逗笑的。他们会觉得,台上的那个人装成阿呆的样子,其实很聪明嘛。这种事情观众是不需要知道的,一旦知道了,就会产生新的关于好不好笑的判断标准。还不如让他们就把舞台上的人当作阿呆去嘲笑呢。让观众意识到自己其实是被逗笑的,是件画蛇添足的事。”

“创造标准更高的‘好笑’,不好吗?”

“如果可以的话当然很好。但是在名画上添上更多颜料,你不觉得更有可能会把一切都搞糟而且没法复原吗?就这点而言,你还没发现自己好笑的地方吧,这是件好事。”

“您说谁是真正的阿呆啊!”

“吵死了。”神谷先生柔声让我闭嘴。

明大前站有很多人下车,感觉呼吸都顺畅了很多。神谷先生又变回了原来的样子,和联谊会上的他判若两人。神谷先生曾跟我说,总是和我一起,他担心周围的人认为他是个伪善者。这句话里多少也包含了对我的侮蔑吧,但以前我只是一笑置之。人总是很难正视自己,回顾今天我在联谊会上的表现,我才意识到神谷先生的担心可能并非无的放矢。恐怕那三位女士会在某处谈论今天的联谊会来了个奇怪的家伙吧,神谷先生的后辈或许也会觉得我作为搞笑艺人实在是太迟钝愚鲁了。

身边的人经常说我过于一本正经,其实我只是紧张得面部发直。我很少对他人表现出兴趣或者敌意,却被半嘲讽地评价为“他不随波逐流,要走自己的路。”被这么说得多了,我渐渐就觉得必须得如此表现自己,言行越来越自我。而他人又以此为证据,进一步强化了对我的印象。但是,唯独我的才能迟迟得不到认可,这使周遭对我的评价变得残酷起来。我变成了一个没有立足之处的搞笑艺人。这样的自己让我非常困扰,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本质正如同别人嘴里说的那样。总而言之,我是个非常麻烦的家伙。

直到现在我才意识到,成天和我这样一个既无聊又麻烦的人相处,很有可能会被周围的人戴着有色眼镜指指点点,冠上“伪善者”的名号。我曾以为神谷先生和我是同一种人,永远干不出阿谀奉承之事。但我现在知道并非如此——我没法讨好别人,做不到;而神谷先生完全有讨好别人的器量,只是他选择不那么做。这两者之间有着绝对的差别。神谷先生不像那些对我摆出高高在上姿态的人,他有时把我当作笨蛋,有时又直率地夸奖我。他不受别人的尺度左右,坦然与我相对。

与这样的神谷先生相处让我忽视了根本的问题。我在敬畏着他那突兀的言行与才华的同时,也把他的异常误认为是正义。不,对于搞笑艺人来说,异常的确是一种优点,这是铁打的事实。但我只有笨拙,而且还是那种没法当成卖点的笨拙,纯粹的笨拙。我却把这种笨拙和神谷先生的异常混为一谈,还为此感到安心。看来,问题比我想象的还要严重。

永福町站又有人下车,却没人上车。开门时灌进车厢的冷风在我的脚边打转。车窗上映出我和神谷先生若有所思的面孔。

“神谷先生,您是在和真树小姐交往吧?”

我想换个心情,于是提出了之前就很在意的问题。

“没有,我只是借住在她家而已。”

“这样啊。”

从初次打扰真树小姐家那天开始,神谷先生就频繁地约我过去。我们三个人也经常一起在外面吃饭。真树小姐为神谷先生奉献了一切,对我也很温柔。今天,和陌生女人喝酒的时候,真树小姐的面容一再闪过我的脑海。我们三个一块喝酒的时候要快乐得多。我喜欢真树小姐的一个原因是,她能认可神谷先生的才华。无论神谷先生怎么说,真树小姐一定从心底里迷恋着神谷先生,这一点是我在共处之时深深地体会到的,我确信无疑。

“我还以为她是您的女朋友。”我继续话题。

“是吗。”神谷先生兴趣缺缺地回答。

“您不喜欢她吗?”

“和你聊天总让我想起学生时代。”

“如果我上了大学的话,现在才大四。”

“谁管你啊。唉,我没有付房租,还让她帮我做了这么多事,我当然也想和她在一起啊,可是,和我认真交往的话,是会掉进地狱的。”

“也对。”

“你要否认啦。”神谷先生看着前方淡淡地说。

“那家伙,每次我只要说去找德永,她就会给我钱。所以啊,我才每天都来找你。”

“你们都住在一起了,却没谈到过交往的话题吗?”

“谈过几次,我让她好好地去找个正经男友。”

车厢广播提示即将到达终点站吉祥寺。电车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刹车声,开始减速。

“那真树小姐怎么说呢?”

“她说知道了。”

“这……不好吧。”

我听说真树小姐在吉祥寺的夜总会上班。好像是神谷先生住在她那儿之后,她就辞去了原来卡拉OK的兼职,开始陪酒卖笑。

电车到达了吉祥寺。这里的气温似乎比涩谷更低,也有可能是因为我从心底里感到了寒冷。检票之后从北口出站。街景很温柔,总算将我从紧张中释放,一股安心感在全身扩散。

“要不要去口琴小巷?”

“走吧。”

在这条连路旁的呕吐物都会冻结的街道,路上的行人谁都不认识我们,我们也不认识路上的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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