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年我十八岁,在县城最好的高中读高二,说是最好的高中仿佛我的身份也就不凡了似的,其实不然,我得承认我很差,要不是当初我爸送的那几份礼,我就得去县里臭名昭著的二中,那个谣传“一个人进入,三个人出来”的学校。虽说如此我并不觉得自己很幸运,事实上我的悲惨生活正是从进入到这所高中开始的。
我底子不好成绩差,不出意外的每次考试都是倒数,老师们见了就烦,同学们则像一个个学习机器,彼此见面连招呼也不打,不过这些只要皮厚一点也不算什么,唯一让我觉得难熬的是我们学校的教导主任,同时也是我的思想政治课老师——老啊。
“老啊”当然是他的外号,他本人姓刘,之所以给他起这个名字是因为他上课总“啊啊啊”个不停。比如“啊,今天我们来讲哲学啊”“啊,这道题注意一下”“啊——都给我认真听!!”我甚至曾经无聊统计过他一节课竟然说了148个“啊”。
老啊身材矮小,头发稀疏,很胖,从远看几乎是个球状生物,常年穿着一件棕色皮夹克,虽然执教思想政治,讽刺的是他的思想品德却是出了名的有问题。
我常常看见老啊拿着他那把戒尺筛着肚子上的肥肉穿行在教学楼里,那架势仿佛要去拯救世界似的,而事实上,他是去毁灭别人的世界的。
老啊整人很有一手,凡是不合校规或者他看不顺眼的都得剔除,说好听点老啊就像一个园林工人,拿着大剪刀“咔嚓咔嚓”把所有树木花草修剪成符合人们审美的模样,但就像五爷说的老啊就是一“心灵猎手”。这样一针见血的形容让我不禁对五爷的崇拜之情又加深了一番。
五爷是我来这个学校交的第一个朋友,本姓吴,因为做事很有“爷儿”范,我们都叫他五爷。和我不同五爷脑子很好,很会学习,常年考试都在全校前十,我之所以会和他成为朋友是因为我俩有个共同点——都深受老啊痛恨。
我不必多说自然是因为成绩烂,五爷则恰恰相反,他是个天才,和大部分天才一样,他狂妄,不羁,极富远瞻力,被老师厌恶。他总能把一件复杂的事情用三两句话就概括,像个哲学家,却又没有哲学家们身上那股遗世独立,我很喜欢他说话。五爷生了副好皮囊,朋友很多,他一心想当个诗人,高三时他已经在各大报纸上发表了几十篇诗歌。这些他从未在我面前说过,都是大田告诉我的。
大田,姓田名田,因为叫起来特别女孩儿气,他很少提,和人见面只说“我叫大田。”大田在隔壁八班,和五爷从小就是哥们,在认识他之前我就对他有所耳闻,不光是因为他是咱们年级里为数不多家里有桑塔纳的人,更因为他的特别——他的右手比别人多长了一根手指。
其实刚来这所学校不久我就在那些吵闹的女孩子们的谈天里听到了“大田”这个名字。她们三五成群像是要密谋什么似的说“那人真恐怖”或者“像个怪物”再或者“好可怜啊”最后却通常以约定放课后一起去买当时大热的电视剧贴纸为结尾。后来有一次我撞见他了,第一反应还真的是“这个人好可怕”。
大田长了张打铁师傅的脸,黝黑中泛着些油光,两条眉毛抵在眼皮上,像个还算平缓的“V”。和我们一样,他也不受老啊待见,听说老啊因为大田的六指甚至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田六”,每次上政治课他都会拿大田的右手开玩笑。我无法想象大田作何感想,但我知道他一定和我们一样恨死了老啊。大田总是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让人看了害怕,可后来我才知道,他不过是装作可怕的样子,至少那样没人敢当面嘲笑他那只长了六根手指的右手。他粗犷外表下的内心也许比任何人都纤细敏感。
“很多时候灵魂不过是屈居在皮囊之下。”五爷有一次这样对我说。我听后一愣还没来得及回应,大田就回头冲我喊“阿原,到你玩儿了。”
那会儿我们经常在放课后飞快的换下身上的校服,穿上从家里拿的宽大的牛仔褂,带上蛤蟆镜,装成不良少年去街边打拳皇98,身边那些一脸稚气的初中生总是被我们那条街上的混混挤走或强收保护费,可没人敢动我们,因为有大田坐镇,相信在他们眼里大田是不能惹的人物。
那阵子五爷和大田因为怕家里人发现经常只玩一个多小时就结束回家,我则无所谓的一玩就玩到晚上七八点,即使是那样回家后仍没有那个窝囊废的影子。
我知道一个叫自己父亲“窝囊废”的儿子应该遭雷劈,可我真的觉得只有这三个字最适合他。
旁人看来他是和善的老好人,什么也不挣什么也不抢,实际上一切只是因为他懦弱,因为他懦弱我们一家至今还住在老旧平房里,因为他懦弱谁都拿他当软柿子,因为他懦弱我也被看不起,因为他懦弱我妈走了。
我真是厌恶极了他总是温和微笑时的样子,如果这世界有什么人我不想成为的话,那一定是他,我死也不要变成他那样的窝囊废。
我妈离开后的一年多,我和我爸几乎没说过什么话,他应该知道我是有意在避开,他好像也是那样,明明水电厂六点就下班了每天却回来的很迟,可即便如此,他依旧从不挑明,也不骂我,就仿佛我只是一个同住在屋檐下但并不怎么重要的人。我们就这样把一切搁置着,日复一日彼此视而不见的长大和变老。
说实话那时我对未来的一切都不抱什么期待,也不想去改善些什么, 我觉得我的一生应该就是那样,平缓的平凡的耗尽,没有温柔的母亲,没有关心自己的父亲,没有什么大灾大难也没有奇迹,甚至没有任何可以在日后回忆起来脸上多了一抹笑或几滴泪的事。就那样吧,我总是对自己这样说。可五爷说“你的人生还长着呢,天知道会发生些什么。”
是啊,跟上天比起来我真是太嫩了。
那是一个下午发生的事儿了。
“干还是不干!”我将手里的汽水瓶重重砸在食堂的铁桌上。身旁几个梳着马尾的姑娘见状忙收拾餐具转移到其他地方。
“这样不太好吧,咱们都快毕业了。”大田一如既往地想的很远。
“说起来,你们听说那件事了没?”五爷合上手里的蓝波诗集问。
“诺查丹玛斯的预言,据说7月是世界末日。”
“当然了,这我奶奶都知道。”大田说道。
“谁信啊,现在重点不是这个好不好!”我抬高声音,一拳砸在桌子上,可这样并不解气,一想到那时徐丽的样子,我恨不得立刻就去给老啊一顿胖揍。
徐丽是我们班的学习委员,个子不高,话也不多,没什么存在感,印象里的她永远都趴在桌子上在写作业,可我喜欢她。
我承认我喜欢她,喜欢到想和她共度余生的地步,可五爷问我到底喜欢徐丽哪里,我却说不清,他说我的喜欢不过是一种青春期里荷尔蒙分泌导致的错觉,我无法解释,我想也许自己像五爷那样聪明一定能用精妙绝伦的话语把那份心情描绘出来,可后来我才知道人生中总有些事情你怎么也说不清道不明,那是一分溶于你心间的情绪,虽然没办法说不来,却有极久的保质期,多年以后你的一切都变了,但那份情绪还是新鲜的。
我喜欢徐丽虽然只说过几句话,那时候我似乎有一种固执觉得越是喜欢就越不能靠近,她是高岭之花,我默默仰望便可,却没想到我这样小心翼翼珍惜的人会被老啊伤害。
那是一节体育课之后发生的事,难得体育老师“没有事”破天荒的给了我们一个放松的机会,身边的同学们在阳光里舒展身体,或是绕着操场慢跑,我照例搜寻着徐丽的身影,却没有发现,问五爷五爷说她好像被叫到办公室了。那节课后徐丽回来了,在课间打闹的男女生间低着头一言不发的走到自己的位子上坐定,同桌似乎询问了些什么,然后我用余光瞥见了她抽动的肩膀。
徐丽被“欺负”了。这是第二天传出来的消息,我一头雾水,问了同桌,得到的回答是“说一个女生被欺负了,你觉得呢?”
我顿时感到一股火直烧到我的脑袋,看着前方默默写作业的徐丽,一脚踢开仍在不停散播的同桌。
“脑子有病啊!”他不满的拍掉身上的灰。
“你他妈嘴巴放干净点。”我瞪着他咬牙切齿道,一转眼看见徐丽正转身看着我,眼神交汇片刻后,她匆忙扭回头。
我不相信同桌那些下流的话,放学路上我骑着自行车在河堤上找到徐丽。
“你……是不是被欺负了”我笨拙地询问道。
“跟你没关系。”她默默攥紧了双手说。
我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老啊是不是对你动手动脚了?”
“不仅是动手动脚,对吧。”她抬头看向我“不是有更离奇的说法吗?”
“也就是说没那么严重……?”我试探着问。
“那怎样才算严重?无论如何我的名声已经毁了不是吗?”她压着嗓子发出一丝自嘲的笑。我看她这样心头一紧,伸出手想拍拍她的肩安慰安慰她。
“别碰我!”她一下子甩开我的手,原本还算平静的表情顿时变得惊恐起来,语气中充满了不安,她就那样现在原地看着我,最后咬着唇摇了摇头转身快步往前跑出,而我眼前全是她皱着眉流泪的样子。
那时候我恨不得就这样冲到老啊家一刀结果了他。
但我潜意识里明白自己并没有那个胆量。可我也知道老啊那个王八犊子必须得整一顿,要不然这股气一辈子也解不了。
“所以你就想到了我和五爷?”大田拉开一罐健力宝说道。
“难道你们不膈应他?”我反问。
“你们说诺查丹玛斯的预言靠不靠谱?”五爷还在纠结他的世界末日。
“爷儿,这时候就别说这些了行不行。”我说。
“没,我就是觉得要是这个洋鬼子说的是真的,咱们竟然都没揍过老啊,这一辈子多亏啊。”
言毕,我和大田睁大眼睛交换了一个眼神。
计划定下来了就叫——“诺查丹玛斯计划”,旨在到时可以抱着世界末日就要到来的心情尽情的揍老啊一顿。
五爷开始收集情报,我负责买家伙什,大田把家里不穿的衣服剪了制作头套,我们三个像是要干一番大事的似的默默筹谋着。当然没有人知道这些,老啊还是那样上课拿我和五爷开涮,徐丽还是永远趴在桌子上写作业,流言渐渐平息人们的视线被后来的“五八事件”吸引,记得那会儿我和五爷大田他们还到街上游行过,跟着那些男男女女大喊“打倒美帝国主义”“北约脱下你的人皮”,后来有些人砸了肯德基和麦当劳,连一旁本是法国人开的“家乐福”超市也被打劫一空。那真是一段无比混乱的时光,可我们却在这场混乱里寻找到了乐趣,我想无论是我还是大田还有五爷,内心多少都有些反叛和不甘心吧,我们的青春实在过得太平淡了,平淡到哪怕明天死去都不会有所留恋。
后来浩浩荡荡的游行在被新的新闻代替,临近期末时发生了一件事,是大田家里的。他爸妈离婚了。
据大田说他爸妈性格不合常年不是吵嘴就是打架,因为考虑到家里餐馆的生意和旁人眼光一直凑合着过,但前段时间的一次争吵里他妈气急了从厨房拿起一把刀就往他爸身上扑过去,好在最终没下去手。但两人终于承认日子没法过下去了,异常平静的签署了离婚协议,他妈不知要去哪个城市继续生活,离开时并没有表现出任何的不舍,包括对他的儿子。
“说到底结婚不过是一纸契约而已,有多少人真的能过得开心?”五爷叹了口气说道。那时是六月了,阳光热烈,天气陡然变热,我们仨儿躲在大田家里看VCD,屏幕里播着迈克尔·杰克逊的《Billie Jean》,那个近乎完美的男人在稍显昏暗的舞台上伴着变幻莫测的音乐舞动着,而身后的大田一个劲模仿着他的moon wallk,妄图能像迈克尔一样潇洒自如。实在不像是才经历了父母离异。
“你也是看得开。”我忍不住说道。
“也许吧。”大田不置可否。
“总之我肯定不会结婚。”五爷信誓旦旦道。
“我是除了徐丽谁也不行。”我接过话茬。
“你呢?”五爷转头问大田“是不是也不抱希望?”
大田却出乎意料的一脸正经道“婚是一定要结的,但我绝对不要相亲,我要靠着自己的魅力俘获她的芳心。”
这话说完我和五爷笑的差点没断气过去。
时间一点点的过,离我们计划越近我就越兴奋,当然我得承认那分兴奋里也包含着些许紧张,一天晚上我在夜里醒来,怎么也无法再次入睡,迷迷糊糊间察觉到客厅的灯亮了,暖黄色的光从门下的缝渗进来,然后是拉动椅子的细微声响,我突然不知道为什么从床上爬了下去悄悄的打开了门,只看见狭小缝隙里的我爸背对着我坐在木椅上,他穿着松垮的已经洗的发白的旧睡衣将方便面泡进盆里,没放作料,大概是怕我闻见味儿。一会儿面泡好了他就那样小心翼翼的吃了起来,我躲在门后默默看着这一切鼻子一酸,突然觉得很对不起他。
也许大家说的没错,他就是一个正直的好人,像所有小说和影视剧里那些并不重要但一定是正面角色的路人甲乙丙,他一点错都没有,错的是那些善用规则的领导,是那些口蜜腹剑的同事,是那些欺软怕硬的王八蛋,是他那不争气的儿子,是我。
我想也许换做任何一个人来做我爸的儿子,他也会比现在过得幸福。
可随后那些自责懊恼又在第二天与我爸同坐在一张木桌上就着榨菜喝白粥的过程里演变成往日模样,我们安静的吃完早饭,就仿佛昨晚他并没有那样的小心翼翼,我也并没有真实的觉得心酸和愧疚。
日子依旧没有变化,天气像去年那样越来越热,六月下旬学校组织了考试,我们伴着暑气,在不停旋转的吊扇下与高二学年做了道别,只是我和大田的道别不够圆满,好几门课都没及格,五爷不用说又是年级前十,为这事暑假里他给我们补了课。当然名义上是如此,其实我们不过是为了方便商量计划。
诺查丹玛斯预言的那个末日之月在不久后到来,我们的计划也到时候实施了。我仍记得那是一个七月初的傍晚,暮色苍茫里,我们仨儿躲在一条偏僻的巷子里,根据五爷的调查我们知道老啊经常在县东街的迪厅里出来后走这条捷近回家,我,五爷藏在巷子的拐角,大田在另一边靠着墙立定,我们都带上了用毛衣缝制的头套,不得不说大夏天戴那玩意儿可真闷得慌,不一会儿我便能感觉到汗从额头冒出浸湿头发又顺着鬓角流到脖颈。天渐渐黑了,蚊虫绕着我们裸露的皮肤打转,不远处一直没人修理的路灯,跳闪着,先前的紧张和激动渐渐被毫无动静的巷子另一端消磨殆尽。
“该不会今天老啊没去迪厅吧?”大田一把扯下头套说道。
“不可能,我亲眼看到他进去的。”五爷也摘下了头套“我就说这东西别着急戴吧,热死了。”
“要不咱改天再来?”我小心问着,可心里却有个声音告诉我这种事来不了第二次。正纠结着对面大田突然比了个“嘘”的手势要我们安静,随即他又将头套带上,我一瞥,暮色迷离间,巷子的那端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嘴里还哼着《一剪梅》。我和五爷对了个眼神,然后握紧了手里的木棍,当然,说是木棍其实只不过是路边随便捡来的几支冬青树树桠,没什么杀伤力,我们可没打算闹出什么大事,但我们也事先商量好了,要这集中攻击老啊的颜面部,得让他十天半月不能见人才行。
路灯依旧闪烁着,我们三个人大气不敢出地等待着老啊靠近,大田手里的麻袋已准备就绪,我和五爷紧握木棍也蓄势待发。老啊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剪梅》的歌声也越来越清晰。
大田在对面笔画着手势开始倒数。
“5,4,3,2……”
可“1”的食指还没伸出,大田竟然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更要命的是老啊已经走到我们面前。
他双手插在口袋里,愣在原地,接着与我的目光交汇到一起。
时至今日我仍能回忆起那时的紧迫感,那是我人生里头一次觉得自己的心真的就要跳出来了。
就在这电光火石间,大田一个冲刺,从背后以一种类似于扣篮的姿势将老啊套进麻袋里,我和五爷立马非常默契地挥起了手里的木棍,开始进行“混合双打”。黑暗里只听见老啊的惨叫,我的内心五味杂陈,但我知道最多的情绪一定是——痛快!!!
可没揍多久,老啊的叫声消失了,麻袋里的那坨肉竟全然没了动静,我们三个面面相觑不由停下来。
“喂!他不是死了吧。”五爷捏紧鼻子用着另一种声音说道。
大田摇摇头,蹲了下去,将麻袋打开。那里面的老啊鼻青脸肿一动不动,我们都吓坏了。
大田看了我们两一眼然后小心翼翼的将手指靠近老啊的鼻子下方,还没等他说话,老啊一把抓住大田的右手,接着飞快的将他的头套扯了下来,千钧一发之时大田用胳膊捂住了脸,然后用力的挣脱掉老啊的钳制,转身逃开,我和五爷见状立刻追上去,毕竟这个关头不暴露才是最重要的。
我们三步并作两步跑上去,昏暗的夏日天边打了一声闷雷,看样子要下雨了。我闷在毛线头套里暗自勾起嘴角,看着眼前我的两位伙伴,心中有股无法言说的快乐,那一刻我才察觉到自己是真实地活在这世上。
可惜这份快乐还没维持多久,身后便传来老啊的怒吼。
“田六!我知道是你,你他妈完了!”
只见大田的背影陡然停住,他站在原地片刻,转过身,脸上的表情像是要去杀人,我知道他气急了,因为那个名字。
“我×你大爷!”他从我手里夺走木棍像是一只发疯的猛兽往老啊身上扑去,老啊估计也被吓到了,连滚带爬的还没站起来就被大田揪住,大田用力挥动手里的冬青树枝,只听见老啊撕心裂肺的叫声,我和五爷见状连忙从后面将他抱住。
“大田你冷静点!”五爷大声吼道,可大田这回是真的气急了,一点也不肯让步。我和五爷只好一个用力把他放到在地。
他还在挣扎,眼睛充血,满脸是汗。看到他这样狼狈的样子,我不知怎的心里突然特别难受。
“好啊,你们三个狗东西,敢打我?!”身后的老啊颤颤巍巍站了起来,接着他打了电话报警。
我们被领到警察局的时候已经将近八点,老啊一路向那个警察大叔诉说着自己多么多么疼我们仨儿多么多么坏,直到后来警官大叔也不耐烦了,让他快去医院治疗。
我们三个并排坐在警察局的椅子上,低着头什么话也没有说。那个警官大叔告诉我们已经给家长打了电话要等他们来了才能放我们走,至于惩罚赔钱是肯定躲不了了。
大田的爸爸是最先来的,然后是五爷的父母。最后果然只剩下我一个还坐在那条冰冷的板凳上。
“你爸怎么还没来?我都要下班了。”警官大叔递给我一瓶水说道。
“他不会管我的。”我平静的接过水。
“别这么讲啊,小伙子,我工作这么多年遇到的滚蛋小子可不少,倒没见过哪一个父母不关心自己孩子的。”
“但他不一样。”我仰头喝着水。
“也许他只是不善于表达,父亲嘛,就是这种只会默默忍受一言不发的角色。”
“你懂什么啊?”我听到“父亲”这两个字心间陡然升起一股怒气,将手里的矿泉水瓶砸到地上,警官大叔没有生气反而走到我身边拍了拍我的头。
“年青人,我懂的可比你多。”
我没做声身后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别动我儿子!!”
下一秒便看见我爸将那个警察大叔死死的按在地上。毫不夸张的说,这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我爸最英勇的瞬间。
“就算我儿子打人了,你也不能滥用私刑。”我爸咬着牙说道。仰面躺在地上的大叔一脸哭笑不得。
“你搞错了,他没要揍我。”我连忙上前把我爸拉起来。
“你们这爷俩,一个砸瓶子一个袭警的真是了不得。”大叔站起身拍着裤子说,这时冲过来几个人问怎么了,大叔摆了摆手说没事。
后来我解释了一番,我爸终于明白了,又变回平时的老好人,一个劲的欠身希望大叔不计较。再后来我们就出了警察局,走上回家的路。
我和我爸一前一后走在夏夜的街道上,1999年的夜生活已经渐渐丰富起来了,随处可见的迪厅和网吧,黑夜的颜色越来越繁杂。我走在后面,看着我爸微微弯曲的背影,默默攥紧了双手,我想说些什么,可又不知道说什么,倒是他先开了口。
“阿原,有件事我一直没跟你说。”他停下了脚步“其实去年年初我就被水电厂解雇了,我现在在饭店帮厨,我知道你觉得我是在躲着你,可不是这样的,老爸从来没这样想过……”他就站在我的前面,隔了一两米的距离,暖黄色路灯下我无法看清他的表情,可我能想象到他和别人道歉时一脸真诚的模样。
“诺查丹玛斯计划”失败了,我们赔了不少钱,新学期一开始我们殴打老啊这件事传了个遍,身边的同学们都说我们是为名除害的英雄,而学校这边则打算开除我们这样的害虫,但五爷因为成绩好被众多师生联名挽留,大田的老爸送了些礼,他们都没走成。本来我爸也说要去送礼,我没让他去。我说即使不在那样的好高中我也会好好学习。而没说出口的话是,我不想再让我爸为了我向别人低头,我知道我得努力,必须得努力。
我还是去了县里的二中,那个名声不好的学校,在里面我没有再交到过像大田和五爷那样的好朋友,只是埋头学习,拼命记住那些我曾经嗤之以鼻的东西,以前我总是鄙视那些学习好的人是机器,其实我明白那只是在给自己找借口去荒废时间,我无视学校的标准,可到头来的确是我输给了那些我所鄙视的人们。
我的成绩在县二中里慢慢提上去了,后来甚至还代表学校去参加了市里的物理竞赛,那时已经是1999年的12月了,在那里我果然遇到了五爷,他的头发养的有些长了,刘海稍稍遮住眼睛,戴了一顶暗红色线帽,很是时髦。之后我们一起出去吃饭,期间打了个电话让大田也过来。
其实我们三分开后见过几面,相处模式也并没有什么变化,大田还是那个面容粗狂笑起来特别大声但是异常敏感的大田,五爷依旧面容清俊热爱诗歌,只是有些事情的确发生了改变,比如说老啊被实名举报终于被解雇了,比如说大田去做了截肢手术,比如说五爷的诗歌发表在《收获》上面,再比如说徐丽转学了。
似乎还是无法释怀那些流言蜚语,新学期开始没过多久她就离开了,好像是去了临县的私立中学,虽然五爷大田都说她老家在这里仍有机会见面,我却只是笑笑,心里满是失落。
“你就是一怂蛋。”大田从家里赶来,刚入座没一会就又这样说道。他觉得喜欢一个人甚至不敢让对方知道是件特别窝囊的事,我低着头将豆腐干扔进火锅里,心想也许他是说对了,我就是一连一小步都不敢迈出的怂蛋。
玻璃窗外的雪下起来了,行人们不急不慢的走在其中,他们都穿的圆滚滚的,看上去很友善。五爷坐在对面拌着调料包,我们不知沉默了多久,大田的声音突然响起。
“那是不是徐丽?”
听到这个名字我一瞬间抬起头,顺着对面眯着眼睛的大田的方向看去,后方玻璃窗外的人行横道那儿站了许多人,而我却一眼发现其中的她,穿着米白色大衣,围着深色围巾,眼镜还是很厚,个子小小的。
“你干嘛啊?还不快去!”大田推着我的肩膀说道。
我别过头,掐着自己的掌心,脑子里嗡嗡作响。
“去了又有什么意义?也许只会打扰她而已。”我笑了笑拉开一罐啤酒。
“你他娘的真是太怂了!”大田一拳锤向桌子,引的火锅店里的顾客们侧目。
“为什么非要让所有事情都有意义?”五爷放下筷子皱着眉看向我“你还记得你说的那首你最喜欢的诗吗?”
他默默背了起来——
“人生如梦,我们终将度过
狼狈无能且悲哀的青春
额头乍现第一道皱纹的时候,我们领悟到
这是对人生的信赖和认同
朋友啊,我了解你的一切
正因为如此,想到你我便能绽放笑容
也明白了
人生,并没有天意弄人
人生,从来都没有天意弄人。”
五爷言毕,没有再说话,大田也安静了下来,我默念着这首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诗歌,不知从哪里来的力量,握紧双手“腾”的一下从位子上站起来。
我在1999年年末的大雪里冲上街头,拨开熙熙攘攘的人群,寻找着那个女孩子的身影。我不知道她一直是怎么看待我的,也不知道找到了她又能怎样,甚至不知道开口的第一句该说些什么。
可是我明白,人生的确没有天意弄人,此刻的我必须往前冲。
至少要让她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