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

多年前的京山老平房前的河畔,外公扬言要把我丢到河里去,横把我抱起来,往水里做势扬一扬,每扬起一次,我就在外公的怀里紧张又兴奋的咯咯咯笑一次。

若干年后,等我有了蒙蒙,我也曾做势把她丢到水里,丢下山坡,蒙蒙也是一阵银铃般的清脆笑声。我不知道,是因为儿时的记忆引导我去重温,还是我有意用这种方式去追忆我的童年。总之,每每把蒙蒙扬起在空中,我都会想起外公。

印象里的外公,有两个样子。一个威严气盛,一个年迈温驯。我知道他的脾气一直不是很好,大概是因为他拥有两儿两女的这一份骄傲以及军人特有的精神气儿。他不甚在乎转业后给一个副局长还是局长,却甚在意大女儿的脸上被别家粗糙孩子的长指甲挖了一个不大的小印子,为此单手扶腰仰着脸向同事兼邻居喝到,老赵,你家姑娘的指甲该剪一剪了!把我姑娘的脸都挖了!

我还记得有一年夏天我穿着露趾的拖鞋,外公和小姨爆发的一场战争中,被盛怒的外公甩下的烟头击中了大脚趾,我条件反射的一缩,虽然疼的眼红,却怕的没有做声。外公的大嗓门太吓人,而外婆,我妈都是高分贝的大嗓门,那样气壮山河,那样惊心动魄。我的胆子大概那时候就吓破了,才至今都胆小怕事,被误认为温顺没脾气。

可外公也有另一面。那便是当他老了的时候。好多年后,当外公来到武汉,我才慢慢观察衰老的过程。不过一个月前,妈妈抚摸外公的光头,要不要起来吃饭?外公还像个孩子一样喊不要”,“不要”在病床上缩成一团。当我把蒙蒙的手放到他如婴儿般脆弱而光滑的手心时,他仰着头,孩子般的微笑,嘴里大声说,“好”,“好”。虽然衰老让他丧失了流利说话的功能,和无法用语言表达心中所想的障碍,但我们都知道,他的心中始终明镜似的,他不曾忘记扛着枪跟着党走过的山头,走出湖北,浙江舟山,岱山,内蒙,淮安,榆林,抗美援朝,不曾忘的是他的儿女,儿女的儿女,流着他血脉的亲人和后代。

春节后的第一个周六,我照例来看了外公。病房已然变成了大家的另一个家。锅碗瓢盆和轮流换班的兄弟姊妹。护士和医生都很难理解我们这家人,别的病床有多冷情,我们就有多热闹。而我一直很自豪的是,我们这么个大家庭,一直都很团结,连带着外公的女婿媳妇都被带动着。

那天天气很热,阳光晒进暖气房,外婆在这里陪床,被折腾的蓬头盖面好多天,仍然目光炯炯的盯着外公。老伴儿,将立来看你咧。外公的鼻翼和额头有薄薄的汗。他哎呦哎呦的叫了多少个夜。我们已经习以为常。而此刻他正在受着疼痛的煎熬。我们想要扶他下床吃饭。此时的外公已经瘦的只剩一把骨头了。但军人的顶天立地的姿态使得他依然长长的一个身架,像极了油画里的欧洲人体。我们无法像舅舅那样,可以一把抱起,而外公就那样垂着倾长的瘦腿缩在舅舅的臂弯里,然后,一把转到椅子前。可我们抱不起来。只有照顾过的人,才会知道,抱起没有力气的成年病人,得需要多大的力气。

妈妈在热鸡汤,不能指望。几个月下来,她的胳膊肘被拉扯着肌肉,半夜里疼醒,白天里上班开车医院报销结算,还有伺候外公屎尿,胳膊几乎都要废掉了。我只有在这一天,才真正理解为什么她会这么累。外公那时只能喝鸡汤吃一勺米饭,体重据说只有八九十斤。我木木的搂过外公的肩膀,插过他的头颈,却使不上一点力气。小姨陪夜的久了,经验就出来了,她俯下身,把外公的手搂在她的脖子上,再两只手用力搂起外公。外公轻飘飘被悬了起来,颤抖的缓慢的落了地,一点点,一点点,在搀扶下,在搂抱下挪到了床边,再弯腰,用两只手用力而又勉强的支撑,一毫米一毫米的挪动,向着我一步便可以走到的椅子。再靠垫,喂饭,再揉肚子,再给挪回床上躺下。每每这样,无论是大舅还是我妈都会被汗的全身湿透。冲澡,再擦汗,再换床单,再来...

这便是一天的运动量了。外公胜利般坐下,嘴上似乎挂着一丝微笑,大家很开心,爸爸你真棒!外公你真棒!

架着女儿的脖颈被抱起的父亲,被外公抱起的儿时的我,这两幅画面此时在我脑中交汇。我始终难以想起小时候一声吼烫我脚趾头的老帅眼前这个婴孩儿般的老人是同一个人。

弥留之际,他已无法吞咽食物。他想吃,但他吞不下去。最后这些天,我们没有禁忌,只要他能吃,他爱吃,就想办法满足他。他爱吃蛋糕,我就烤到半夜。他想吃饺子,我们就给他包。只是终于有一天,他连酸奶都咽不下去,会吐。

外公这一生,活的很是肆意。小时候被穷怕了,放过牛,被地主拿刀追着跑过,挨过饿,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两个弟弟都长到八九岁病死。当兵转业,反正自我记事起,外公就爱喝酒,爱吃大鱼大肉,爱吃油水大的食物,却从来不吃菜,不吃水果。饶是糖尿病是吃出来的,阿兹海默症是不良习惯养出来的,我也还是钦佩我外公。在病中,即使不久以前,他也只是稍微节制荤腥,并仍旧不吃水果蔬菜。我觉得人活着,总得坚持一些个性,放弃一些约束。这样才不枉此生啊。

可外公也非常有原则。他的床铺永远叠的整整齐齐。毛巾,衣服,帽子一尘不染。碗筷杂物他都时刻亲洗。糊涂的时候,行动力虽缓,但依旧对着来人念叨着舟山,岱山,哪些是他打过的仗,哪些是子女出生的地方。他始终在记忆,写不动了就戴眼镜看,看不明白了他就拉着我说。这些年来我们小辈都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了,可也应和着笑笑。他便也满意了。

最后的这段日子,他讲话能力渐渐丧失了。我却满满明白他的意思。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我的牙齿掉光了。第二天妈妈告诉我,做好心理准备,少则几个月,多则半年一年,外公就要去了。原来迷信真的会让人相信。一个星期后我去看了外公,外公支支吾吾和我说话,突然指了指自己的牙齿,然后微笑着点点头,说不要紧不要紧。我一惊,面上却不知道是哪里来的镇静。我握了握他的手。我知道,没事,外公你别怕,我都知道。

舅舅小姨都说,外公其实心里什么都知道。很聪明,一直都那么聪明,即使是最糊涂的时候他的心里也那么清楚。他住院时候起初拔了针头要走,扒在墙边不愿离开家。再到后来子女们铁了心要给他在医院里造出一个家,他不再像早先那样讨厌人多吵闹,无论是谁来了绕到他的床上喊他,他都努力扬一扬脸,或者亲切握一握手,嘴里呵呵笑一两声。再到后来,所有功能的一点点丧失,吵了一辈子的外婆在床前委屈的看着他,老伴儿,你不乖,你不听话,要听话啊,你昨晚闹了七八次,我又没闭上过眼。

夕阳下,外公温柔的用手轻抚外婆的耳边的发,听着外婆的絮叨,温柔的笑着,“好”,“好”。两张皱巴巴的脸,外公被打针打的发白发青再到发紫的手抚摸着外婆稀疏的头发。。。

外公的最后一面。我看他笑容安详。心下便好过了许多。那正是照相上的慈祥,让人放心。是外公疼爱了一辈子的外婆撒娇时柔情看着她摸着她脸的外公,是大声说着我这一辈子金不换我的四个儿女,是我的骄傲的一脸满足的外公。我放心了许多。当时是没有哭的那么厉害的。

只是此时忍不住哽咽,大哭。视线模糊里是现在住在山上层层墓碑中的一个,远远望着我们的笑着的外公。温柔,慈爱。

一路走好。外公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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