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城: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
(一)
两年前的一个暮春里,夜晚的雨声淅沥,风摧高树哗哗,祖父突然双眼一闭,晕死过去。
当家人准备办后事时,祖父又突然一蹬腿,回光醒了过来,第二天凌晨,无论家人再怎么痛哭,祖父都躺在床上不动,平静、祥和。祖父终是去了。
父亲说:“你祖父是不甘心就这么去了,不甘心呀!”
我不知道,祖父去世前是不是看到了什么亲人;我不知道,祖父去世前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说;我不知道祖父去世前是不是放不下这个世界。
或许,祖父是想抗争什么。
祖父,我那想念的祖父,他是一个孤儿。
祖父的父亲,曾经是有功夫的。他长什么样,祖父也记不太清,只知道他身强力壮,他爱穿白褂,更爱喝酒。
后来,太祖父被亲兄弟设计害死,醉后倒在瓮中被活活闷死。这是祖父艰苦一生的开始。
太祖父,尽管自己一身好功夫,没有人能近他的身,可最终仍遭迫害,早早化为一抔黄土。
在那法制不全的社会,谁能料想身后?谁敢声张正义?这一辈的人,他们无可奈何,他们身不由己。时局不安造成了他们的悲剧,铸成了他们苦难的人生。
(二)
太祖父一走,家中的顶梁柱没了,祖父的母亲身体又不好,十一、二岁的祖父便要挑起这个家。
天蒙蒙亮就得起来蒸饭、打柴、挑水、洗衣、喂牛、下地种菜……都落在这个孩子身上。而孤儿寡母的他们在农村还常被指指点点。祖父在这样的艰苦环境里,度着日子。
有一年,村里一个阿嫂将一位少女领进村,说是逃难来的,家人都没了。女孩带着躲闪的眼神,住进阿嫂家里。
后来的后来,那少女成了我的祖母。是阿嫂包办的。
我并不常去祖父祖母家。有一回,我和弟弟俩人突然从镇上跑到祖父家,一推门,就看见祖母赶紧端走什么东西,而祖父端着一碗汤赶紧一口闷下,带着慌张的眼神,惊讶地问我们怎么回来了。
祖父祖母是不是在吃什么好东西?我直凑过去。当拉过祖母的手,便看见她端着的那碗汤里沉着两个汤圆大小的扁扁的米果,看起来晶莹剔透。
“嗯?这是什么?”
“糠米果,你不会吃的。”
祖母这么一说倒令我更想尝一尝。我夹起一个立刻丢进嘴里,感觉滑滑的,还带有怪怪的甜味。当我把满嘴的米果准备吞进去时,却怎么也咽不下。因为它像含有一颗颗麦芒般硌喉咙,硬固而刺痛。
我试吞了几次,实在无力咽下,最后偷偷躲到外面都吐了。
祖母说:“这是以前我们没饭吃时用来抵饱的。吃不下就夹给你爷爷吧!”
我看着碗里的米果,那是我们以前从未见过的一种用米糠加杂粮做成的米果。“为什么现在还做这个呢?没米了吗?”我问道。
“你爷爷说几十年都没再吃糠米果,想吃了。”
祖父垂下头,低低的说:“当年穷啊,最后实在是饿得受不了,跑去仓库挖米糠吃,磨得喉咙出血也吞不进一口。
有人便从家掏出存了很久的一点面粉混进去,做成糠米果。哎呀,那东西可真是好吃!有个年轻点的汉子端到碗就哗啦一下地哭了。”
“……”
我眼眶一下子就火辣辣的,立刻仰起头一直不敢看着他们。
我那亲爱的祖父,一辈子吃惯了苦,在衣食无忧的安定生活中却想念起那种米果的味道。从小的苦难遭遇刻画了他那农民的艰苦、憨厚与韧性。
农民与土地是分不开的,是要亲近的。祖父好几次病得发晕,低低地坐在小板凳上,驼背的弧度如一轮新月,他静静地坐着。我们一不留神,他又会扛着锄头出去,说去田里看看。
祖父在世时,很喜欢跟着他坐在田坎上眺望。看得最多的就是在春夏之交的禾苗新绿和八月丰收时的稻花浪。
永远忘不了我那年近过百的老祖父曾望着土地痴痴的笑意,忘不了他那孩童般神采的目光。
看着祖父带着期许的仰望,田间的绿禾苗充实地做着丰盈的梦。有梦的生命是有灵性的!能不断仰望未来的生命是有梦的!
祖父常望着田间的土地对我感叹,“你们这一代人真是命好啊!”
多年后的今天,身处这个最自由也是最疯狂的年代,我才真正领悟到遇着好的时代对人的影响会有那么的大。
祖父祖母这一代人,他们亲身体味着靠天吃天,靠地吃地的艰苦。
他们从刨草根、吃米糠,食不果腹中挨过来,从周遭迫害的时代中挺过来,命运使得他们拥有执着、顽强、不屈的生命韧性。这是中国人梦想的心根。
祖父祖母这一辈,他们就像臧克家笔下的老马一样活着:
总得叫大车装个够,/它横竖不说一句话,/背上的压力往肉里扣,/它把头沉重地垂下!/这刻不知道下刻的命,/它有泪只往心里咽,/眼里飘来一道鞭影,/它抬起头望着前面。
(三)
母亲有台“蝴蝶牌”缝纫机,是当初作为嫁妆送给母亲的,母亲格外珍爱它。小时候常听着那吱吱呀呀的响声入梦,常常踩着它的踏板玩儿。
缝纫机呼呼啦啦地转过二十多年,岁月催人老。母亲与父亲,再不复当年的意气风发,却是一直、一直相爱携持着。
母亲现今患了沙眼,常痛得睁不开眼,却仍是不能割舍掉那台缝纫机,每日夜里不休地踩着它为别人缝衣补裤。
我和父亲常常劝她少接点活儿,别熬夜得太晚,母亲也不多做声,只是反问父亲,“那你多去扛点谷包,多累松点腰就是好事?”
我记忆中父亲与母亲是极少拌嘴。他们是自由恋爱的,走到一起也是极其不易。母亲家境较好,由于外祖父是名中医,在村子里声望也较高,而父亲却只是个一穷二白的黄毛小子,他们竟克服各种阻碍,打破门第悬殊,相依相随。
二零零一年,弟弟出生了,父亲肩上的担子更重了。他便开始常常往外跑,去收卖稻谷。
那一天,父亲又去收谷子卖。当天下午就开始雷声大作,继而大雨滂沱。整晚雷声、闪电、狂风暴雨吼叫得人心慌。墙壁上挂着圆圆时钟的指针已经指到十二点,父亲照常也该回来了。
夜黑得可怕,母亲在房里走来走去,不时望望窗外。继而盯着映着百合花的水杯说:“怎么还没回来?”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她突然奔向客厅,我在后面跟了出去,看见母亲点上香、敬香、插上香。
她在求神佑护父亲平安……母亲那紧闭的双眼,那虔诚的神情,在我心头刻下了不灭的身影。之后她让我先睡下了,迷迷糊糊的我醒了好几次,每次一摸身边的被窝都是冷冰冰的。
父亲在我的小时候,总喜欢深深看着远方对我说:“真是一代比一代好啊!我们这代累一点,你们以后就能过得好一点。”我不解的摇摇头,看到父亲眼里的东西却又突地一下震住了。
父母亲这一代人,他们栖身在时代前进的思潮。他们这一代人没有祖辈积下的资产,只能在历史机遇中靠自己为梦想竭力拼搏。
他们这代人,有如臧克家笔下的另一首诗的写照:
孩子/在土里洗澡;/爸爸/在土里流汗;/爷爷/在土里埋葬。
(四)
一代人,从时代的黑夜里一路走来,我触到了他们消瘦的脸庞,颤巍巍的手。
我看到了从他们身上撞扁的飞蛾,弥散漫空的亮翅。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机遇。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梦想。一代代人,一代代中国人!都是揣着奋争的魂,为所梦而摸行。
他们坐望土地,眺望远方,仰望未来!仰望着这个街道在变、衣着在变、住房在变的时代的沧海桑田!
一代人,每个历史阶段中成长起来的当代中国人,祖祖辈辈都在坚持和探索着梦想的亲人!
我,90后。总喜欢站在大树下仰望生命,不管大树是枯枝落寞,还是满树臻蓁,有这种感觉真好……
——“一个拥有梦想的民族,一个不断仰望星空的民族,才可能是拥有未来的民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