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对岸的远方(二)

维瓦廖最初给林月华留下的印象并不好。

苏联专家抵达发射基地后的第一项工作便是授课。因为基地里所有的中国工作人员和军人,在导弹发射这一尖端学问中都是新手,就算是从全国高等院校中挑选出的高材生、知识分子,也都是头一次接触导弹,更不用说来自军队或工厂的基层技术员。从专家抵达基地的第三天起,基地负责人就将所有的技术人员安排成六个大班,由三名专家负责授课,课程有导弹的基本原理、靶场的安全规范、导弹的发射程序以及各种操作常识。这些原是最基础的内容,可是对于大部分刚刚调配来的工作人员来说,却是从未接触过的新鲜学问,一个字也听不懂的大有人在。

林月华来到基地后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做课堂翻译。“技术骨干”维瓦廖是负责授课的其中一人,林月华就作为他的翻译跟他一起站到了讲台上。维瓦廖说一句,林月华便要扯开嗓门向着几百人把这句话翻译后喊出来,实在辛苦得很。而且,对于维瓦廖说出的许多专业名词,林月华并不熟悉,有时甚至不知该如何翻译,届时的尴尬也是可想而知的。

但是,维瓦廖似乎从未留意到林月华的辛苦和窘迫,他授课条理清晰但语速飞快,林月华话音刚落他就立刻接上下一句,不留给她片刻喘息的时间。一堂课下来,林月华心中叫苦不迭。

短暂的课间,林月华找到了正站在走廊上拿着一个小本子写写画画的维瓦廖,略带委屈地请求他以后上课说得慢一些。维瓦廖头也不抬,给出的回答是:“不,我认为这个速度刚刚好。”

林月华哭笑不得,只好说:“可是,专家同志,您说的许多单词我都听不明白。”

维瓦廖的语气冰冷冷的,依旧连头都不抬一下:“你这个翻译不合格,那就换人!反正你们中国翻译多。”   

林月华气得差点和他吵起来,什么叫作“反正中国翻译多”?他维瓦廖怎么会知道为了凑齐那四十五人的翻译团队,导弹部队费了多大的功夫!为了找到这些精通俄语的专才,他们几乎搜遍了全中国。在这四十五人之中,虽然有一部分人不用全天候跟随苏联专家,但他们也有繁重的任务,他们要夜以继日地翻译苏联的导弹资料、专业书籍,同样忙得一点空余都没有。

可是,林月华硬生生憋住了,她知道苏联派来的专家都得罪不起,只好带着一肚子不满气鼓鼓地返回教室。

下一节课发生的事情,更加重了林月华对维瓦廖的不满。

就在维瓦廖一边讲解着导弹的基本结构,一边手握粉笔在黑板上飞快地画着结构图的时候,台下一个年轻的技术兵举起手来。

“专家同志,请问,”他操着一口浓重的西北口音,小心翼翼的发问,“什么叫制导系统?”

林月华把这句话忠实地翻译给维瓦廖,维瓦廖听了这话,吃惊地转过身看向林月华,仿佛她才是这个愚蠢问题的发问者。然后他就对着林月华连珠炮似的质问道:“这不是方才已说过的内容??我现在在说制导组件的安装问题,而你竟然问我制导系统是什么?!”

林月华还没来得及把这一长串质问翻译成中文,那提问的技术兵一见此景,猜测是自己的无知惹恼了苏联专家,又急急忙忙地辩解起来:“对不起,对不起,我这人脑子不好使,您别见怪……您刚才说的那些,其实我……都没太明白。”

夹在二人中间的林月华,头都要大了。她只得简单地将技术兵的话翻译给维瓦廖听:“他说,您刚才讲的课他都没听懂!”

维瓦廖愣了一秒,紧接着他说:“那么,你可以出去了。”

林月华讶然地望着他,只见他微微侧首,用一种极不耐烦的冷淡语气说:“对他说,叫他离开我的课堂,既然什么也听不懂那就不要在这浪费我的资源!”那神态仿佛赶苍蝇一般。

林月华整个人都不知所措了,她不知该怎么把这句驱逐令说出口,而且还是对着一个并未犯什么错、只不过没听懂课的小兵。但她也不能一直僵持在原地,作为翻译,她必须忠实地还原维瓦廖的话,她只有磕磕巴巴地告诉那个技术兵,苏联专家请你出去。

技术兵顿时涨红了脸,一言不发地颓然转身走出教室。在走出教室后门的刹那,林月华看见他好像哭了。

维瓦廖若无其事地拾起粉笔接着往下讲,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他一边讲,一边在黑板上画出导弹的各个部分组件,一边在图的下方写上公式。他全身心投在这些图和公式里,仿佛除此以外再无他事,全然没有注意到林月华气愤到颤抖的声音,和台下学生们大气都不敢出的寂静。

林月华的民族自尊心十分敏感,她认为维瓦廖轻慢了中国人,或是瞧不起中国人没有文化。从那时起,她对这个傲慢的苏联专家既不满又畏惧,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对他发怒,她只好憋着劲苦练俄语,像是想借此来证明些什么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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