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多年前,驻马店最热闹的街是火车站南边的中山街。站在路的北端像南望去,路的东西两侧大多是饭店和小旅馆。路中间是卖各种东西的小摊位。眼镜、皮带、指甲剪、挖耳勺、鞋子、锅铲、头花、发卡、风车、袜子、毛线... ...貌似生活中需要的一切都能在那里买到。
再往南走不远,路的西南角有一家商店,门口有两或三级很高的台阶。走进门,迎面高大的玻璃柜台上有两个玻璃罐子。里面分别装着大半罐儿红色和绿色的水果糖。每一粒糖外面都粘着薄薄的白糖。透过玻璃罐望进去,看起来毛茸茸很安静很甜蜜的样子。
记忆里是爷爷带我和弟弟一起去的。他走路很快,总是在我们前面,我在后面拉着弟弟的手一路追赶着他。爷爷的背影很高大,肩膀很宽,头上戴着灰蓝色带沿儿的帽子,穿一件灰绿色的上衣,深灰色的裤子。到了商店站在柜台前,他从裤兜了掏出一个很旧的灰蓝、白相间的格子手绢,展开放在柜台上。柜台里面烫着卷发的胖阿姨放下手里的瓜子,转身从货架上的罐子里抓出一把糖洒在玻璃柜台的桌面上,声音清脆悦耳。数够5对儿,然后拿起手绢儿麻利的包起糖递给爷爷。
爷爷侧过身,弯下腰,一只手托着包着糖的手帕,一只手拿出两个糖分别递给我和弟弟说:“吃吧,这些都是你们的,等到了地方慢慢吃。”我接过那颗用透明的,上面画有绿色橘瓣图案、玻璃糖纸包裹着的橘瓣糖,小心翼翼的剥开迅速填进嘴里。酸甜浓郁的橘子味儿立马通过口腔迅速扩散,仿佛周围的空气里都是甜甜的橘子糖的味道。我和弟弟相视而笑,爷爷揉揉弟弟的头说:“走吧。”我们咧着嘴,高兴的从台阶上“嘭、嘭、嘭”跳下去。然后很快就到了人民街的市图书馆门前。
图书馆门的两边有两个水泥砌的坡,被磨的发亮很像滑梯,每天都有小孩儿在这里滑来滑去。印象中有好多次我和弟弟都是在那里把手绢里的糖果认真的,你一颗我一颗分好后装进自己衣服口袋里的。
我最初认识的爷爷就是这样,总爱给我们买糖和各种吃的,带我们到处走。退休在家的他也不愿闲着,每天都在门前不宽的巷子里做木工活儿。那些在别人眼里毫无用处的废弃木料,各种架子,隔板被他欢天喜地的淘回来,经过他亲手锯、刨、钉、漆最后被规制成了各式桌子、板凳、马扎、电视柜、橱柜、躺椅、转椅、花架。。。。。然后被小吃摊儿的摊主或附近的邻居买去使用。他尤其喜欢红色和黄色。印象中他做的98%的桌子、椅子都是红底儿黄花。那种只有他才能画出来的,带有他独特气质、龙飞凤舞的图案,是我小时候用来判断老城区小吃店店主认识我爷爷还是不认识我爷爷的重要凭证。
他总是很忙,早上天不亮就出门了,爸妈去上班把我送到他们家时他还没回来。有时奶奶做好了韭菜炒鸡蛋或是辣椒炒鸡蛋,盛好了稀饭,把热腾腾冒着烟儿的馒头放到桌上,站在对着巷口的窗户下望上好几遍,他才拎着一包东西回来。
他的手提兜里什么都可能出现。有时候是头花儿,有时是新鲜的大桃子,有时是娇艳欲滴的塑料假花,还有时是各种果子和糖果。他带回来的东西,总让我觉的他独自一人所见到的世界里满是丰盛的美好和新鲜的玩意儿。
吃完早饭他打开收音机开始做他的木工活,门前的小巷子里经经常有人按着清脆的车铃骑车而过。但更多的是附近居住的人们或一人,或两人步行走过。遇到爷爷相识的老同事、老伙计,他们总会站在墙边太阳下,相互点上烟,聊几句家常往事,开两句玩笑仰头向天哈哈大笑一阵儿再走。
下午爷爷会装好烟,提着他自己做的棋盘和小马扎,去东边儿高庄公社门前下棋。那简直是现代版的老年儿童活动中心。打扑克的、打骨牌的、打麻将的、下跳棋的干嘛的都有。有坐着的,但更多的是站着的男人围着堆儿的在一边儿观战。也不来钱,但是各个都挺较真儿,要是有人连输几局就会生气的数落身后观战的人不该多话,你一言我一语的互呛。有因此散伙不玩的,也有因此相互揪住衣领红着脸,吵嚷着要打架的。
女人们三三两两坐在太阳底下织着毛衣,看着热闹笑骂道:“一群信货!”
一群孩子嬉笑打闹、相互追赶着在人群中跑来跑去。
那时候的天好像挺蓝的,人们都不慌不忙的干着各自的事情,生活的节奏温情而缓慢。
可自从上了学,好像节奏一下子提了速。小学的那几年还好,一到周末一大家子人都去爷爷奶奶家,大人小孩儿十几口挺热闹。生活被琐碎的小烦恼和日常庸俗的快乐填的满满的。
再往后,年龄越来越大,身份角色隔几年就会有所增加,事情随之越来越多。每个人都有点儿自顾不暇。时间还是按照既定的速度运行,可仿佛每个人都觉得它在加速向前。以前每天都去的爷爷奶奶家,渐渐的变成周末去,假期去,年节去。
近些年老人们的生日或是过年的家庭聚会,爸爸、妈妈和叔叔婶婶们都会笑着感叹小孩子们又长大了,他们老了如何如何。奶奶已经离世多年,透过人群看去,爷爷坐在热闹的饭桌边沉默的喝着酒。
他老了,渐渐的做不动木工活儿了。一家人聚会时,他的话越来越少,也有好多次他都不愿出席。深秋时,我带着开心去看他,大门锁着。我和开心在门外敲了半天门,里面也没人应我们就走了。入冬后也是中午,我又带着开心去敲门,站在门外明明听到里面电视的声音,半天没人应,又等了很久听到“呲呲”的动静。门被打开了,我看到他有些惊讶。天已经很冷了,他穿着保暖衣和灰色的开衫毛衣,站在门后,脸色倒挺红润,可是却透着长久不见阳光的白。他转身让我进屋,我才发现那“呲呲”的声音是他走路时鞋底摩擦地面发出的响声。再看他的背影,已不再高大而是清瘦羸弱。从门口到床边的几步路,他几乎是挪进去的。他躺在床上,我站在床边,嘘寒问暖几句竟不知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回去的路上,穿过那条我曾经无数次走过的小巷,路面已经用水泥砌的平整,曾经红褐色斑驳的红砖墙统一刷上了涂料,墙角下的小水沟不见了,两边的老邻居几乎都搬走了。
这里还是这里,这里却已不是曾经的这里。
天依然很蓝,却感觉寒风凛冽。
爷爷的日常起居饮食由爸爸兄弟四个轮流照顾,每晚陪他聊天。我想他并不寂寞。可作为晚辈的我和弟弟们有时想为老人做些什么,却时常觉得很无力。曾经他爱吃的东西现在几乎都嚼不动,吃不下了。我们现在轻而易举就能提供给他的食物、烟酒、衣服已不能给他带去哪怕片刻欢愉,甚至会成为一种负担。
可即便这样我们还是想着要做点儿什么。想来想去他最爱吃,目前能吃,我又会做的菜是红烧肉。中午下班跑去超市买来精品五花肉,晚上回家切块、汆煮、熬糖色、煸炒、装碗,然后小心翼翼放进蒸锅里,看着蒸汽袅袅升起,等待那碗我亲手做的红烧肉在时光的流逝和小火慢煨中将滋味渐渐融入,变的香醇软糯……
不知道爷爷吃着我给他做的红烧肉时会想起什么往事。
或许回忆会把他带去那个他独自一人在热闹的早市中为家人寻找美食和新鲜玩意儿的清晨。
或许是劳作间隙与朋友抽着烟,聊着天,阳光明媚的上午。
或许是双方争得面红耳赤,激战正酣棋局难分胜负的午后。
或许,或许永远也没有人知道他会想到些什么。
但我仍希望的我小小心意能给他带去哪怕片刻的安慰与欢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