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wist

那天晚上直至深夜,我和程剑桥都还在街上游荡。程剑桥情绪不高,大多数时间都一言不发。我也懒得跟他说话,不住地接连打着哈欠,不断地妄图靠抽烟提神,却仍然舍不得提议中止这次二人夜游,把这个早已令人兴味阑珊的故事直接推向各回各家的终点——现在回想,我很早就开始害怕与他道别。

我幻想自己是受困这座巨型城市迷宫中,不舍昼夜不断找寻出路的游侠。程剑桥突然唱出一句“像一对怨侣在不断索求,像两个孤魂在夜晚浮游”之类的,我没太听清,皱着眉说,两个孤魂是什么玩意儿?你好好说。他还没来得及回应:

我想我们大概是同时看见一个身影,一个男孩背对着马路,向外坐在高架桥栏杆上。因为这个城市无处不在的神秘高差——我向下望了一眼,钢筋水泥搭筑的深渊,黑黢黢得不见底——如果掉下去是一定会摔死的,只要这人想死的话。我一下清醒了,听见旁边的程剑桥动了动喉头。

喂,别坐在那里,你不晓得危险啊。我忍不住开了口。男孩听到我的话身体微微晃了一下,直晃得老子心头一紧,却又看他有意控制自己,并没有寻声回头。我只好又说,你tm聋啦。程剑桥在身后拽了我一下。

程剑桥说,你一个人吗?不然跟我们一起去哪里玩玩吧。他的台词也未见得高明,我瞥了他一眼,他表情挺紧张的。而这个坐在栏杆上的臭小子似乎是铁了心,仍不回头。

我有点生气了。我说,小兄弟,别耍我们了,你给句准话,想死的话我们就在这儿多站会儿劝劝你,不想死的话我们走了。程剑桥又拽了我一下。

栏杆上的男孩终于扭过头来。似乎是与程剑桥差不多年纪,也许还要更小一点,看起来再平凡不过了。他说,想死,你们走吧。他的脸上既没有开心,也没有不开心,眼神像是看我,又像是没看的,我并没有从他脸上分析出人们常说的所谓死志——我并不总是喜欢自讨没趣,便决心要走了。看程剑桥原地定立着不动,就去拉他。程剑桥甩开我的手,反向男孩走两步,敏捷地侧身翻过立交桥的栅栏,一转眼已经变作是和这个陌生男孩用相同的姿势坐定,腿在空中悬着,摇着。

我说卧槽你rm给我下来。程剑桥冲我挤挤眼睛摆摆手。

我说那你tm给我坐稳了。程剑桥便把一只脚别进栏杆里。

陌生男孩笑了,问:这是你爸?

我说nmmp。程剑桥笑了,说不是的,是我大哥。他认真否认的这部分更让我生气。

但这不是一个该交由我好好表演生气的场子,两个坐在栏杆上的男孩聊起来了,而我被晾在一旁,显得多余。令人意外的是,程剑桥展现了我未曾见识过的聊天技巧,跟他平时想到哪儿说到哪儿的风格相比像是换了个人。他小心而沉稳地控制局面,话题的推进像由高手布就的棋局,值得击节赞叹地滴水不漏。可我无法专注欣赏他的会话技巧展示,此刻他坐在一个显而易见的危地,我只担心他会一不小心掉下去。我一直犹豫着要不要冲上去抱住他。

我没什么耐性。

在接连目睹了程剑桥两次调整姿势时令人胆战心惊的摇摇晃晃后,我终于忍不住说,差不多得了吧,你们两个还要聊到什么时候啊。程剑桥说,不然你先回吧。我在心里骂他。我故意扯着嗓子说,那不行,你不走我回去也没事做。陌生男孩似乎听懂了,笑了,说,我耽误了你俩的正事,不然就走吧。程剑桥说,你得跟我们一起走。男孩想了想说好。程剑桥拍手说,这就对了。他rm又晃了一下,我立即冲上前去把他抱下来,悬着的心里才算落了地。陌生男孩自己缓缓翻回来,冲我俩笑了笑,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

我们三个人一起走下了立交桥。程剑桥说聊得累了渴了饿了,我们便去附近的小饭馆吃夜宵,带着那男孩一起。在光线充足的馆子里,我终于看清这个孩子身上有明显的淤青,脸上有淡淡的泪痕。我很想再多问点儿什么,只见他吃得很香,八成是饿极了,想来没功夫回答,又跟程剑桥交换了眼神,便把多管闲事的心收了回去,为男孩加了碗面。程剑桥让男孩没事就来我们的工作室找他玩,说要留个地址给他,边说边从自己的随身小包里拿出一只马克笔。男孩说没有东西可以记,问能不能写他手上,他伸出来手掌,手臂内侧随之暴露的伤痕有点触目惊心。程剑桥愣了一下,突然拿下自己头顶着的棒球帽,把地址写进帽子里,把帽子扣在男孩头上,说,帅的。又叮嘱说,你有空就来,我们等你。男孩低着头吃面,眼泪滴进碗里。程剑桥拍拍他的肩膀。

送别了男孩,剩下我俩。程剑桥若有所思,又变得一言不发,临别之际,他突然拍拍脑袋,说,盖哥,那顶帽子没有了。我看了看他,伸出手摸摸他的头,说,你做得很好。又叹了口气,说,不过下次要看好了再送。程剑桥吐了吐舌头。那一刻的夜有令人平静的温度。

那晚我因为自以为做了善事一件而得到了一夜好梦。然后那晚就像其他无数个夜晚一样从我生命中溜走,依稀记得发生过点儿什么故事,但很快也不再放在心上,生活还是照常演进。那时的我还没学会分清梦境和现实,心说也罢也好。如果我觉得现实残忍,就逃到梦中去,有时又似乎可以反过来。

直到有一天,生活决心向我显现它诡诈的那一面。

是那个夜晚过后的半个多月,我在买烟的时候冲老板娘讨要了几份几天前的报纸,原打算在吃饭的时候用来垫垫桌子。回到家我随意摊开一份,看到社会版用整版来报道本市一名十七岁男孩长期遭遇家暴在自家小区跳楼自杀的新闻。我心头一震,定了定神再看下去:报纸给死者的王八蛋父亲以及他伤心欲绝的母亲都打了码,反把受访背景死者家中一顶挂在床头的棒球帽反衬得格外清晰——我曾经送给程剑桥一顶一模一样的帽子,后被他在一个夜晚稀里糊涂转手送人——

我的头脑里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翻,往后都是一片空白,我盯着那篇报道目不转睛却看不懂一字:失败的父母,伪善的邻里,残忍而不自知的同学,自以为是的教育专家,悉数登场,只为合演一出主角缺席的大戏。报道写“因为男孩的性取向……”终于使得我一个人在房间破口大骂。我感到恶心,骂不尽兴又颓然,我明确地感到生命里有什么东西被切割被劫持却最终被丢弃了,也许是我的记忆,关于那顶棒球帽的,都将被迫剥离。我给自己点了根烟,手失控地颤抖,我不断告诉自己报纸上这顶该死的眼熟的帽子很可能是个巧合,至于那个夜晚带着同款帽子程剑桥,毫不犹豫攀过栏杆,把自己抛向天空的程剑桥,难得一见成熟,勇敢,骨子里坚定,温柔的程剑桥,我一辈子也不想忘记。我一边抽烟,一边打火把那沓报纸点燃烧掉了。屋里烟熏火燎的,我被呛出眼泪。我庆幸这个时代像程剑桥那样的年轻人已经完全不碰报纸,我后悔自己手欠一次拿回家太多报纸了。

在工作室里,程剑桥突然凑上来拍我的肩膀说,盖哥,你最近有事瞒着我。我只想到一件事,慌忙否认说,没有。他说,哈,不想说。兄弟们纷纷接话说,盖哥又恋爱了吧八成。程剑桥说,不像。我说,Bridge说得对。程剑桥冲我做了个鬼脸。

此刻我只等生活收敛之前过度显露的机巧,我太知道它的尿性了。我想只要我忍得住,愿意等,一切的一切总会重归平静。

天气越来越热,程剑桥约兄弟们去郊区的水库里游泳,这种活动我一般是不参加的,他以往也不叫我。结果到了那天大家纷纷表示临时有事去不了,留程剑桥在房间里长吁短叹说太热了不能游泳太热了,一直把空调开到我觉得冷。我说你tm把头上那毛线帽子脱下来就不热了。他说,不行,我喜欢这个帽子,我只有游到泳才愿意把帽子脱下来。我说,那赶紧吧,去游泳,我陪你。他笑,立即把帽子摘下来,说,我喜欢这个盖哥。他把毛线帽顶在食指上转,突然说,盖哥,你还记不记得咱们那天晚上遇见的那个男生?

我没吭声。心里忍不住骂娘。程剑桥接着说,他家里人打他的,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又说,怎么拿了我的帽子,也不来找我玩。我说,你别想了,肯定不会来的。我意识到失言了。程剑桥问为什么。我说,你的朋友你问我?他说你说的啊。我说,我猜他怕我帮你把帽子要回来。程剑桥又笑,说希望那顶帽子陪着他,给他勇气好好过。

我很难过。其实每当看到他笑了我就感到快乐,但此刻我同时感到难过。我想,你知道真相后恐怕要失望了,但我永远不会让你知道。我觉得自己又要哭了,我说Bridge你快把空调给我调高一点。

第二天我们出了门,冒着酷暑搭车去了XXX水库。下了车没走两步,就看见一块“禁止游泳”的牌子,我忍不住皱眉,问,你们之前一直来这玩没看见这个啊。程剑桥答非所问,说,我们平时不在这边玩。他带着我一路向水库深处走,爬上一个小坡。他说你看这里,很屌,有树荫,凉快,还可以跳水。我看过去,坡顶向下,构成一个半天然的断崖,十几米的样子。我走近崖边向下望,忍不住缩了两步。操。我说,Bridge你不要命啦。程剑桥已经脱掉了T恤,他说,大家都说盖哥你怕死,我之前还不信的。我没好气,鼻子里哼哼了两声。心说,那是你没见识过,见过你也怕。

程剑桥说,盖哥你不敢跳的话,可以坐在这儿等我。他脱得全身上下只剩条短裤,边说边走到崖边,捏住鼻子。我说你慢着。他看着我,松开手。我说到底安全吗?他笑了,重新捏住鼻子,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二话不说,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只听见扑通一下的落水声,我急忙向下望。等了几秒,却不见他浮上来。操tm的。我一下子慌了,来不及多想,也跳下去了。

我缺少经验,我的落水姿势极可能大有问题,我觉得自己被水冲着胸脯与脸狠拍了一掌,鼻血都快给拍出来了——落水之后我仍然不断下沉,终于在某一刻被巨大的力推举,难以反抗地浮了上来,我慌忙转向四面八方寻找,眼睛还都睁不开,就听见岸上的程剑桥已经在大笑了。

我一点也不想笑。我游上岸,他迎上来,说好玩吗盖哥。我沉着脸说好玩个屁。他不说话了。我俩无比沉默地一路滴着水重新爬回那个小坡上。他捡起地上的衣服提在手上,穿回人字拖,说,不然咱们回去吧。我看他脸上写满失落,有点于心不忍,我说,跳水太危险了,咱们不然只游泳。他摇晃着脑袋说,nonono你不是看见了下面那块牌子上写“禁止游泳”吗。变成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我跳了起来,说,程剑桥你差不多得了吧我真的受够了。

程剑桥有些错愕地看着我。我进退两难,哑口无言。我对自己发过誓说有些事情不要再提。我的脑袋被一些画面充塞:那天晚上高架桥上并排坐着晃腿的两个男孩,报纸社会版上从自家窗台纵身一跃的男孩,刚才二话不说就从崖边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男孩,这些身影分散重合又分散,最终纠缠在一起,难舍难分,令人心惊肉跳。我问我自己,这些影子到底是一个、两个、或者是三个乃至四个人呢?而我一心想保护的那一个,到底是哪一个呢?为什么我是如此无能,好像每次都抓不住他呢?我的癔症又开始发作,但此刻我不知道该逃回梦中去,还是跳回现实来。我咬住嘴唇。

程剑桥说,盖哥,你最近到底怎么啦。我说,没有怎么。他像往常遇到这种情况时一样,伸出手指点点我的眉心,说,那你放松一点。唯一的不同是,他此刻赤裸着身体,而眼神像在求我原谅。他小声说,我原以为跳水是可以让人轻松的。我说过已经受够这一切——我突然抱住他,双臂尽我所能紧紧地钳住他,我心想你别说傻话了,你如果真的不怕死,就应该死在我怀里。他挣出手来环抱住我,说,盖哥没事的,这个我们都很熟练,其实很安全。我说你tm吓死老子了。他傻乎乎笑出声,轻拍我的背。

程剑桥突然说,盖哥,你的衣服太湿了,你还是脱掉吧。我于是脱掉上衣,脱掉之后我们重新回到拥抱姿态。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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