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永失母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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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修然至今忘不了母亲自杀那一天。

他那时刚刚从高二退学回家,因为这事被暴怒的父亲狠狠地揍了一顿,他一气之下跑出了家门,在野外游荡了一天时间。天刚擦黑的时候,肚子饿了,修然发现兜里竟然没有一分钱。他想先偷偷溜回家瞅个机会弄点吃的,最好再弄点钱,然后买张汽车票到省城去。

修然逡巡着刚刚走到村口,就听到自家院子那个方向传来妹妹秀云撕心裂肺的哭声。他的心一惊,快走两步,看到院子门口已经聚集了很多人,都像鲁迅小说里描写的颈项伸得很长的鸭一样,竭力往门里看。

不一会儿,他看见平时跟母亲关系不错的刘大娘从门里走出来,一边走一边叹气:“造孽啊,造孽啊!”

这是怎么回事?家里发生什么事了?—— 修然这样想着,更不敢再走近一步。他趁着夜色,藏到柴草垛后,继续侧耳倾听。

“刘大娘,还有救不?”

“唉,太晚了,发现太晚了。”

“听说后晌时,他爹把修然揍了一顿,修然跑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他娘想不开,上吊了;他爹下地干活儿去了,秀云放学回家时才发现。”

……

躲在柴草垛后面的修然,听到最后一句,眼前像炸了一个雷,天地间已经变成了红色。他这时什么也不顾了,像只野猫一样疯狂地蹿出去,冲到院门口,扒拉开众人,钻了进去。

“娘,我错了!”

母亲平躺在屋里地上的一张芦席上,脸色灰白;身上盖着她平时喜欢的花被子,像睡着了一样安详平静。他扑上去嚎啕大哭……与此同时,他听到父亲像狮子一样怒吼一声,拳打、脚踢像雨点一样落到了他的身上。他被心里的剧痛麻木了,竟然感觉不到身上的疼痛了。他只希望父亲打得再重一些,最好能像鲁提辖拳打镇关西一样把他一拳打死,他或许还能追得上母亲尚走不远的灵魂。

“老林,不能再打了!再打就要出人命了!”

好像是刘大爷还有几个叔叔伯伯冲进来,抱住了父亲。

“都别管我,这个孽障!!今天有他没我,有我没他!!!”

父亲像一只红了眼的斗兽一样,嚎叫着。

修然踉踉跄跄地站起来,走到被几个人架住的父亲面前,直直地跪了下去。

(二)

料理完母亲的丧事以后,父亲像变了一个人,他不再像以前一样动不动就暴跳如雷,开始变得不爱说话,经常一个人喝上两盅白酒以后,坐在那里默默地淌眼泪。妹妹秀云回学校读书去了,家里只剩下修然和父亲两个身高相仿的大男人,相对无言。父亲倒还像以前一样,按时去伺候队里分给他家的那块地,仿佛是为了躲开他。修然却再也无法走出家门一步,他觉得自己没脸面对家外的任何人,就像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一样,只能躲在黑暗的地洞里才有安全。

“事情怎么会发展到今天这一地步?”这个问题像个死疙瘩一样纠缠在修然脑中,他开始回忆,过往的一切,像电影一样一幕幕地闪回在他的脑海中。

在修然上高中之前,母亲操持家务,父亲下地干活,修然和妹妹秀云上学,这样平淡的日子一直相安无事。母亲是个柔弱的小女人,嫁给父亲以后,常常因为父亲的暴脾气挨打受骂。她原本在娘家是老小,家务活儿上做得不好,地里的活儿也干不来,为此没少受婆家的鄙视。但自从她生下修然以后,身份地位立刻就大不一样了。自古以来母以子贵,在偏僻的小林村更是如此。她因为有了儿子,连说话的口气都比以前硬气了。更何况,修然从上小学起,学习上就从来不用父母操心。小学六年,他的成绩总是稳拿班里第一;初中之后,虽然不像小学时那么容易守住班级第一的名次了,但每次考试也总是稳居前列。考高中那一年,他考上了县里一中的实验班。这件事几乎震动了整个小林村,这个从没有出过大学生的偏僻的小山村,全体村民似乎看到修然一只脚正在迈入大学的校门。母亲在村里开始像中举的状元娘一样,逢人便夸自己儿子有出息。

修然上高中住宿以后,在县城这个升学率最高的中学里,认识了各种各样的同学。他们中很多人来自县城职工家庭,不仅学习成绩好,而且还会各种特长,琴棋书画至少有一样可以拿出来作为才艺展示。而修然,除了学习就是学习,连体育课上打篮球也会因为动作笨拙、配合不好而遭受队友同学的耻笑。他因为来自农村在心里长久盘踞着的自卑,由此更加严重。上课的时候,老师表扬那些同学的声音,对他来说都是一种痛苦的刺激。他唯一能够解脱的方法,就是到校图书馆借来厚厚的大部头小说,有空就看,躲在书里的世界里,可是轻松多了。

这样消极避世的直接结果就是,他没有太多时间认真完成老师布置的大量作业,第一次期末考试时入校时原本排名还算靠前的成绩,直接降到了后半列。

“林修然,告诉我,你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做作业?”

班主任老师是一位年轻的美女,她好几次把他叫到办公室,跟他谈心。可是,他面对着班主任,竟然低着头不敢拿正眼看她,她长得太美了,洋气、秀气、灵气、书卷气,全都集中在她一个人身上,她是正处于青春懵懂期的男生们的标准梦中情人。他也喜欢她,可又怕别人知道后嘲笑他。

“你这样下去是很危险的,你知道吗?虽然咱们实验班升学率高,可是你如果这样滑到最后一名,考大学可就没有希望了。你到底有什么问题或者想法,能不能跟我说一说?”

修然什么都明白,可是他什么也不说。他觉得是自己太没用了,辜负了美女老师的期望。

他的沉默让班主任无比生气,甚至把他父亲请到了学校。

周末回家后,父亲把他一顿臭骂,母亲在一旁抹眼泪。

(三)

高一结束的时候,实验班要开始文理分班了。读过了很多本大部头小说的修然,忽然体验到了文学的美妙,他强烈想要分到文科班。他回家跟父母说这件事的时候,父亲虎着脸说了一句:“听说你们文科班升学率不高啊,去年两个文科班才考了一个大学生。”母亲在一旁也劝他:“还是留在理科班吧,咱农村娃上个学不容易,考不上就完了。”修然看着母亲哀求的目光,心里虽有不甘,可也最终同意了。

可是,理科班真不是人呆的地方啊!高中三年的课程要在高二结束时学完,剩下一年像机器一样疯狂刷题。这大概是全国很多重点高中的教学模式吧?更加上,原先学文科的同学分出去后,又从除实验班之外的其他六个班里选拔了排名靠前的学生填补了两个实验班的空缺。这样每次考试,修然在班里的排名基本上就是筑底了。

美女班主任老师换到其他班去了,换来一个严肃的小老头当班主任;据说是为了集中优秀师资对两个重组的实验班因材施教。修然原本想下决心想和美女老师谈谈自己的想法的,这回也没机会了。

小老头像个管理集中营的纳粹党卫军头子,每天像管理犯人一样管理学生。修然和同学们每天按时早起出操,按时到教室,按时上晚自习,按时完成作业,按时回宿舍,按时熄灯睡觉……如果有谁没有做到按时,小老头在班上骂一顿算是轻的,让你收拾书包滚出教室,请家长来学校求情,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读检查,那才叫尴尬。这样的尴尬,修然经历了不止一次。每次看着平时不怎么求人的父亲在小老头班主任那里低声下气地恳求,修然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恨这个班级,恨这个学校,恨这个让他失去了自信和脸面的地方。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在跟他做对,他就不该来这里上学!

由于学习成绩怎么努力也上不去了,修然反而释然了。他上课听不进去也不管了,课后作业草草应付,经常性地装病逃课在宿舍里放开了看小说。当同学回到宿舍看到他时,他觉得同学看他的目光都是异样的。慢慢地,他觉得连去教室都困难了。

终于有一天,他在宿舍里看小说被党卫军班主任抓了现行。

修然平静地对班主任说:“我退学吧。”

班主任说:“好,你不要后悔。”

(四)

母亲去世后,修然在家闷了一个月,似乎想通了一些道理。

有一天,他主动跟父亲说:“我还要回去上学。”

父亲愣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要回去重读高一。”

父亲忽然间眼圈红了。

那一瞬间,修然感觉自己长大了。

不知父亲费了多大的劲儿,似乎把所有能找的关系都找了,也花了不少钱;最后好说歹说,县一中同意让修然重新复学,但只同意让他跟着高一读一年,根据期末成绩名次判断去留。

这一次,修然可是真的走到了破釜沉舟的河岸边。只能进,不能退了。奇怪的是,这一次他竟然感受不到来自其他同学的压力了,再看书学习时,他心中无比平静,头脑无比清晰,就像一块从未开垦的肥沃土地,种啥长啥。他只想通过拼命努力学习忘掉失去母亲的悲痛,他发现这种方法有效得令人惊奇。他再也不关心别人对他的看法了,也不关心成绩排名了;曾经喜欢过的小说等闲书,他再也没有兴趣看了,甚至连看小说这件事都不愿想,一想就会触碰到埋在心底的无尽悲痛。

当你只是认真在做某些事情,而不在意这些事情的结果时,反而结果就实现了。

三年后的夏天,修然接到了县一中让他去学校取大学录取通知书的电话。当他火速赶到学校,拿到通知书的时候,竟然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欣喜若狂,他只觉得心里像一个重担卸落了一样轻松。他拿着通知书,来到母亲坟前。三年了,母亲坟头上的草都已经很高了;这三年,他一次也没有来祭扫过母亲的坟,他没有脸来面对母亲。三年来,他一直在默默努力地等着这一天,他拿着通知书,趴在母亲坟头上,像抱着母亲一样,痛哭失声:“娘,我考上大学了!”

(“一元小说训练营”  +  088号    典典的蟹妈      每天500字练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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