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总是不停地后悔。
写下这句话的时候，我正窝在网吧破败的沙发里，敲打着肮脏的键盘。
这间黑网吧隐藏在城中村某幢私人建筑的地下室，不见天日，烟尘袅袅，弥漫着各种臭气。
老板是个干瘪的中年人，成天叼着一根烟，无精打采玩着网络游戏，只在有客人来的时候，才抬头收钱，扔出一张上网卡。
来上网的不是街边的小混混，就是明显未成年的小屁孩，要不就是我这样连旅馆都不敢常住的身份不明者。
我在这里足足待了有大半个月，除了偶尔会跑到隔壁居民楼的小旅馆洗个澡，睡一觉之外，都是在这里吃住。因为付给一笔包月的钱，他将网吧里的VIP座给了我，所谓VIP也就是一台能跑动大型网络游戏的台式电脑，一张破烂的长沙发，这样就有了睡觉的地方。
不睡觉的时候，我不玩网络游戏，也不会登陆聊天软件，因为一旦被追踪锁定就完蛋。
我在某个不需要实名注册的网站上写日记，有时候也会写些小故事，纯粹打发时间，然后就是看电影，看电视剧，确保我不会无聊到发疯。
出于警觉，我会特别留意门口，只要门上的厚布帘子一动，我的神经就绷起来，确定来的人只是上网，没有兴趣搜查才松口气。
所以那个人进来时，我很在意。
他身材高大，留着平头，穿着黑色风衣，样貌平淡无奇，但是双眼有神，他走在吧台前递上二十元，接过老板扔过来的上网卡，然后随便找了一台机子坐下。
落座前，他的目光扫向了我的方向，我一惊，立刻埋下了头。
人生总是在不停地后悔。
回到这句话，我不知道要用什么样子的句子接下去，是一个跌宕起伏的故事，还是我不堪回首的过往。
我呆呆看着屏幕上一闪一闪的光标。
叹了口气，如果两年前没有挪用那笔工程款，今天一切都会不同。
我敲下脑海中突然冒出的这句话。
“所以你就成了逃犯。”一个声音轻轻在我耳边说着。
我的脑中突然炸开，变成空白，然后从脊椎开始，全身冒出冷汗。
我艰难把头转向声音的那一侧，一个男人，端端正正坐在我旁边，正是刚才进来的高大男子。
他是什么时候坐到我旁边的？
我完全没有一丝一毫的察觉！
可怕！太可怕！
“你是警察吗？”
他嗤笑一声，用眼神嘲笑我的愚蠢。
“那么你是谁？想干嘛。”我缩起身子
“我跟你有个共同的属性，罪犯。”
“只不过，你是贪污，而我，是……杀人。”他露出洁白的牙齿。
三个十四五岁的小混混正围着一辆汽车。
“哟，新车。”
“了不起啊，停在巷子口挡路，妈的。”
“给它开开光。”染着黄毛的混混狞笑。
三人捡起地上的砖头，然后往后退，离车十几米的时候，同时开始倒数：“一……二……三，扔！”
三块砖头旋转飞向汽车。
“砰！”“砰！”“砰！”
汽车发出凄厉的警报声！
街边的一扇门里，急急忙忙跑出来一人，看见汽车的惨样，气得头顶冒烟。
“谁干得！给我站住！”
三条人影吹着口哨，窜进巷子。
后来三个小混混还是被警察抓住，但是他们年纪小，只是关两天又放了出来。
至于赔偿，黄毛的母亲哀求：“孩子淘气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别计较。”
“我的车呢？就被这个小王八蛋白砸了，修车的钱怎么办！”
“我们实在拿不出来，他还是个孩子……”
“我就活该倒霉了？”
“他还是个孩子……”
“……”
“他还是个孩子……”
最后车主也没有要到钱，因为他们家的玻璃连续一个礼拜都被砖头砸碎，有一个砖头飞进了他儿子的房间……
他说完这个故事的时候，脸上露出冰冷的微笑。
“他还是个孩子，所以不必为自己做的事情负责？”
“那就让他永远都是孩子好了。”
我愣了一下。
“难道你……杀了他？”
“不是他，是他们……反正这样的渣滓，连父母都不愿意管教他们，长大了也是更大的渣滓。”
我吞了一口口水，突然想到，为什么他会和我说这些。
“你不用害怕，我没想杀你，只是，有点事情需要你帮忙。”
“什么事情。”
“帮我记录。”
“我杀过很多人，他们每一个都有该死的理由，我也想过，有天我会死。”
“这没有什么可怕，但我不希望我所做的事情，被当做简单的谋杀淹没在警方的卷宗里。”
“所以我要你帮我记录，每一个被我杀死的人，他该死的理由！”
“好吧。”我点头答应，保命要紧。
“其实对于刑事案件，警方是很注重犯罪动机的。”我终究还是没忍住，小心翼翼对他说。
“所以呢？”
“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你被抓住，只要你说出杀他们的原因，警察也是会记录在案，作为法庭证据，甚至会有记者、心理专家来采访你，这样的案例他们研究个十年是没有问题的。”
“你说的一切都有个前提。”他站起来。
“我能活着被他们抓住，但是……不会有那样的机会。”他掀开门帘。
这样一番莫名其妙的话迅速消散在网吧肮脏的烟雾里，只有坐在门口的老板抬了下眼皮，又闭上。
“喂，把他的网卡拿来吧。”老板扯着嘶哑的嗓子。
我一愣，发现电脑桌上放着一张上网卡。
我起身走到吧台，递过去。
“还有十五块钱，给你了。”
我拿着皱皱巴巴的三张五块钱苦笑。
“他是个狠角色，不过对你没恶意。”就在我转身离开的时候，老板轻声说了句。
六层楼房，顶楼，一个灰头土脸的中年男子坐在栏杆上，瑟瑟发抖。
在他爬到栏杆上坐下的时候，就有热心市民报警，过了五分钟，警察到达现场。
随后消防队抵达，在楼下铺设充气垫子，120急救车也停在街边。
男子见楼下的人越来越多，大声叫道：“我要见蓝天建筑公司的老板，他欠了我三年的工资！否则我就跳下来！”
“别激动，有话好好说。”
“先下来吧，上面危险，想想家人。”
“没有钱我怎么养活老婆孩子，还不如死了算了！让姓王的来！十分钟，见不到他我就跳下来！”
“好，我们马上通知他，你别激动。”楼下的警察决定先安抚他的情绪，不再多说话刺激他，一边联系蓝天建筑公司，一边由偷偷摸上天台。
男子看到警察确实在联系蓝天公司，也有警车离开现场，情绪稍稍平复，他的目的就是要到工资，不是到了绝路他也不想死。
“喂，坐了那么久，你到底死不死啊。”就在局面得到控制的时候，一个突兀的声音在楼下叫嚣。
警察愤怒走过去，将他往外赶。
“你就是个孬种，有种就跳啊。”警察一边呵斥，一边试图捂住他的嘴。
但是，来不及了。
楼上的男子，跳了下来，就落在还没来得及铺好的气垫边。
人群鸦雀无声，那个人趁警察不注意溜走，提前赶到的记者用摄像机记录下了一切。
突如其来的死亡震惊了现场每一个人，更让人震惊的是人性的丑恶。
人心要有多卑劣，才能把别人的生死当玩笑。
“那个在楼下喊话的人已经被你干掉了吧。”我问他。
他点点头，右手夹着一根烟，整个人斜躺在沙发上，完全没给我留地方，我只好搬来一把塑胶凳子勉强挤在桌前，敲着字。
“他该死。”
“谢谢。”
然后他便不再说话，默默把烟抽完，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离开。
我照例把他的上网卡还回吧台。
“十五块。”
我陷入了奇怪的情绪之中，明明一个杀手出现在我身边，我应该很害怕。
可是又期待他的故事，想知道有哪个该死的人会被我写进笔记里，这比窝在沙发里看电视剧有意思多了。
一场危险又刺激的游戏。
会不会，我其实也是他的猎物？
我没有追寻答案的勇气。
只是被动地等待，那终将到来的结局。
这里再隐蔽，也不可能躲藏一辈子，他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而我变得越来越焦躁。
说不定哪天，推开布帘子的就是警察。
幸好今天不是，他来了。
他走到我身边，坐下，沉默。
“今天，是谁。”我打开保存笔记的网站，做好输入的准备。
“我无法确定。”点烟的声音。
“什么？”我转过头，看向他。
今天，他显得异常疲惫。
“那个人，我盯了他一个礼拜，但是无法确定他就是那个连环杀手。”
他从怀里抽出一沓被折叠地整整齐齐的旧报纸，每一张上面都有一起妙龄女子被杀的血案。
“你是说杀害她们的，是同一个凶手？”
“是的，他是个连环杀手。”
“怎么没见报道。”这算是大新闻了。
“你觉得官方敢这样做吗，会引起多大恐慌，而且会打草惊蛇。”
的确，我眼前的记录凶案的报纸少说也有二十多张，如果全部是同一个人做的，这个杀人魔也太可怕了。
不过我突然想到，我身边这位也好不到哪里去，一时间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
“我跟他不一样，别用同样的眼光看我，他杀人是随机找年轻漂亮的女子，以杀人为乐，而我是清除社会的渣滓！”他察觉到我的异样，有些不高兴地说。
“你们当然不一样，我只是被那个连环杀手吓到了而已。”
“是嘛，你当初亏空公款几百万的时候胆子不是很大吗？”他的声音冰冷。
“……”我瑟缩着身体，不知该说什么。
“算了，这些都不重要，我会继续调查那个家伙，你继续帮我记录。”
“那么你怀疑的那个人是谁？”我恢复了状态。
又发生了一起凶杀案，死者是一名年仅20岁的女大学生，外出做家教后失联，后来尸体在一处乱草堆被环卫工人发现。
“该不会，又是……”正在现场拍照的年轻警察神色不安。
“等鉴定报告吧。”中年警察观察着现场的情况，又是偏僻隐蔽，监控探头无法全覆盖，不管是不是那个连环杀手所为，破案难度都相当大。
不久，刑警队汇总了案情，上报了初步调查报告。
“本案与‘11.8’特大连环杀人案作案手法类似，关联度极高，建议并案处理。”调查报告最后一句话这样写道。
算起来，这已经是“11.8”专案组第十次收到并案报告了，但是案情仍然胶着，那个隐藏在X市的冷血杀手依然面目模糊。
“你就是在这个案子上找到了突破口？”我一头雾水。
“没错。”他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看，照片里有一辆停放在路边三轮车，后面还放着两个煤气罐。
“这是现场附近一个小区的监控截图。”
“你的意思，那个杀手是送煤气的？”
“我曾经在之前两起案件附近的监控里也看见过这辆三轮车，这一次也不例外，根据我的调查，这辆三轮车是东城建华小区门口煤气经营部的，老板姓张。”
“可是就算他去过现场，也不能说明他就是凶手吧。”
“问题就出在最近这起案件，现场周围的小区都是新建的，全部铺设了天然气管道，根本没有人会用煤气，他来做什么？”
我还是觉得很牵强，如果按照这个思路去找凶手，有嫌疑的人太多了，所以我建议他再考虑一下，没有将他的推测记录到笔记里。
“该怎么做是我的事情，你只要记录下来就行了。”他不耐烦地瞪着我。
“我能找到他，并最终确定，自然有我的方法。”
“可是……”我想说如果杀错了人，不会很丢脸吗？
“明天我会亲自去验证。”他说完起身就走，速度快得像一阵风。
看得出我惹恼了他。
我盯着电脑屏幕，此时网站上记录的东西已经有了5万字。
每一段故事都代表了一个鲜活的生命被终结，当我敲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想到的是善恶有报，内心很激动，好像自己成了快意恩仇的江湖侠客。
此时，只剩下冰冷和恐惧。
我竟然忘了，在我身边的不是什么正义天使，而是肆意收割他人生命的恶魔。
天亮之后，我做了一个决定。
去他妈的谋杀笔记。
就在我准备关掉电脑，离开网吧时，吧台上的固定电话突然响起。
老板接起来后嘀咕了几句，抬头看向我，喊到：“过来接电话，找你的。”
我一愣，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这个时候能打电话给我的只有一个人。
“喂。”
“我知道你想自首。”
“你……”
“别慌，我不会阻止你，只是希望你再等一天。”
“你要做什么。”
“明天，你去自首，然后告诉警察，连环杀手就是东城张家煤气经营部的老板。”
然后他便挂断了电话，我坐回原来的位置，虽然搞不清楚他想做什么，我还是决定遵照他的安排。
第二天早上，我离开了网吧，到小旅馆洗了个澡，然后走到附近的警局。
“我来自首。”我站在警局大厅，平静说道。
被送上警车之前，我随口说了句：“查一查东城张家煤气经营部，那个老板是连环杀手。”
又是一片慌乱。
我告诉警察那句话的时候，完全没想过那个送煤气的真的是凶手。
就在我自首的前一天深夜，张家煤气铺发生爆炸，老板当场被炸死，事故原因不明。
而警方根据我的供述，将张老板的DNA与凶案现场遗留物上的DNA进行对比，发现是一致的。
就是这么不可思议，他是对的。
我不知道警方有没有相信我的供述，但我确实获得了从轻处罚，最终判决服刑八年。
后记
“这是刚刚发现的。”
“又是谋杀笔记，真是阴魂不散的家伙。”
“不过这一次的记录者比较幸运，自首后还被减刑了。”
“哼，还算他良心未泯，要是没去自首，肯定也跟之前那几个一样，被丢进河里了。”
“可怕的家伙，不知道他是怎么找出那个连环杀手。”
“笔记里没有写？”
“记录很模糊。”
“可能是同类的气息吧，所以你千万别因为他干掉一个恶魔就以为他善良，本质上他们是一类人。”
“当然不会，我们的战斗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