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妻子在练习声乐(已成定例),眼下还在客厅里不停地唱歌。因为歌声是走动的,估计是在大扫除吧。一出手就唱得这么好。妻子的嗓音真不错嘛,我感到惊讶。青春女性甜美的歌声令人身心欢愉。——带着如此美好的心境醒来,歌声依旧声声可闻。
当我明白过来那不是妻子的声音,是在不少日子之后。
我躺在被窝里呼叫家人,询问那歌声是来自家里的收音机还是附近的留声机。妻子在餐厅里回答:
“是海边的海水浴场在放唱片。每天都是如此,你怎么不知道呢?”
我只有苦笑,但依然保持愉快的心绪,听了老大一会儿。不久,转换成那首老调子的流行歌,遂即扫了兴,起来了。
正午已过。
我听见歌声时或许已经半睡半醒了,是不绝的歌声把我吵醒的。可我的头脑一直认为那歌声是在家里。因此,我似乎在梦中听到妻子练习声乐。
我一直在做关于妻子的梦。
我每天的习惯是,伏案工作到凌晨四时,然后躺在被窝里看一两个小时的书,打开挡雨窗,放入晨风睡觉。眼下正是盛暑时节,白日梦醒,实在难熬。
今天早晨听到歌声,心情舒畅,随之起身了。这是一种幸福的心境。在幸福的美好情绪中,想到自己不就是格外幸福的人吗?
我的梦作为音乐之梦,是极其幼稚的梦。至于文学,是无法让人做出这样的梦的。我经常梦见读了点什么、写了点什么,但醒来之后很少为自己的梦而感到惊讶。吴清源曾对我说过,他在梦中梦见一个妙招,醒来下棋时用上了这一手。梦中写作的我,比起现实中写作的我,似乎更富有灵性。这使我梦醒后甚感惊奇。我一方面因心中依然有可供汲取的泉水而感到慰藉,一方面又因自己基本上不能把握生之源流而充满哀伤。梦中写作虽然荒诞无稽,但也不能断定丝毫看不到赤裸的灵魂的飞翔。很显然,凝聚在生活中的悲惨和丑怪在梦里缠绕在一起。
倘若我对音乐稍有亲近,海水浴场的流行歌表演尽管在梦中出现,也不会因之而心情愉悦起来。我不懂音乐。我活到这么大年纪,应该考虑一下是否要在不懂音乐之美中度过一生了。我也曾想过,为了通晓音乐,付出再大的牺牲都可以。这话有点儿太过分了,不过,我痛感单凭趣味和爱好品尝的美是有限的,接触一种美是命运的邂逅,短暂的一生所懂得的美也是极微量的。我也时常思忖,一个艺术家一生创造的美能达到何种限度呢?
例如,画商拿来一幅画,我要是感到同它有缘,那是幸福。但是,我无法深刻理解那幅画的美,也是挺尴尬的事。而且,也要为这幅画考虑,能否遇到这样一位内行的人,他能将这幅画所具有的美,毫无保留地全部汲取?这样一想,就会陷入一种无凭无据的迷惘之中。
当然,高价的名画是不会送到我们这里来的;而且,我也不会巧遇为我所会心的画。但在自家所看到的绘画,只有浦上玉堂以及思琴等留在心中。两幅都是小品,但很不容易买到。
我也不懂美术,一如我不懂音乐。我并不认为我没有理解美术的素质和能力,我只想强调我未能看到更多好的东西和耻于教养不足。我很久以前就发觉自己这种始终不以为然的愚执了。
纵然我没有掌握姊妹艺术,其实我的职业领域文学情况也与之近似。我自己既熟悉又安心操持的就是写小说这一行。即便小说,因时代和民族不同,理解得也不充分。至于诗歌,就是对同一时代一国之内的知己密友的作品,也很难准确把握,所以我从未写过评论诗歌的文章。如此回顾起来,小说就看得很远很透吗?这也是个疑问。所谓普遍观察,任何人都做不到。论及小说,只能说我的眼光既不广也不深。
年近半百,如此的慨叹,伴随我的只是冷酷的恐怖。
当然,这不是现在才开始的慨叹。我很早就意识到自己的缺陷,同时也找到了遁词。就是说,自己因为熟悉艺术这一行,不很清楚的事也自然会弄个明白。倘若观察同艺术无关的自然、人生,不明白也就只好不明白了。于是,我稍稍懂得了对事物弄不明白那也是一种幸福。
这种遁词当然是幼稚的,不辨是非。这种说法倘若用在那些强调越明白就越不明白的人身上,或许还有某些意义,但对于徘徊于懵懂之前、手足无措的我来说,只能是遁词。我虽然因不懂艺术的事物而感觉不到幸福,却可以在不懂自然与人生的事物中感到幸福,这是事实。这种说法固然具有随意的飞跃,但却是事实。而且,我作为作家,有时于不安和不足之中,感受到生之安然与满足。很难说这是丧失意志的微弱的哀叹。
我一直认为,日本人没有力量感受真正的悲剧与不幸。战争期间,尤其是战败之后,这种看法越来越坚定了。没有感受的力量,也就等于没有感受的本体。
战败后时代的我,只好回归日本自古以来的悲哀之中。我对战后的世相、风俗,一概不予置信。我不相信现实中一切东西。
战争期间,我坐在来往于东京的电车或灯火管制的寝床上,阅读《湖月抄本源氏物语》。我忽然想到,在灯光暗淡、晃动不止的电车上,阅读如此细小的文字,对眼睛十分不利。当时又时时夹杂着对于时势反抗的讽刺。在横须贺线战争色彩逐渐浓烈的时候,阅读这种王朝时代的恋爱故事,似乎有点儿滑稽可笑,但没有一个乘客感觉到我的时代错误。我甚至有一种玩笑的想法,途中万一遇到空袭而受伤,结实的日本纸还能用来包扎伤口呢。
于是,我阅读这则漫长的故事直至二十二三帖,将近书的一半时,日本投降了。《源氏》奇妙的阅读方式,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在电车上,发觉自己时时恍惚陶醉于《源氏》之中,感到非常惊奇。当时,战争受害者和疏散者,犹如捆绑在一起的行李,一边躲避空袭,一边在焦臭的废墟上无规则地朝前移动。单是这样的电车和我的如此不协调固然令人惊讶,而千年前的文学和我的协调更加使人不解。
我很早从初中时代就啃读《源氏》,这段经历给了我很大影响。其后,零零星星也读过,但从未像这一次那般投入,那般亲近。也许得力于以往那种使用假名字母的木版本吧,试着同小号铅字印刷的版本对照着阅读,确实感到味道不同。当然也有战争的因素起作用。
然而,更直接的原因是《源氏》和我同在心灵的激流里漂荡,在那种环境里忘掉了一切。我回溯日本,也警觉自身。我在那样的电车上摊开线装书这件事,未免有些骄矜和造作。我的那种表现招致了意想不到的结果。
那时候,我接到不少生活于异境的军人的慰问信,其中也有素昧平生之士。行文大体相同,他们偶然读了我的作品,为乡愁所恼,向我表达谢意和好感来了。据说我的作品使他们想起了日本。这些乡愁,我在《源氏物语》中也感觉到了。
有时,我甚至这样想过,是《源氏物语》灭了藤原氏,也灭了平氏、北条氏、足利氏和德川氏。至少可以说,上述诸氏的灭亡同这则故事并非无缘。
如今将话题岔开,这次战争期间和失败之后,心灵的流水中蕴蓄着《源氏物语》般的哀伤的日本人决不在少数。
《土曜夫人》的悲戚,《源氏物语》的哀伤,此种悲戚和哀伤之中,日本风格的慰藉与救赎获得缓解,其悲戚与哀伤的真实面目,不可与西洋风格赤裸裸相对峙。我既未曾经历过西洋式的悲痛与苦恼,也不曾在日本见到过西洋式的虚无与颓废。
“悲怆的摇篮曲渗入我的灵魂,永恒的儿童歌护卫我的身心。”
日本的军歌也带着悲哀的音调。古歌的旋律堆积着哀愁的形骸。新时代诗人的声音,立即消融于风土的湿气中了。
昭和二十二年十月
(本文有删减)
本文摘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