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家被灭族的时候,都留下了庞大的家族产业。羊舌氏族下的产业有三个县,分别是铜鞮(沁县)、杨氏县(洪洞)和平阳(临汾)。而祁氏的产业更大,足足有七个县,分别是祁县、邬县(介休)、平陵(文水)、梗阳(清徐)、涂水(榆次)、马首(平定)、盂县。这些封地尽管开发程度或许不高,但从数量上,却足以与韩起所拥有的七个成县相比拟了。光凭这一点,祁盈就有资格跟韩起平起平坐,也无怪乎韩起会哭穷,认为自己这个正卿,实在是做的有名无实了。
坐拥如此丰厚的家产,却没有能与之比拟的地位,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中是极其危险的。左传在晋悼公十六年的记录中,曾记载过一个有关于“怀璧其罪”的故事,这个故事显然是与悼公以后,整个国际社会的环境相呼应的。
也就是说,政由家门的现象并非是晋国独有的政治格局,当时的主要大国,普遍都存在着由私家掌控政局的现象,而这些私家对于国内的大夫也都采取兼并和掠夺的手段。寡头政治的急剧扩张,使得寡头与普通的大夫之间,出现了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中产阶级上升的通道也就被完全封堵。这些中产阶层在寡头的争斗中,往往只有两种选择,要么选择站位,与其中的某一派势力共存亡,要么就会被寡头们所撕裂,其家产土地被强制瓜分。
但不论他们选择哪条路,没有一个安全声明还是无法保证他们的安全,而对于中产们来说,唯一有效的安全声明,便是自我降级和矮化,比如平公初年提拔的程郑。
类似于程郑这样选择退避的情形,在这个时代里并不鲜见,比如齐国的晏婴。晏婴在他的父亲死后降低了守丧的规格,有人提醒他说这不是大夫的礼节,晏婴却回答说:“只有卿才算是大夫,才能使用大夫的礼节,我还是免了吧。”庆氏之乱后,有鉴于晏子对公室的忠诚,齐景公封给他六十邑作为奖赏,但被他拒绝了。与此同时,与晏婴一同受赏的子雅,只接受了其中的一小部分,而子尾则在接受之后不久又归还了封邑。
在卫国,因公孙免余有功于公室,卫献公赐给他六十邑。公孙免余认为自己地位低微,如果有了与自己地位不匹配的俸禄,是取乱之道,因此坚辞不受。在卫献公的一再坚持下,他才勉强接受了三十邑。
在郑国,出于七穆家族印氏的公孙黑肱,也采取了同样的办法。他在临死前,将自己的大多数封邑都归还给了公室,只留很少一部分供给后人的吃穿用度和祭祀之用。除此之外他还遣散了大量的家臣用人,家里的的一切活动,包括祭祀在内,都要从简。国氏的子产,因伐陈立功,郑简公赐给他六个邑,他坚辞不受,在简公的一再坚持下,他也只接受了其中的三邑。
这些都是他们谋求宗族自保的方式,用晏婴的话来说,他们之所以推辞赏赐,并不是因为他们不希望变得富有,而是害怕因之而惹来杀身之祸,以至于连自己原有的财富都会失去。这种情况在早先的时代里是很少会发生的,如在景厉时期,受宠于公室的韩厥、伯宗以及后来被驱逐的所谓不臣者七人,即便是不能担任卿位,也很乐于为国君卖命。弱势的宗族通常与公室是共生的关系,公室强大,他们就可以依凭公室的保护发展并壮大,免于被兼并。然而当公室无法与卿族相抗衡的时候,失去了保护的贵族就难以免受被兼并的命运。这个时候唯一能够使得自己家族自保的办法就是削弱存在感,以减少世家大族的觊觎之心。
从羊舌氏所有封地的情况来看,叔向家族显然也是这股潮流中的一员。羊舌氏的封地包含的杨氏县和平阳两地,都在临汾附近,距离绛都很近,这些土地都是在晋献公时期就已经划入了晋国的版图。稍远一些的铜鞮,在今长治市一带,其划入晋国的时间大体与荀林父伐赤狄的时间相差不远。因此羊舌氏封地的获得,都不晚于晋景公时期。在此后的多半个世纪里,羊舌氏先后有羊舌职、羊舌赤在军中担任要职,而叔向更是担任了平公的太傅,还时常辅佐当时的正卿赵武、韩起,政治地位很高。但出人意外的是,羊舌氏在这几十年的时间里,并没有获得封地。
与羊舌氏不同,祁氏的七个县大都位于今晋中平原及阳泉市一带,结合中行吴所伐白狄的地理位置,可知祁氏的封地有相当大的一部分,都是晚近才获得的土地。可见在韩起的治下,公族并不是没有扩张的空间,只不过是叔向不想为自己积累财富以招人嫉妒。但尽管羊舌氏行事如此低调,还是无法消除他人的觊觎之心,最终与祁氏共赴国难了。
从这个角度来讲,韩起对于公族的保护,也不见得就是完全出于公心,其中或许也有将公族拉拢为自己同盟的打算。但羊舌氏和祁氏的财力如此雄厚,其他卿族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韩氏坐大,因此这才有了在韩起生命垂危之际,智跞对祁氏、羊舌氏的发难。韩起在弥留之际,眼睁睁地看着两大公族被灭,内心或许有说不出的凄苦,但他也只能用“尽人事、知天命”来自我安慰了。
在两家灭族后不久,政坛常青树韩起终于撒手人寰。这个时候,赵武的儿子赵成(景子)早已在四十岁左右的年纪先行离去,继任者是其第三代领导人赵鞅(赵简子);而韩起的儿子韩须(韩贞子)似乎也先于其父去世了,继任的是韩须的儿子韩不信(简子,字伯音)。两人彼时都资历尚浅,无法统御如魏舒、士鞅那些老资格的政客,韩赵联盟面临着后继乏力的尴尬局面,正卿之位只能按照排位顺延,落到了魏舒(献子)的身上。
魏舒在担任执政后,毫不犹豫地就将祁氏、羊舌氏的土地划分为十个县,并主持对这些土地进行了瓜分:任命贾辛为祁大夫,司马乌为平陵大夫,魏戊为梗阳大夫,赵朝为平阳大夫,知徐吾为涂水大夫,韩固为马首大夫,孟丙为盂大夫,乐霄为铜鞮大夫,司马弥牟为邬大夫,僚安为杨氏大夫。
这其中乐霄当是乐王鲋家族成员,早年依附范氏,但此后的政治立场不明;司马弥牟是范氏小宗的士景伯,但其与韩氏的关系似乎更为密切;根据贾辛在前往任职时,魏舒曾特意对其加以嘱托的细节来看,贾辛似乎是从属于魏氏的大夫。其余如盂(孟)丙、僚安、司马乌虽不知所出,但大抵也是依附于六卿的贵族。
除此之外的四个人——赵朝、魏戊、韩固、知徐吾——则分别是赵氏、魏氏、韩氏、智氏的余子。也就是说这四家都从中获得了一个直属县,唯独范氏和中行氏被晾在了一边,未能染指这其中的利益。魏舒对此颇有疑虑,担心这样做会不会太激进因此而激怒两家,因此很是心虚地说道:“我给魏戊封了一个县,别人会不会认为我有私心呢?”
成鱄很会揣摩上意,对魏舒极尽粉饰之能事,他盛赞魏戊是一个“远不忘君,近不逼同,居利思义,在约思纯,有守心而无淫行”的君子,认为魏舒此次的分封简直可以与武王封国相提并论。武王分封兄弟十五人,同姓诸侯四十个,这些都是至亲至近的人,也没有人说他的不好。相反,如果因为亲近而不推荐,导致国家错失一个难得的人才,这才是最大的失职。甚至他还大拍马屁,说魏舒的德行已经与周文王相近了,已经达到了“九德不愆,作事无悔,故袭天禄,子孙赖之”的程度。
据说就连孔子都对魏舒的做法赞赏有加,说他“近不失亲,远不失举,可谓义矣”,并认为其德行能够让魏氏在晋国长盛不衰。但以魏舒为代表的四卿瓜分公族土地,把国君都踢开了,这些作为显然是违背了“礼”的宗旨,孔子是否真的有此赞言,还真有些说不准。
孔子曾说过“不患寡而患不均”,放在这件事上,不论成鱄如何粉饰,范氏、中行氏的不满究竟还是无法掩盖的。因而这次的事件也就成为晋国内政的一个转折点,往日里表面一团和气的局面一去不复返,两个团体之间的明争暗斗开始升级。
在这个时间节点之前,由于六卿对于瓜分公室有着共同的利益,大体还能维持一个和平的局面,六卿对于公室也能保持一个虚与委蛇的状态。在这个节点之后,伴随着瓜分公室狂潮的结束,以及公室保护者韩起的落幕,公室的地位出现了断崖式的下跌,晋国内部的主要矛盾开始从君卿冲突转化为六卿之间的直接对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