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黄泉慢慢恢复知觉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黑暗而冰冷的地方。周围完全是漆黑一片,过了好一会才能看清东西——四壁都是光秃秃的墙,正中间是一扇结实的大铁门,上下各有一个只能从外面打开的小窗。铁门对面的墙上有一扇像缝隙一般狭窄的窗口,被栏杆和铁丝网牢牢地把守住。
他试着动了动,刚才挨打的地方似乎还隐隐作痛。他的身下窸窸窣窣地响,原来是铺了一张草垫子。他看看自己的双手——都被粗重的铁链子锁住,铁链子的另一头固定在一面墙上。一个角落里有一道很矮的墙与其他区域隔开,矮墙里有一个蹲坑作为简易的厕所。
他明白过来,自己被关进了另一个囚室。这间囚室相当的简陋,除了那个破草垫子之外没有任何东西。他试着活动僵硬的双手,它们已经被铁链子锁了太久了,不过,这样的障碍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他可以轻易地把关节拆开,把手从手铐里松脱出来,然后再把那些骨头拼好。
他伤得并不重,只有一些轻微擦伤,可是在这里并没有可以用来清洗消毒和包扎的东西。虽然他挣脱了镣铐,可是并没感觉好到哪里去,这里出奇的冷,而且也没有被褥枕头,只有地上的这个破草垫子。如果铺在身下就要挨冻,如果拿来当被盖就要直接躺在冰冷而坚硬的水泥地上。黄泉并不想让自己紧挨着水泥地,最后,他想到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先在草垫子上躺下,然后再把另一半拉过来把自己裹起来。
可是他还是很冷。
“这里真像个坟墓。”
黄泉的想法有一半是正确的,这里是个地牢。囚室的大部分都陷在底下,只有那扇细小的窗紧贴着室外的泥土。白天的地牢不那么寒冷了,他终于感觉好受了一些。可是在这里白天和黑夜的界限并不分明,如果说有区别,那就是黑暗和更黑暗的区别。即使是在白天,地牢里也是昏暗的,只从小窗里透过一点惨淡的光。他觉得很快就要有人来拷打他,可是没有,整整三天过去了,没有任何人理他,只有一个看不见脸的狱卒每天通过铁门底下的小窗给他送两顿窝头咸菜和凉水。
五天过去了,还是没有人来理睬他,他终于忍不住了,抓住窗口的栏杆朝地牢外破口大骂。他的声音像乘着风儿一样飘出去好几里,可是人们就像没听见似得,似乎已经把他忘记了。
终于有一个人过来查看他,是那个老扒手赵四。
“我说你就别费劲了,现在西仓的人都在忙着给基地选管理员呢。”
“什么?那个基地?”
于是,他只好坐回草垫子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小窗口在墙上投下的光影,天气好的时候,那道细小的光也格外耀眼,白亮的光斑与铁栏杆的黑影对比愈加鲜明。
第十天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快要崩溃了。他的伤口已经愈合结痂,于是他撕扯着那些痂皮,露出粉嫩的新肌。他还撕扯身下的草席,甚至是撕扯永远不可能扯断的铁链。今天的天气格外好,天空格外晴朗,在外面的人可以看到蓝宝石那样的天空和洁白柔软的云朵。似乎天气也是想和他作对,虽然他在地牢里什么都看不到。
黄泉无聊地站在窗口,窗外的泥土上生长着一些黄鹌菜,它们开出一朵朵金灿灿的小花,在晴日的凉风中轻轻摇摆。他把手指从铁丝网伸出去,勾住植物的叶片和花朵,然后拉入室内,再撕开每一片叶子和花瓣,揉碎了丢在地上。在稍远一些的地方有一颗蒲公英银白的绒球,他碰不到。
一只手突然伸过来,掐断花茎,采走了那颗绒球,也吓了他一跳。
他看见窗外多了一个人,那人穿着深绿的西装,系着墨绿的领带,弯下腰来,原来是个老头子。老头子的脸上戴着一副茶绿色的墨镜,头上顶着绿呢礼帽。
“你是谁?”
“哼,自我介绍一下,我是这里新来的狱长,修建基地就是我的主意。”
“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你不能飞走真是太遗憾了,黄安。”狱长朝蒲公英的绒球吹了一口气,那些种子便乘着风儿轻飘飘地飞走。狱长的语气轻描淡写,似乎连他挣脱手铐的事也没注意到。
黄泉感到自己被深深刺痛,他永远无法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飞跃这监狱的高墙,到外面的世界里去。虽然他可以摆脱锁链,可是却不能逃离地牢。
人的命运就如蒲公英一样漂泊无常,蒲公英是自由的,即使从监狱的土壤里长出来,也可以努力生出种子,播撒到自由的世界里去。可是蒲公英同时也是不自由的,即使是生长在自由世界里的蒲公英,也有可能被风把种子吹进高墙内来,使后代成为囚徒。
第十三天,狱长和一个身穿风衣头戴白礼帽的男子一起路过地牢,黄泉觉得他的背影很熟悉,于是开始在脑海中思索曾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对了,那个人是祁先生!
“祁先生!”他朝着祁先生的背影用尽力气喊着,希望能得到一点帮助。
可是他们好像没听到,很快就走远了。
第十五天,地牢的门终于打开了,黑暗中好像终于有光贯通,霎时变得格外明亮。门外站着蛇头和两个狱卒。
“跟我们走。”
“你们要带我去哪?”他想到了,自己很可能被带去处死。好,死就死吧,反正他已经“入土”过一次了,长痛不如短痛。
“去狱长的办公室!”
“狱长?他找我有什么事?”
“少啰嗦,到了就知道了。”
狱长的办公室装修得富丽堂皇,到处都是造型奇特的艺术品,墙壁上挂着花纹繁琐的壁毯,一个大书柜里摆满了奖状和奖杯——狱长引以为傲的战利品。一个大座钟在角落里,咯哒咯哒地响着,一束鲜花插在玻璃花瓶里,吐露着诱人的芬芳。
狱长坐在办公桌前,吸着昂贵的雪茄。
“怎么样,你现在心服口服了没有。”
以黄泉的性格,他并不想说“服”或者“不服”,可是如果不服,就有再次入土的危险。他在地牢里待了十五天,弄得灰头土脸,身上头发上满是灰土和草末。
“不服也罢,我们合作怎么样?”狱长是知识分子,并不是一个必须要把对手打到服输的武夫,知识分子不要那个毫无用处的“服”,而更看重合作。假如对方肯合作,就算心里不服也没有什么关系。就像人类建设水力和风力的发电站,不是为了驯服自然,而是为了利用这些勇不屈服的力量。他觉得自己十分聪明,不是打垮人,而是利用人。
“做什么?”
“听说你很会种花。”狱长从花瓶中抽出一支火红的罂 粟。“这就是你工作的内容。”
“我没种过这种花。”他不知狱长想做什么,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
“但是你可以试试。谁也不是生来就什么都会的。就比如说我的这个位置,我不见得比别人做的好,可是我比他们更有把握。”
“可是为什么要种这种东西?这里不是···”
“我可是花了很大代价才得到这个位置的!”狱长很不耐烦地打断他“所以我的代价不能白花!刚才那位先生就是来我了谈生意的。”
“生意?”黄泉想起了刚才狱长对祁先生毕恭毕敬的语气,大牢里有什么生意好做呢?
“是啊,你要好好工作,这样我才能生产出足够的货物。只要你愿意合作,我立刻就送你到基地去,并让你做西仓的天王,管理那些犯人。”
“好吧。”
“不过,我可要提醒你,别再想着逃跑,哪怕你跑到天涯海角去,我也一样能把你抓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