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越自我的命运” ——浅谈《子夜》及吴荪甫

“要镇静!即使失败,也得镇静!”

                              ——《子夜》第十九,吴荪甫


“一个做小说的人不但须有广博的生活经验,亦必须有一个训练过的头脑能够分析那复杂的社会现实;尤其是我们这转变中的社会,非得认真研究过社会科学的人每每不能把它分析得正确。”“没有社会科学的基础,你就永远只能机械地——死板地去思索。”

                                                              ——茅盾


《子夜》这篇长篇小说,从内容上看,语言十分的简洁明了,至少相对于周树人的《伤逝》或郁达夫的《过去》而言是如此。若细细品味小说中的语言,从人物的对话中我们大概可以感觉得到,这部小说中的男主人公吴荪甫其实是一个非常精明有头脑的商人,他有很大的抱负,同时有着一股强烈的自信感,但是同时又是一个残忍凶狠、易冲动且专断的人。为何茅盾会在其小说《子夜》中塑造这么一个复杂的人物形象呢?


《子夜》原名《夕阳》,1931年10月开始动笔,至1932年12月5日完稿。1333年1月,《子夜》由开明书店出版,它标志着茅盾创作的一个高峰,显示出左翼文学的实绩。瞿秋白曾说:“《子夜》是应用真正的社会科学,在文艺上表现出中国的社会关系和阶级关系的扛鼎之作。”“一九三三年在将来的文学史上,没有疑问的要记录《子夜》的出版。” 谈到这里,笔者认为,文学创作至少是部分属于学习文学的人,那文人在思考写作时的状态就不应该仅仅局限于文学,而应该思维更加发散,视角更加宽广,有“社会科学”的头脑,不纯粹的为文学而文学,如此,写作应该是一件既愉快自己也愉快他人的事情了。描写社会需了解社会,认识社会。如果把文学仅仅看作作者感情或者思想观念的一种倾诉表达,这样做的结果在茅盾看来应该是不合适的。如果自己都不了解当下的社会,那么又如何去了解自己,去帮助到整个社会呢?“1930年夏秋之交,茅盾走访于企业家、金融家、商人、公务员、经纪人之间,整天奔忙于交易所、交际场之中,搜集材料。” 正因为如此,《子夜》才能给观众带来这样一个生活并“战斗”于一个半封建半殖民地的旧中国下的民族资本家形象,而吴荪甫恰恰是这一特定环境在的中国民族资产阶级的一个失败者。其在多重挤压的环境中为求生存而形成的性格的多重性,使得形象存在多角度的立体感画面,最终成为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人物画廊中不可多得的典型。


小说描写了这样一个情节,即吴荪甫强行与家里仆人王妈发生性关系。对于这个片段,历来有很多学者产生了质疑,争论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江西有位学者叫姜源傅,他写了篇文章叫《是胜笔还是败笔——也谈吴荪甫“强奸”王妈》 ,在此极力反驳孔庆东“不符合情节发展,又违背性格逻辑”“强奸”的观点,笔者倒是对此没有更高的见解,反而赞成姜源傅涉及到“文本解读”的建议,即“回归文本”。以下是《子夜》吴荪甫与王妈的文字片段:


“这一下里,暴躁重复占领了吴荪甫的全心灵!不但是单纯的暴躁,他又恨自己,他又迁怒着一切眼所见耳所闻的!他疯狂地在书房里绕着圈子,眼睛全红了,咬着牙齿;他只想找什么人来泄一下气!他想破坏什么东西!他在工厂方面,在益中公司方面,所碰到的一切不如意,这时候全化为一个单纯的野蛮的冲动,想破坏什么东西!他像一只正待攫噬的猛兽似的坐在写字桌前的轮转椅里,眼光霍霍地四射;他在那里找寻一个最快意的破坏对象,最能使他的狂暴和恶意得到满足发泄的对象!王妈捧着燕窝粥进来,吴荪甫也没觉得.但当王妈把那一碗燕窝粥放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赤热的眼光突然落在王妈的手上了.这是一只又白又肥的手,指节上有小小的涡儿.包围着吴荪甫全身的那股狂暴的破坏的火焰突然升到了白热化.他那一对像要滴出血来的眼睛霍地抬起来,钉住了王妈的脸.眼前这王妈已经不复是王妈,而是一件东西!可以破坏的东西!可以最快意地破坏一下的东西!他陡的站起来了,直向他的破坏对象扑去.王妈似乎一怔,但立即了解似的媚笑着,轻盈地往后退走;同时她那俊俏的眼睛中亦露出几分疑惧和忸怩,可是转瞬间,她已经退到墙角,背靠着墙了;接着是那指节上起涡儿的肥白的手掌按着了墙上的电灯开关,房里那盏大电灯就灭了,只剩书桌上那台灯映出一圈黄色的光晕,接着连这台灯也灭了,书房里一片乌黑,只有远处的灯光把树影投射在窗纱上.到那电灯再亮的时候,吴荪甫独自躺在沙发上,皱着眉头发楞.不可名状的狂躁是没有了,然而不知道干了些什么的自疑自问又占据在他心头.他觉得是做了一些奇怪的梦.渐渐地那转轮的戏法——明天开工怎样?八个厂的货销不去又怎样?屠维岳,钱葆生怎样?这一切,又兜回到他意识里.”


笔者在此提出“自信与掌控力重现”说,吴荪甫之所以强行与王妈发生关系,并不是为了自身非常强烈的生理欲望,而无论从身份、年纪、长相等来看,王妈显然不足以使吴荪甫产生如此非理智的冲动,在这件事情之前,吴荪甫已然身心受到了强烈的打击,吴荪甫是一个怎样的人?十足的信心与自我优越感,而受到打击后,自己感觉到自信感莫名消退动摇,为了证明自己还能力挽狂澜,依旧有着强大的掌控力,吴荪甫在躁动与非理智中作出这种常人看来不可思议的事情。作者茅盾并不是不知道这个片段可能会不合适,而这个“不合适”也许是常人看来的。“不合适”为了使文章更加可信或者自然(毕竟社会生活是多变的),才加入此段。然而,大家觉得此段突兀不堪,笔者认为,与其纠结这样的情节自然与否,不如去通过文章中人物的对话、心理变化等来揣摩人物的思想变化。最重要的还是人物的心理的过程,尤其是吴荪甫心理崩溃的一个过程。从某种意义上说,吴荪甫强大自信的背后隐藏着一种神经质,也可以理解为“自恋狂”的病态表现,正因为这种病态因素的隐藏,导致吴荪甫在小风浪面前表现得无所畏惧,而真正的风暴来临时,这种病态便毫不犹豫的涌现出来。


“他蓦地一声狞笑,跳起来抢到书桌边,一手拉开了抽屉,抓出一枝手枪来,就把手枪对准了自己胸口。他的脸色黑里透紫,他的眼珠就像要爆出来似的。”


自杀往往看作是一种冲动不明智的行为,然而很多人之所以选择自杀,恰恰是因为他(她)找不到存活下去的理由。自杀时的心理是一种失败无力的挫败感,让他活下去似乎没有过多的意义,令观众咋舌的是,吴荪甫却没有自杀成功。


吴荪甫自杀之际,杜竹斋公然倒戈,投奔了赵伯韬。从文本中,读者似乎读不到多少吴荪甫在得知自己的姑爷背叛自己时的仇恨与愤怒。“咳!众叛亲离!我,吴荪甫,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了人的!” 在常人看来,面对杜竹斋在如此情况下的倒戈,吴荪甫是应该给予谴责的,但是为什么吴没有过多的仇恨或者责怪呢?自由。每个人都有自由做出自己的选择,包括杜竹斋在内。吴荪甫是民族资本家,熟悉西方的那一套所谓的“自由”,他没有理由去责怪别人。在大多数传统中国人眼里是无法理解的,在受到儒家文化的影响下,中国人普遍缺乏自由思维,亲人之间,朋友之间,亲情绑架是一件习以为常的事情。杜竹斋明显很了解吴荪甫,但是他却不了解赵伯韬,在吴荪甫走入绝境时,杜竹斋明显对吴失去了信心,以至于最后吴荪甫惨败收场。所以资本主义形态下必然衍生出适合资本世界运作的游戏规则,即自由选择。学者夏志清认为吴荪甫是一个无可抗拒的命运和环境下受到打击的一个传统的悲剧主角。吴荪甫这个人物的事迹显然传达出这样一个信息:一个人虽然战胜不了神,但是会以永不言败的精神去反抗命运,甚至于牺牲自己的生命,无论是否成功,或许知道会失败,但是面对困难险阻,依旧选择战斗到最后一刻。这种典型的事例在中国传统文化里也有印证,吴刚伐桂便是如此。


作为民族资本家的吴荪甫,有着色厉内荏、外强中干、伪善、冷漠无情的阶级属性,而最终的命运必然失败。在《子夜》里,吴荪甫保持了一个鲜明独特的个性思想,他有着高远的抱负,有勇气与信心承担自己认定的历史使命,同时有着强烈的事业心,以至于努力摆脱个人的情感的影响,吴荪甫对悲惨的命运并非一无所知,但是他毅然选择坦然接受失败的结局,这就是不一样的吴荪甫。

作为民族资本家的吴荪甫,在与五四时期的文人形象相对比,显然有着很大的不同之处:


五四时期文人形象            吴荪甫

追求个性解放                    追求个人野心

叛逆性                                实用主义

缺乏安全感                        强烈的操控感

人生无方向                        明确的目标

软弱、易受打击                坚强、无所畏惧

执着、不放弃自我            灵活、无僵硬原则

寻求社会公正                    以个人幸福为主要目的


在茅盾的《子夜》中,主人公吴荪甫实际是一个敢于担当与超越自己命运的人物,是吴个性精神的最为有力的表现。茅盾的文学观念本身就带有与中国传统文学观念所不同的时代观,吴荪甫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存在,在文学史上可能会有很多人去评价,甚至于强烈地批判吴荪甫这个人物角色,笔者认为,与其去批判,不如去反思,反思过去,反思我们自己。我们作为似乎与那个年代所毫无关系的看客,并没有任何资格去批判吴荪甫这类的人,从某种角度上说,我们的批判本身就是一个很可笑的事情,我们觉得文本中是某某可笑,实际上也许我们自身就很可笑,只是如今物欲横流的社会蒙蔽了读者的双眼,使得人们从内心就已经习惯于这种思维了吧。(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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