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午饭，不必铺排，凑合着煮几个土豆吃，速度最快。如果写《土豆》一文，你怎么写？
百度里有土豆的说明，梵高也画过《食土豆者》，据说荷兰人就是因为吃土豆加奶酪才吃出了全世界最高的个子……。
正想着呢，那些踊跃来献策的脑细胞纷纷向后躲闪避让，就听马蹄声声，由远及近，一个巨大的脑细胞打马狂奔过来。
它一手高扬马鞭，一手紧捏缰绳，就在到达她面前的刹那，从马鞍上甩下个东西，紧接着头也不回地扬尘而去了。
落下的是一个纸卷，纸卷在地上轻快地弹了两下，很快就像力竭的人那样，躺着不动了。一旁看热闹的脑细胞纷纷地散去，她走过去拾起纸卷。
纸旧得太厉害了，卷得也太厉害了，她小心翼翼地将它摊平，塞进一摞书下面，指望时间能给它的老迈以抚慰。她已经知道那是什么了。她知道它从何而来。
2.
来处遍地黄土，不是黄金。
那黄土上曾有一所学校，人口上万，却只分成本部和一分部的文科院。这卷纸来自文科院。
这文科院起初一共只有四栋楼，分别叫做“海棠苑”、“丁香苑”、“芍药苑”、“迎春苑”。呃，迎春苑？这个名字，惹人联想。
但我们不住在迎春苑里。
每栋楼里住着一个系，一共六层楼。男生住下面，女生住上面。每间宿舍住四个人，宿舍的墙壁上打着一溜书架，隔成四个；书架下面有四个书桌；书架书桌对面的墙下，就是两张上下铺。宿舍有前后门，后门外有一个三角形小阳台。宿舍的灯由自己管理，你想学习到多晚，只要大家同意，那就没问题。
那个冬夜，很晚了，我们几个人还在一间房里忙乎。这个房间没有上下铺，没有书架，只有几张桌子，还有一个油印机。这房子坐落在“海棠苑”的二楼，房子是五角形的。
我们在印刷一本薄薄的杂志，名叫《诗林》。印这杂志挺麻烦，先在钢板上把同学们写的诗刻在蜡纸上，然后在蜡纸上涂抹墨油，因为常换蜡纸，加油墨，弄得满手都黑乎乎的。但总算是忙完了。
窗外漆黑一片，月亮缩成小小的细细的一弯，各楼的灯都灭了，大概整个学校里就剩这一盏了。我们的脑细胞们都在兴奋中，一个也不肯散，它们正在热烈地讨论这讨论那。看来我们是要在这里聊一通宵了。
“反正是聊天，黑着聊也是聊，我们也把灯熄了吧！”老石提议。其实，老石也不过才19岁。
小林伸手去关了灯。他坐在东面的墙壁下，小卓坐在南面的墙壁下，小伍坐在北面的墙壁下，我坐在西面的墙壁下，老石坐在窗边。
大家接着听老石的故事，讲的是他们村。不是鬼故事。那村子的人穷得只剩下记着自己是人了。哪还顾得上什么鬼呢！那是个常年吃土豆的村子。老石的嗓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很浓厚，大大超出了他的年龄，仿佛他在回忆他家乡的时候，那些贫穷人家的辛酸痛苦都钻进了他的嗓子眼里。
“我们那地方，有多穷呢！就说一户人家吧，只有一个老妈和一个大姑娘，出门的时候都没有一件完整的外罩，两人轮流穿。”
我在黑夜里惊讶地睁大了眼睛。真不敢相信她们与我生活在同一个人间。
“所以，她们整天地窝在炕上。我说的是冬天。我们吃的是土豆。我们那儿，家家户户都吃土豆。天天吃，每星期吃，月月吃，年年吃。除了土豆，没别的。”
那地方叫什么西，是甘肃一个特别穷的地方。住的是窑洞。
“我复读了一年，今年我考出来了，村里人都来送我。送的不是土豆，是鸡蛋。加起来有一篮子。我妈没舍得留着自己一家人吃，说我反正考进大城市了，以后有的是好吃的。她要把这些鸡蛋再挨家挨户送回去。这件事很难做，因为人家送你的是人情，你把这人情再送回去，人家不会领你的好意，会觉得你很见外。大家乡里乡亲的，考出去的孩子，都是这村子人家的骄傲。这地方的人穷，但是照样很好面子。”
老石停顿下来了一会儿，接着说：
“一点也看不出老子是从那么穷的地方来的吧！”
他的身体的黑色剪影在窗户边坐得稳稳当当的，我想起白天的老石的样子，见人总是很绅士地点头微笑，梳着一个小平头，个子大概有1米8，五官挺好看，穿得也挺正常，一点不像是从那穷得只有几件衣服、只吃土豆的村子里出来的。
“后来，我写信问我妈，那些鸡蛋送回去了没有？我妈告诉我说送回去了，一个熟鸡蛋搭两个煮熟的土豆。是这么送回去的。那村子有五十六户人家，我妈煮了五十五个鸡蛋，一百一十个土豆。反正我不在家了，我的那份土豆刚好分给让全村人。我妈真聪明。”
说到这里，老石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中。
小林就开口了：“老石，毕业后，你会回你老家吗？”
“我想回去。我觉得我可以回去教书。”
“你女朋友肯定也同意。”
老石的女朋友跟他是一个地方的人，是高中同学，两人不在同一个系，但都在文科院。她比他还高一级。两人常一起到食堂去打饭，一起吃饭，一起上自习，感觉两人肯定会一起过这一辈子，不止这一辈子，可能是几辈子，很多辈子。
“当然，都是吃土豆长大的。她毕业了，她先回去，回我们的中学当老师，我毕业了，我也回去。我回去当小学老师。”
3.
她现在想着，那时候我们才大学一年级呀！
那时候，距离大脑细胞飞马而来的这个时刻有30年。30年前，老石说他要去当老师，他要好好地教育他们那个村子里出来的孩子，让他们都考到大城市里来，并且人人都怀揣着改变家乡的想法。
她后来想起来，老石说的那地方叫定西，是“中国马铃薯之乡”。如今它该大变模样了吧？看百科上是这么写的：
定西是古代“丝绸之路”上的重镇，又是新欧亚大陆桥的必经之地，也是兰州市的东大门，素有"甘肃咽喉、兰州门户”之称，距兰州市仅98公里，与关中-天水经济区和兰白都市经济圈毗邻。
老石后来真的回去了吗？据说是的。但她没有再关心他的消息。多年以后，她在拿土豆做午餐的时候，回想起来那个夜晚，觉得即使仅有那么一个夜晚，有那么一个美好的想法，那也已经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