闹分家

闹分家_第1张图片
图片发自App


就在小翠奶奶为儿子瘦猴家几只失踪的鸡鸭鹅准备在村里开骂时,三牛家却率先闹了起来。

虽然只是一场小规模、被压缩在院墙内而没能拓展到胡同中的“战斗”,在大春初人心都有些倦怠、慵懒的日子里还是引起了一些波澜。那天,我从家后那一片被拆得四处狼藉的胡同去喊黑蛋一块儿上学,老远便看见一些零散的女人聚拢在三牛家门口往里瞅,同时也听到断续的男人女人混杂在一起的叫骂声和一个野孩子如过年猪圈里的大肥猪面对屠刀挣扎时冲天喊出的撕心裂肺的叫唤(方言,哭泣)。叫唤的肯定是三牛。一大早上的,这是待咋(方言,干什么)呢?我不由得加快脚步奔了过去。

路上遇到黑蛋他娘,看样子也正要去三牛家看热闹或者拉架,满面惊喜与好奇,手里还拿着一把正滴答着水珠的铁勺子。还没等我开口,她便用铁勺子指了指三牛家。我马上明白黑蛋早已在三牛家就位了。彼时几只喜鹊和十几只家鷐子也“呼隆隆”地掠过胡同的上空,不知道是被惊吓的还是也忙碌着赶什么场子。

刚从大门口人群腿隙间挤到三牛家院子里,我便被新媳妇赵建红气势如虹的大叫声吓了一跳。

“俺和大牛就一个想法,现在分家!”

“自打俺进了这个门口,老二整天看不见人影,只知道到点回来吃饭,老三除了偷他哥的钱,今天竟然还偷到我身上来了!这日子没法过!”早就没了新媳妇气儿的赵建红手里攥着一张一块钱的纸币,杏眼圆睁如同两面照妖镜,正怒视着蹲在压井旁边的公公王利和大牛。此时,三牛他娘脸色酱紫,挽着胳膊上的袖子,一边推搡早就叫唤成泪人的三牛一边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

王利种地出身,与他二哥王胜没法比,现在只会叼着那根有一尺子长的旱烟袋“噗嗒噗嗒”地狠抽。大牛也耷拉着头用脊梁倚着压井台说不出话。围观的几个大娘婶子有的准备劝三牛他娘,有的早就站在赵建红身边,张着嘴只会说“有什么过不去的啊?有什么过不去的,才结婚几天,就别吵吵了。”

也许是看到不停有新的围观者在大门口处探头探脑地向院子里挤,三牛他娘突然狠拧了一把三牛的大腿里子。我尝过这个滋味,那可是钻心还捎带着奇痒痒的痛啊。这一下,三牛“嗷”一嗓子地大哭起来,好像那把杀猪的利刃“扑哧”一声扎进颈项时大肥猪拼劲全力吼出的那一声惨叫。

“你这个私孩子,今日非拧杀你,让你偷你哥的钱!”三牛他娘咬牙切齿地说着,准备下手拧第二下。可怜的三牛此时只知道抱着他娘的大腿叫唤,却不知道赶紧逃跑。这点很像我。看到这里,也许是同病相怜的原因,我心里忽然就对赵建红产生了怨恨,有必要这么拐弯抹角地欺负三牛吗,不就是偷了你一块钱,嫁到我们村里来才几天就借着引子闹分家,喜糖估计还藏着很多呢也不嫌害羞,让左邻右舍的笑话。

分家是大事,但也不是丑事。每个家族在子女们婚嫁之后都会面临这个问题,尤其是有儿子的这一方。分开过有利于家族和谐,村中稳定,也算是数千年里老家一带农村传承下来的优良发展模式。但是,我们村大部分家庭在分家时都会充分考虑各种因素,都是在村大、小队干部及有威望的老人们的指导下进行的,还要把握恰当的时机。赵建红刚和大牛结婚没多长时间就急着分家,这多多少少引起了围观人群的反感。再年轻、时尚,思想再激进、开放,都得有个度。

此时,我使劲瞪着赵建红那张已经扭曲了的不再俊俏的脸,竟然发现在听到三牛这一嗓子惨痛的叫唤后,她不但没有心疼,反而更激起了叫骂的斗志。

“别在俺面前叫唤,也别装样哈!这个家是分定了!当着老少爷们的面,今天俺就把话说清楚了,这四间屋,俺要东边那两间,还有靠东墙的厦子。爷(方言,父亲)!娘!你们要是觉得没法和俺们过,咱们就盖墙另开门口!”

此言一出,围观人群立即骚动起来。就连我这个小孩子听到这个分家方法都有一些气愤。大牛二牛三牛一共哥仨,目前就守着这四间正房和一间东厦子,这样分法,让二牛三牛住哪里,王利和三牛他娘住哪里?三牛他娘听到后,也“嗷”一嗓子地大哭起来,准备再拧三牛的心思也放弃了,并一腚锤子坐在地上拍起了腿捶起了胸。三牛他娘的叫唤肯定与三牛不同了。这是门艺术,而且必须经过几场白公事才有可能历练出来。在老家农村,每每遇到白公事,一个女人会不会哭直接决定了她在一个家族中的地位。会哭的,大多是嗓门高而婉转,能根据白公事不同的场合比如守灵来客人时、傍晚去汶河边给逝者发送纸牛粮草等盘缠时、第二天正午出殡时采取不同声调的哭法,抑扬顿挫之余还饱含了一腔悲痛,充满了感染力,及至能带动整个穿麻戴孝队伍的哭声,还可以催下看热闹人群的泪水。这是很多嫁到我们村的女人的毕生追求。不会哭的,或者怎么锻炼也出不了徒的,就只能被自然地边缘化,成了永远的绿叶。

“俺那亲娘亲爷啊……啊,你们走得太早了啊……啊……快显显灵快来教教俺怎么办啊……啊……俺那亲娘亲爷啊,俺没法活了啊……啊!”三牛他娘一开腔,就用如此悲伤的哭功让在场的所有人动了容,包括赵建红。

大娘婶子们立即奔到三牛他娘身边,又拉又劝,不时地偷偷抹一把因为情不自禁而流出的眼泪。很明显,舆论瞬间一边倒。赵建红已经孤立无援了。本来她还占着一点理,三牛这个小叔子再小也不能偷钱,适当的管教是可以的,也能博得别人的同情,使她在这个家庭中站稳脚跟并争得一定的权威。偏偏她要借着这个理由闹起了分家,无论她与大牛早就商量好还是没商量好,此时此刻,婆婆这一声声功力深厚的哭腔片刻间就击碎了她的一切预谋,搞不好反而弄巧成拙丢失了颜面,在亲戚、朋友和邻居面前永远无法抬头。她变得局促不安,也想扯起嗓门来上几声叫唤,可是张了张嘴却始终没有那份自信。大牛再也蹲不住了,站起身向自己屋里走,把那扇风扇子门摔得“啪啪”响。二牛没在家。王利始终抽那根旱烟袋,脸上没有太大的变化,也许他早就心中有数。三牛见娘顿足捶胸地哭起来,就住了声,只是抽泣,在偶尔四处看谁在围观时发现了我和黑蛋。他立即显得有些害羞。

赵建红跺跺脚,随着大牛的脚后跟进了屋。

这场因为三牛偷了嫂子赵建红一块钱而挑起的分家闹剧便算是告一段落。不过,这件事预示三牛家即将面临的分崩离析已经近在眼前了。人啊,自己长大了婚嫁生育,儿女长大了也婚嫁生育,本就是个时日短暂的循环往复,却非要闹出一些丑陋、让别人看来很不齿的琐碎事情,仿佛不把人性恶的一面展露给世人就不算完似的,何苦呢!

去上学的路上,我和黑蛋无法安抚三牛那颗受伤的心灵和大腿里子,好在才走了一半的路,刚过九小队藕湾时他就恢复了往日的精气神。

三牛说,还寻思着偷出钱后到供销社买点好吃的分一分, 没想到被发现了讨来一顿打和拧,真是没出息。

你可能感兴趣的:(闹分家)